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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晏的位置隔得远,顾沅也看不大清楚,只简单一瞥,觉着那道青色官袍的身影好像消瘦不少,萧萧肃肃的站在那,宛若一株修竹。

似是心有所感,另一头的文明晏也抬头朝上座看去,却只看到顾沅偏过头与一侧的崔太后交谈,全然没看向他这边。

精致华美的凤纹宝座上,那人一袭海棠红的宽袖上襦,下着一条蹙金牡丹彩碟戏花罗裙,小朵牡丹蝴蝶纹在裙摆摇曳,如云如雾,金光熠熠。顾沅容貌昳丽,略施粉黛,那精致的五官在明亮的灯光之下显得愈发秾艳,较之从前那淡雅如兰的温柔,更添了几分高不可攀的贵气,那是久居高位才有的气度,非寻常女子能媲美的。

明明同处于一个殿宇之中,文明晏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深深的天堑。

她如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一旁的文寺卿见自家儿子望着皇后出神,脸色微变,桌案下的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文明晏回过神来,刚收回目光,就见自己父亲一脸严肃的压低声音教训,“在宫中你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好不容易才回了长安,切莫因为儿女之私而误了前程!切记,切记!”

文明晏敛眉,道,“儿子知道,儿子只是……关心而已。”

文寺卿捋了下胡子,语重心长道,“关心则乱,她自有人关心,你管好自身便是。”

文明晏便不再多言。

酒过三巡,大殿中央演起歌舞,没有惯爱冷脸的皇帝在场,臣子们也放松不少。

当了皇后,手中握着权利,顾沅想与张韫素和卢娇月说话,只要吩咐一声,便能将她们的位置调到手边,与她们闲话家常。

饮了三杯桂花甜酿,顾沅脸颊泛着淡淡的绯红,看向同样喝得有些脸红的张韫素,笑道,“素素,我听说陆家快与你过文定了,你这真是心愿得偿,抱得如意郎君归了,恭喜你呀。”

张韫素笑了笑,笑容却有些敷衍,看不出半分高兴的样子。

顾沅瞧着她这样,面露疑惑,“怎么了?陆小侯爷都上你家提亲了,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张韫素抿了下唇瓣,卢娇月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肘,“好了,沅沅都问你了,你就说呗。咱们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见两位好友都直勾勾的看向自己,张韫素端起手中的桂花甜酿一饮而尽,擦了下嘴角,才面露苦相,讷讷的说,“我,我……嗐,反正就他刚开始来我家提亲,我是挺高兴的。可是后来我一琢磨,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

顾沅和卢娇月异口同声,“哪里不对劲?”

张韫素支支吾吾道,“从前我朝他示好,他对我也没多少反应,后来有些回应了,是从沅沅你当上太子妃之后才开始的。然后你在扬州养病那段时间,我和他之间也没见几回。这回陆家上门提亲……我觉得,或许是看你这么得宠,膝下又育有小太子,而我恰好又是你的闺中密友。”

她扬起脸,圆圆的眼眸中带着迷茫和沮丧,“我不喜欢这种被利用的感觉。”

顾沅和卢娇月皆是一怔,旋即都陷入了沉思。

若说陆家完全没这份攀炎附势的那份心思,那真不一定,毕竟两家结为两姓之好,小儿女般配是一点,两家势力互相帮扶也是重要的一点,不然两家结亲为何要考虑门当户对。

沉默好半晌,顾沅看向张韫素,“素素,那你心悦陆景思么?”

张韫素点头,“喜欢的,不喜欢我何必记挂他那么久。”

说到这里,她抬手摸了摸下巴,“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嫁个自己喜欢的,还是嫁个喜欢自己的呢?沅沅,月娘,你们怎么看?”

面对这个突然抛出的问题,卢娇月略一思索,道,“我会嫁个喜欢我的,他喜欢我,便会对我好。我喜欢的,若他不喜欢我,一直是我一厢情愿付出,那我多亏。”

张韫素若有所思的长嗯了一声,又看向顾沅,“沅沅呢?”

“这还用问么。”卢娇月觉得素素傻乎乎的,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帝多么宠爱沅沅,每回俩人一同出现,皇帝的视线十有八九都是缠在沅沅身上的,而沅沅除了与皇帝说话,基本都不会与皇帝对视。

谁更爱谁,那不是一目了然。

顾沅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瓷杯,睫毛微颤,低声道,“我跟月娘想的一样。”

若两情相悦太难,那做被爱的那一方,或许能活得舒心一些?

