天气很快阴冷了下来,时节到了冬至。
这里的人比之春节,更喜欢过冬至,逐晨就提前准备了红包一类,当是给他们过年了。
因小师弟年岁已然不小,到了该存钱的时候,逐晨就给他封了一个大红包。风长吟两手接过,端端正正地冲她作揖,说道:“谢谢师姐!”
寥寥云并排站在他旁边,小小个的一只,也不说话,就拿一双浑圆漆黑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这谁扛得住?所以逐晨也给她包了一个。
寥寥云兴奋手下,有模有样地学着鞠了个躬,甜甜道:“谢谢姐姐!”
她从兜里翻出自己的小背包,把红包仔细塞进去,然后再放回自己的方兜里,抬手拍了拍,特别有安全感。她笑得脑袋晃来晃去,连步子都站不稳。
大魔瞧见了,走到一旁,也伸出手讨要:“谢谢小道友。”
逐晨:“……”
大魔,恐怕都有一百个她这么大的,居然还要她发红包,这种定力真不是常人能有。希望她到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能像他一样强大。
逐晨不想扫兴,于是也给了他一个。
大魔顿时笑出声来,这大约是他第一次收到节日的红包,捏着纸封,也没看有多少钱,乐颠颠地走了。
怀谢见连大魔都有,干脆也抛下脸面,来找逐晨问好:“近来囊中羞涩,谢谢师妹。”
逐晨这下是真无话可说了,哭笑不得地给师兄包了一个。
“谢谢师妹。”
怀谢大为满足,揣着这笔横财,将期待的目光投向风长吟,暗中希望这个他自己带大的毛孩子也能这样争气,早日赚钱赡养师兄。
小师弟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背负上了沉重的家庭负担,倒是在花钱这件事上学习到了朴风宗一贯的精髓,拆完红包就去买矿石,想要改造自己的剑鞘,打造绝美法宝。
逐晨目睹几人的表现,无奈摇头,觉得家里真是养了一群老小孩。她就想,要不给师父也包一个?
人人都有,落了风不夜确实说不过去,显得他多寂寞。可给风不夜包多少,包什么东西,她又有点拿不定主意。
她正纠结来纠结去,被怀谢狠狠炫耀了一把的梁鸿落也找来了。
他没听清楚事情原委,以为逐晨在搞散财活动,在她面前呆站了好几分钟,才扭捏地问道:“可以领钱?”
逐晨等他开口等得自己都急了,点头道:“你想要红包吗?”
梁鸿落迟疑了下,点头。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等地步的,总归现在脑海里就想着搞钱。
辛辛苦苦干一年,比不上怀谢一个红包钱。他不平衡了。
他从逐晨手里接过用简陋红纸糊起来的红包,看了眼里面标注的金额,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金钱上感受到满足和快乐,这让他莫名生出一种危机感,觉得自己离病态不远了。
“这是你们朴风的习俗?”梁鸿落把红包揣进袖口,“掌门要出来分钱?”
逐晨怎么好意思讲,这其实是长辈给晚辈送的祝福,支吾地应了两声。
梁鸿落观她表情诡异,知道她未出口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又舍不得身上的红包,默契地没有追问。
他拿了钱,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逐晨与她那位师父不同,对他一直还算不错,便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逐晨见他还在,就与他随口寒暄了句:“有了钱,想买点什么?”
