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年初夏,景阳嫁到陇西已一年。
谢纶虽是武将,心却细,见景阳这几日情绪不高,只当她是又想长安了,遂在这样特别的日子,设了宴会,备了礼物,请了长安的戏班子给她唱戏,还在国公府后院辟出一片地,种的都是洛阳移植来的贵种牡丹。
孙嬷嬷伺候景阳用膳时,都忍不住夸,“国公爷待殿下真是体贴,后院那些牡丹养得极好,尤其是殿下喜欢的姚黄,朵朵都胜碗口大。”
景阳耷拉脑袋,牙筷拨动着盘里的菜,兴致缺缺,“晚些我去看看。”
孙嬷嬷笑容微敛,目光有些担忧。
等宫人将膳食撤下,孙嬷嬷私下去问景阳,“殿下近日心绪不佳,不知为何忧心?”
景阳是被孙嬷嬷带大的,知道她要远嫁陇西,孙嬷嬷也毅然的随她远赴千里,是以在孙嬷嬷面前,景阳一向无话不说。
可这回,她沉默了许久。
直到孙嬷嬷再次发问,景阳才抬起眼,清凌凌的杏眸中带着迷茫,“嬷嬷,我是不是该给谢纶纳两个妾?”
孙嬷嬷一怔,旋即皱起眉,“殿下怎会有这种想法?”
景阳抿了抿唇,不语。
孙嬷嬷眉头蹙得更深,“难道是国公爷起了这等心思?他怎么敢!”
在孙嬷嬷看来,虽说谢国公有权有势,相貌堂堂,待公主也爱护有加,但公主来给他当继室已是委屈,更别说他年近三十,之前又有天煞孤星的名声,能娶到公主已是皇恩浩荡,他怎敢起别的心思?
“不是他的意思,是我自己想的。”
景阳低下头,手指拨动着腕间的珊瑚珠串,红灿灿的珊瑚珠衬托得肌肤欺霜赛雪,她有些沮丧,“我都嫁给他一年了。”
孙嬷嬷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小公主正盯着腹部。
“殿下是在忧心子嗣?”
“嗯,都一年了,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呢……”
“殿下莫急,您还年轻,且才嫁过来一年,此事也讲究一个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孙嬷嬷劝道。
景阳托着腮,闷闷道,“我是年轻,可谢纶他不年轻了,过了年他便三十了。”
她先前并不操心这事,说实话,这一年她在陇西过得挺快活的。
府中没有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谢纶待她宽厚关爱,从不拘着她,她想出门就出门,想怎么逛就怎么逛,吃喝玩乐,简直比在长安当公主时还自由。
可几日前,她去珠宝阁买首饰,无意听到几位肃州官太太的谈话。
她景阳,就是话题的中心。
那几人先是感慨谢纶待她如何如何好,听到这,景阳还挺高兴的,心道,“那当然,我夫君年纪虽大,但挺会疼人的。”
可接下来,那几人就聊起她的肚子来
“诶,你说公主嫁过来也有一年了吧,听说国公爷只要回府就宿在公主院里,怎么还没传出好消息啊?”
“是啊,按理说该有了。”
“我先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前两年崔家密谋篡位时,那崔太后暗中给公主下了绝子药。”
“啊?竟还有这事?”
“嗐,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那崔太后死的那么突然,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做出此等事来。”
“若这事是真的,那公主殿下岂不是……天爷呐,难怪皇帝舍得将他亲妹子嫁过来,原来竟是个不能生的。”
“国公爷都快三十了,膝下仍无个一儿半女的……常听人说皇家多疑,莫不是皇帝防着国公爷呢?”
里头越说越离谱,景阳拳头都硬了,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稍稍克制住心头怒火。
她朝身旁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大宫女立刻会意,拔高音调喊道,“公主,您当心脚下。”
此话一出,那头顿时鸦雀无声。
景阳猜都猜得到那几个妇人灰败的脸色,心头冷哼,她们这些日子别想安睡了。
从首饰铺子离开,大宫女安慰道,“那些嘴碎的妇人死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殿下您别往心里去。”
景阳面上说不在意,但想到她们怀疑自己不能生,甚至还恶意揣度皇兄,这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可她也不能把那几个妇人抓来打一顿,这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显得她心虚?
烦人,真是烦人。
“我也不知何时才能怀上,既然如此,倒不如给谢纶纳两个妾,既能显得本宫大度贤德,还能尽快给谢家开枝散叶,省得外人说我皇兄,陇西的人也不用只盯着我的肚子。”
景阳一本正经的说着自己的打算,又问,“嬷嬷,你觉得怎样?”
孙嬷嬷听了直皱眉,浑浊的眸子看向景阳,“道理是有些道理,可是,您真舍得将国公爷分给旁的女人?”
景阳抿了抿唇,半晌,才闷闷道,“反正纳妾,也是迟早的事……”
孙嬷嬷叹息,她算是看出来了,国公爷待自家殿下是动了心的,可自家殿下却傻愣愣的,还未开窍呢。
“殿下,此事再缓缓?老奴找些坐胎药给您调养身子,若是国公爷三十岁生辰后还没喜信,您再作打算?”