见她俩想法都一样,张韫素双手托着腮,脸颊的肉都挤了出来,一脸郁闷道,“那照你们这样说,我岂不是该拒绝陆景思?可是我真挺喜欢他的,他长得那样好看,天天睁开眼睛见着,多赏心悦目,每天的心情都能好不少。”

顾沅和卢娇月哑然失笑,她这摆明是馋人家陆小侯爷的脸嘛。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抱宣儿的景阳冷不丁蹦出一句,“你若图他的脸,那就嫁呗,等什么时候你腻了他,大不了和离。反正有皇嫂给你撑腰,你要和离,不怕他们陆家不答应。等和离了,你还能养些年轻貌美的男宠玩。”

景阳的语气随意极了,张韫素一时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实意给她出主意,关注点就歪了,“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呢!”

景阳耸耸肩膀,“我可没偷听,是你的声音自个儿传入我耳朵里的。”

张韫素哼了一声。

顾沅见这对小冤家又斗起嘴来,连忙灭火,“好了,宣儿还在呢,你们这些当长辈的总不好当着孩子面吵架。”

景阳低头捏了一把小侄子滑溜溜的小脸蛋,撇了撇唇道,“我没跟她吵,我好心好意给她出主意呢。要不是我被赐婚了,我也打算那样干的。”

她从前便是那样想的,让陆景思给她做驸马,若夫妻恩爱,相看不腻的话,那就和和美美过日子。若是彼此过得没劲了,那就分府而居,各过各的,他可以收几门小妾,她也可以养几个男宠。

反正从古至今,养男宠的公主那么多,多她景阳一个也不多。

可惜她被赐婚了,而且是赐去陇西,嫁给手握实权的谢纶,养男宠九成九是不可能了。

她怀疑她但凡敢在谢纶面前提一句男宠,谢纶能提着刀把那些野男人给片成生鱼脍。

思及此处,景阳只觉得背后阴嗖嗖的,忙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

张韫素这边歪着脑袋思忖着景阳的话,乍一听好像有点荒唐,但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行?

“沅沅,你说我到时候真打算和离,陆家不肯,你会帮我撑腰吗?”张韫素认真的问顾沅。

顾沅,“……?”

她嘴角的笑意僵住,透出一丝尴尬和迷惘。

素素这是跟和离杠上了?听裴元彻说,张韫素上辈子嫁给勇威候陶博松,最后也是张韫素主动提出和离,结束了那段名存实亡的悲惨婚姻。

这辈子她还没成婚,就开始考虑和离的事了……

顾沅正了正脸上神情,“素素,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这事最终还是得你自己考虑清楚,旁人不能替你决定这些。在你答应或是拒绝陆家之前,你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之后再做决定。”

闻言,张韫素也敛了嬉笑之色,郑重点下头,“嗯,我知道了。”

撇开这个小插曲,这晚的中秋宴还算是热闹和谐,宾主尽欢。

宴会散去,顾沅带着宣儿回了凤仪宫。

宣儿在路上就睡着了,到了宫里让奶娘喂了一回奶,吃着吃着又睡着了。

顾沅见孩子睡着,交代了奶娘两句,离开侧殿。

刚一走到廊上,一阵晚风拂面,送来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站定脚步,仰头朝着天边看去。

只见一轮皎洁宛若玉盘的圆月高悬于空中,清辉流转,周围一圈泛着淡淡的柔和黄色,宁静又美好。

鬼使神差的,顾沅脑海中又冒出张韫素那个问题——是选择所爱之人,还是爱你之人。

她一直都是想要被爱的那个,而不是主动去爱人的那个。

扯了扯嘴角,她乌黑的眼瞳中映出那道圆月的形状,从这方面来说,她是自私的。

那个男人呢?

他也是自私的,自私且执着的将她留在他身边。可某种角度看,他又无私到无可救药,像个傻子,两辈子都在讨好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着了魔一般。

她有时都觉得他们俩是在互相造孽,他囚她,她也折磨他,彼此伤害着,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到好。

月影朦胧,朱墙深深。

去年中秋夜,她百般算计的逃离他的身边,如今想来,倒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又是一年中秋节,也不知道裴元彻在千里之外的营帐里是如何过节的?战事紧张,怕是没空庆祝中秋,歌舞什么的会有么?酒肉应该会有,但滋味应当好不到哪里去。

倏然,顾沅的肩膀稍稍重了些。

她眉心一动,偏过头,只见谷雨给她披了件外衫,“主子,夜里风凉,您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顾沅纤细的手指拢了拢长衫,朝谷雨浅浅一笑,“你家主子还没那么虚弱。”她又看了眼月亮,轻声感叹,“今晚的月亮可真圆。”

谷雨看了看,笑道,“是,圆的像张大烧饼。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个更圆咧!”