梁鸿落愣了下。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是被寥寥云刺激,决定多存点银子而已。
可他一向不怎么花钱,日常也没什么开销,几乎是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
从何时开始这样,他也记不清了。
幼年贫困时,他在家中连碗稀米汤都喝不起。一天只有一个硬得同石头一般的炊饼,就着凉水,三两口地吃下充饥。再将裤腰带紧紧地勒上三圈,出去替人扛货跑腿赚取家用。
他每日都想着长大,后来多了个小妹,就更是如此。
他小妹生来起就面黄肌瘦,连哭声也跟小猫啼叫似的没有力气,母亲不肯给她喂奶,想将她生生饿死。梁鸿落没别的办法,拼了命地去找能果腹的东西。不敢将人丢在家里,就每日用一个小竹筐背着人,上山下河地摸索,才艰难将她拉扯长大。
那时候他也极想挣钱,想攒点银子,给小妹买米汤喝。
他觉得这世上有太多的好东西,不管是天上飞的风筝,还是小摊铺上摆的米面,对他都有极大的诱惑力。
可等他真的有钱了,能将他幼时的愿望全部实现,却一点也不希求了。好似世上许多东西都变得寡淡了一般。
逐晨见他不语,只因这一句话就显出无尽落寞来,知是触及了他伤心事,便说:“鸿落道友,不如你买件新衣服吧。你喜欢穿黑色吗?全通道友前几天刚拿来了几匹黑色的绸缎,我让人给你留着。”
梁鸿落意兴阑珊地“嗯”了一声。
逐晨莫名觉得他可怜,形单影只的一个,除了师兄外,似乎同谁都聊不大来,也就跟若有、若无能跟他说上两句话。
可惜他不大喜欢若有、若无,每回提起这两人都有点牙痒,像是强忍着怒火,才没当场拔剑。
说来,他的来历至今成谜,都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入魔的那套说辞也不真实,留在朝闻的理由更是牵强。
逐晨抿了抿唇,趁他悲春伤秋之际,悄悄侧过身,在手心施展了一道【镜水】,想看看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这种情绪中,想到的要么是野心,要么是恩仇,反正能看出点他的本意。
圆光术的镜面出现一丝波动,随着浅浅的涟漪,一条繁华的街道轮廓渐显清晰。
这是一幅极为普通的画面,普通到逐晨都有点讶异。
梁鸿落坐在一张老旧的木凳上,怀里抱着个女娃,低着头耐心地给她喂饭吃。
那女娃的面孔是一片模糊,穿着的衣衫也有些老旧。她只看得出两人在笑,画面极为温馨,在和煦的春风暖阳中,连走动的人群都带着一丝温柔。
逐晨是斜着眼睛,用余光朝手心瞥视的,这动作让她显得有些贼眉鼠眼。梁鸿落收回心神,见她如此诡异,就用手推了一把。
“嗬。”逐晨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到身上,笑道,“你有妹妹啊?”
梁鸿落眼神厉了起来:“你怎知道?”
逐晨:“……哦,看你对寥寥云挺好的。”
梁鸿落莫名生气,干巴巴地丢下一句“没有”,径直转身离开。
这脾气……逐晨感慨,他上辈子一定是属狗的。
不过因为这件事情,逐晨对梁鸿落更是没了警惕。
一个对妹妹这样好的人,一定也坏不到哪里去。看他如今孑然一身,定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物是人非了。
逐晨不知为何,心中总觉有些酸涩,像添了点特别的味道,不忍就这样看他在佳节时分触景伤情。于是主动去找商楼的管理人员,让他们给梁鸿落留一匹做衣服的黑布,又让人给他缝一双合脚的鞋子。
这就是来自掌门的祝福。
给梁鸿落安排好后,她又继续早晨的难题,迷惘不知该给风不夜送什么东西好。
左右思索不出,她干脆出门四处逛逛,顺道将朝闻今日的杂务给处理了。
·
下午时分,太阳偏斜,开始下沉,将干枯的树干与高立的岩石拉出了细长的黑影。
一位穿着老旧外袍的中年男人,御剑停在朝闻的界碑前面。
他一手握着一支笔,一手拿着一壶酒,胸口宽敞的衣襟里,斜出半本书来,上头隐约写的是【宗门记录排行】几个大字。
他满头乱发,有些不修边幅,小小抿了口酒,围绕着界碑走了两圈。
这界碑真是他见过最简陋的界碑,周围竟然连个装饰都没有。别的不说,好歹要立个城门吧?甚至连牌匾与守城的修士都没有。
他摇摇头,将胸口的书本塞进去,顺着主路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