景阳想了想,谢纶三十的生辰在半年之后,不长,却也不算短。
要不要纳妾,就看老天的安排了。
她点头应道,“好,到时候再说吧。”
因着有了半年这个期限,景阳便将这心事暂且抛开,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如常,该吃吃该喝喝,继续没心没肺的过。
谢纶见她心情好,也放了心。
等他知晓景阳开始服用坐胎药,虽心疼小公主要吃苦药,但见她竟然这般期待与他有个孩子,心头也是高兴的,遂夜里床笫间也愈发勤谨,全力配合她。
夏去冬来,新年伊始,谢纶也步入而立之年。
三十寿宴是景阳一手操办的,办得热闹又气派,国公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宾客们大块吃肉大块喝酒,其乐融融,十分尽兴。
与谢纶同桌共饮的宾客,大都是与谢纶在沙场上同生共死的亲信部将,年纪和谢纶差不多,但都是有子有女的。
一姓赵的将军敬酒时,顺便叫上自家儿子,“大郎,二郎,快给你们谢叔敬酒。”
看着那俩高高瘦瘦的年轻小子,谢纶眯起眼,笑道,“都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家大郎刚出生那会儿,我还抱过他呢,好小子差点没尿我一身。”
那大郎腼腆的笑了笑,旁边有人调侃,“大郎你脸皮这么薄,过两年去哪里讨到媳妇?”
二郎胆子大,帮兄长说话,“父亲年前给长兄订了门婚事,嫂嫂明年就进门了。”
闻言,桌上的人都连连道起恭喜。
谢纶笑着饮酒,看着那俩年轻小子,心头也不住去想,等他与景阳的儿子娶媳妇,他怕是都快五十岁了。
五十岁,老是老了些,但应当还能拿得动刀枪,能多教他们些拳脚。
寿宴办得妥当,宾主尽欢,饮至半夜才散。
谢纶喝得有些醉,被下人扶着走。
待下了轿,进了门,他发现不对,拧眉呵斥,“糊涂奴才,怎么来了主院?”
自景阳嫁进来,他就习惯在她院里歇息,他自个的院子反倒不住,平日也只来书房处理庶务。
下人答道,“国公爷,是公主殿下吩咐的,说是让您先进屋,她有份生辰贺礼送给您。”
谢纶闻言,浓眉舒展开来。
难怪她今日都没怎么与他说话,他还以为是她操办寿宴累到了,没想到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看着主院寝屋内明亮的烛光,他站直身子,大步走去。
推开门,入目并无不同,待绕过屏风,走进里间,只见色泽明艳的烟霞色的轻纱幔帐垂下,地上放着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
谢纶眉梢挑起,心口一热,生出几分欣慰。
他的小公主长大了,还懂得安排闺房情-趣。
缓步走到床边,他抬起衣袖放于鼻间,确定没有难闻的酒味,这才掀开床帐。
床上躺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柳叶眉,月牙眼,樱桃小口,只系着一条水红色鸳鸯肚兜,锦被半盖,露出两边白生生的肩颈来。
那女子水灵灵的眸子像是带勾子般,含羞带怯的望向谢纶,娇怯怯的唤了句,“国公爷。”
“你是何人?”谢纶的脸登时沉下来,全身散发着寒气。
女子被他的脸色骇了一跳,但想到下辈子的荣华富贵便取决于今日,也生出勇气,硬着头皮,从床上坐了起来,柔柔道,“国公爷,奴婢是来服侍您的。”
话音才落,谢纶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长眸冷冽,“你好大的胆子!”
他手上用了狠劲,那女子喘不过气,闪着泪花挣扎着,“奴婢…是公主……是公主叫妾来的……”
谢纶手上一顿,“公主?”
“是,是!”
谢纶嫌恶的将她甩开,冷声道,“她如何吩咐你?”
那女子捂着喉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公主说,要奴婢好生伺候国公爷,若是伺候好了,先做个通房,待怀了身孕,再抬为妾侍……”
谢纶两道浓眉拧得很紧,太阳穴突突直跳。
景、阳。
“她就找了你一人?”他沉声问道。
“除了奴婢,还有个云兰,只是今夜公主先安排奴婢来伺候。”
那女子解释着,偷偷打量着谢纶的神色,见他喜怒难辨,犹豫片刻,还是塌着腰凑上前,这姿势显得胸前越发起伏,“国公爷,夜深了,奴婢伺候您宽衣吧。”
还未等她的手碰上他,谢纶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阴森道,“还想活的话,穿好衣服从房里滚出去。”
说罢,他转过身,阔步往外走去。
正月夜里的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疼。
谢纶攥紧手指,不怕冷般,大步朝后院走去。
景阳,好一个景阳。
竟然往他床上安排别的女人,还真是贤、良、大、度!
府中下人看到国公爷板着一张脸往后院走,一个个都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后院灯烛明亮,忽然,紧闭的房门打开。
守夜的小太监精神一振,抬眼看去,只见公主殿下穿着单薄的寝衣,只披了件银红色长衫,披头散发的走了出来。
小太监们愣住,“殿下,您这是?”
景阳却仿若未闻,提着裙摆就往外跑去。
太监们心里打鼓,忙提了红帐纱灯,追了上去。
“殿下,殿下您慢些——”
景阳抿着唇,走得很快很快,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
才走尽一条长廊,就见那朦朦胧胧的夜色中,赫然走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景阳步子一顿,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