顾沅轻笑,伸手点了下谷雨的额头,“你就这么馋,好好的月亮都能想到大饼。那屋里的月团和桂花糕都赏你了,你慢慢吃。”

“奴婢谢主子赏赐。”谷雨忙露出笑容,见着自家主子笑了,她心里也高兴,她刚才看出来主子是想陛下了,为了不让主子伤怀才故意那样说的,如今看来还是很奏效的。

顾沅赏了一会儿月,觉得困了,轻轻打了个呵欠,“夜深了,回屋安置吧。”

谷雨扶着她,主仆一起回了寝殿。

明月千里照九州,与此同时,并州城外军营。

北边风沙大,入了秋,夜里尤其寒冷,营帐门前都挂上了厚厚的毛毡御寒。

李贵端着热气腾腾的补汤走到主营帐门前,立于两侧的护卫见到是他,问了句好,又将帘子掀起。

李贵弯了弯腰,缓步走进去,只见那张堆满兵书的案几后,皇帝正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对着烛火,眯起黑眸穿着。

李贵人都傻了,若不是手上端着补汤,他真想伸手揉一揉眼睛,看看是不是他老眼昏花了。

“陛、陛下?”

“嗯。”

裴元彻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两道英挺的浓眉紧拧着,又一次尝试失败后,他抬头看向李贵,淡漠道,“你,过来。”

李贵,“啊?”

裴元彻神色不耐,“把这针线给朕穿好。”

真是邪了门,他舞枪弄棒拉弓提剑样样精通,偏偏拿这小小的针线毫无办法,穿了好几回,愣是没穿进去,烦躁得很。

李贵愣了一瞬,忙不迭上前穿针引线。

他动作快,手脚细,很快就传好了,目光落在皇帝膝上的那条衣袍上,有些诧异,这件紫色袍子不是皇后娘娘亲自做的那件么。

顿了顿,他殷勤道,“陛下,衣裳破了何劳您亲自动手,咱们随行有手巧擅长针线活的太监,奴才拿去补一补?”

话音未落,就见皇帝慢悠悠掀起眼皮,视线幽幽的瞥了他一眼。

李贵后脖颈一凉,又听皇帝冷淡道,“这可是皇后亲自做的衣裳,哪是随便什么人能碰的?”

说罢,他捻起那绣花针,低头开始补起衣服,眉头也因全神贯注而拧起。

他实在爱极了这件衣袍,可到底是金贵料子做的,不抗造,昨天练武时不小心被长缨枪给挂了一下,便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可是沅沅亲手给他做的第一件袍子,若是没有好好保管,回去之后她问起来,觉得他不爱惜她所赠之物,那他真是百口莫辩,委实冤枉。

李贵看着皇帝陛下一本正经的补着衣裳,心情复杂的很,只觉得陛下这样高贵的身份,从小养尊处优,却能亲力亲为的缝补衣裳,他待皇后娘娘的这片心意真是天地可鉴,自己若是个女子,真是感动的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忽然,裴元彻眉头紧蹙,手也轻颤了一下。

李贵忙看过去,只见皇帝的手指被扎出一个血珠来,当即大惊失色,“陛下,您受伤了,您快别缝了,奴才去给您叫御医。”

“就被针扎了一下,大惊小怪作甚。”

裴元彻头都没抬,继续去缝衣裳,心里忍不住想着,沅沅给他做衣裳时,会不会也被针扎过?她那双手那样娇嫩,被针扎了一定很疼。

等战事结束,他回去也不要她再给他做衣袍了,她那双手就该好好养着,不该受半点辛苦才是。

烛花爆出一声荜拨响,光影憧憧。

良久,小小的裂口总算补好。

裴元彻眉梢扬起,颇有几分得意,“李贵,这缝得如何?”

李贵看一眼,自是满口夸赞。

忽的,他“咦”了一声,指着那衣摆处,“陛下,那儿好像有字?”

裴元彻眯了眯黑眸,低头看去,只见在袍摆内侧,靠近接缝的隐蔽位置里,用较深一点的丝线绣着四个字

隽永文雅的簪花小楷,字小小的,写着“愿君平安”。

平安。

裴元彻薄唇微翘,漆黑的眼眸垂下,温热微粝的指腹摩挲着那小小的字,眉眼间的神情比今夜的月光还要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