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飞彩凝辉,美人斛中的梅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顾沅坐在床边,纤细柔软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那枚小巧玲珑的平安符,不知不觉想起这一世出嫁前,广济寺的明远和尚说的那些话
“姑娘你是天生凤命,将来定会母仪天下。”
“按理说,你天生凤命,本该顺遂一生,只是你命中有一道情劫。若是能过了这道情劫,你便能圆满一生,若是过不去……”
那时她还不明白,如今细细回想,那和尚似是早就知道她会当皇后?那他话中的情劫,是指她和裴元彻之间的纠葛?
顾沅的视线缓缓落在床上昏睡的男人身上,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脸色也越发差劲,若不是一息尚存,真就如同死了般。
“先前我还怀疑明远法师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你提前安排,想用来唬我的。最好不是那样……”顾沅轻轻说着,将那平安符系在他的脖上,“平安符给你戴着,希望有点用。”
翌日清晨,一辆普通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出皇宫,直奔广济寺。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冬日里的禅房越发的清冷幽静,小火炉上咕噜咕噜煮着茶,茶香混合着窗外的梅香,风雅至极。
须发皆白的明远法师穿着一袭厚实的灰色僧袍,气定神闲的给顾沅倒茶,“这茶是用后山的雪水煮的,里面加了白梅花瓣,也只有这种时节能尝到这清香滋味。”
顾沅没心情品茶,屏退旁人后,开门见山的说,“求法师教我。”
明远法师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笑吟吟道,“不知太子妃要老衲教你什么。”
顾沅将他从前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压低声音道,“法师,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明远法师笑了笑,伸手指了指粗瓷茶杯中的茶水,“太子妃,茶要趁热喝,凉了就失了那滋味了。”
顾沅一怔,见他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疑问,端起茶杯喝了口。
“太子妃,这茶如何?”
“茶汤清亮,入喉柔滑,香而不涩,很好。”
“太子妃难得来一趟,老衲给太子妃吟诵一篇经文罢。”
“法师,我……”
顾沅还想说什么,明远法师一只手竖在胸前,一只手转动佛珠,闭上眼睛阿弥陀佛的念了起来。
她嘴唇微动,有几分无奈,还是耐着性子听他念。
也不知是这经文太过晦涩难懂,亦或是明远法师的语调格外催眠,不知不觉的,顾沅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她好像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漫长且极其古怪的梦。
在梦里,她看到一个模样可爱,心思纯善的小皇子。
小皇子三岁这一日,他跟着小太监玩蛐蛐,玩得正开心,他的生母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姣好的脸颊上有个鲜明的巴掌印,膝盖跪久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小皇子见着生母回来很开心,飞奔着扑过去。生母蹲下来,幽幽的盯着他好半晌,忽然,她伸出手掐着他的脖子,“都是你,因为生了你,她们才这般看不顺我……”
小皇子吓坏了,哭着喊阿娘。
生母回过神来,松开了他,又一把将他抱住,哭着道歉,“是阿娘不对,是阿娘没用,别怕,阿娘不会让别人抢走你的。”
这事过后,小皇子变得不爱说话了。
长到五岁时,小皇子上学堂,写好的字被兄弟画了只乌龟,太傅当堂批评他,他试图辩解,兄弟姐妹联合一气冤枉他。
太傅也许是信了,也许是觉得为了个不受宠的皇子得罪高位妃嫔生的皇子不值当,最后罚他站墙角。
课毕,他忍不住这冤枉,去找兄弟算账,反被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小太监为了护着他,被丢进了河里,当着他的面沉了下去。
他满怀委屈的去找生母主持公道,生母抱着他大哭了一通,又拉着他,跪到贵妃的面前请罪,求贵妃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他不懂为何他是被欺负的,却还得去给欺负他的人下跪。
等他亲眼看到小太监泡胀的尸体被抬出去,他懵懵懂懂的知晓了何为人上人,何为命如草芥。
直到看到小皇子生母大出血而亡,顾沅才恍然明白过来,她梦到的这个小皇子是裴元彻。
她就像是裴元彻的眼睛般,在他的视角,一年又一年看着他长大。
她看到他暗算他兄弟时的不折手段,他对待政敌时的狠辣阴险,这时的他就像是话本子里的冷血恶人般;可她也看到他处理政务时的勤勉谨慎,赈灾时的清正廉明,官员避他如蛇蝎,百姓夸他贤明为民……
她在他的角度,看到他们春日宴的初遇,她能听到他错节奏的心跳,看到他眼底深处迸出的光亮。
之后的一切,与裴元彻和她讲述的一样。
他没有杀文明晏,没有指使人去害萱儿。
他在她死后浑浑噩噩,他被景阳用砚台砸肿了胳膊……
清醒后,他勤勤恳恳的做一位帝王,天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他有严重的头疾,痛极了会拿脑袋去撞桌子,会疯子一般说胡话,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痴狂,一时哭一时笑,筋疲力尽了,会抱着她的牌位倒在凤仪宫的地上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道歉,说他错了。
第二日清晨,他又得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冠,威严冷静的上朝,尽皇帝的职责。
后来他将皇位传于小太子,他搬去偏远的宫苑做太上皇,忧思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咯血成了家常便饭……
他死在了一个落雪的冬天,瘦骨嶙峋,暮气沉沉,临死前,他喊着她的名字,“是你来接朕了吗。”
话音落,他阖上了眼。
这便是裴元彻的一生。
她本以为梦境会结束,没想到一道白光闪过,她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这个梦境里,有长安第一美人顾沅,却没有太子裴元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与文明晏顺利成婚,婚后过了一段愉快的时间。
不久,五皇子即位,他是个自负多疑、好大喜功的皇帝,而文明晏是个品行高洁、一心为民的直臣,这样的君,这样的臣,凑在一起的结果可想可知。
新皇大肆建造皇宫,文明晏冒死直谏,毫无疑问的惹怒了新皇,下了大狱。
顾沅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散尽家财,上下奔走,最后总算保住他一条命,但她却因心力交瘁、过度劳累,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保住,还落了病根,从此子嗣艰难。
岭南瘴气重,她身子娇弱,随着文明晏一同去,一路走一路病,到了岭南,人也憔悴苍老了许多。
不同的州府,官场的情况却大同小异,屡屡受挫后,文明晏一蹶不振,顾沅操持里里外外,夫妻看似和谐,但总是缺了些什么,显得冷清。
某日公婆来信,说送两个丫鬟伺候他们。
那两个丫鬟前凸后翘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
顾沅看一眼,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隔了两日,安排进了文明晏的房里。
皇帝江山坐不稳,内有藩王之乱,外有戎狄侵扰,朝堂纷乱不断,没几年,四处割地为王,岭南刺史也扯旗造反,造反同时也不忘广纳美女。
顾沅这个曾经的长安第一美人,虽不如当年娇艳,但风韵犹存
刺史抓了文明晏小妾所生的一双儿女,让他妻与子,二选一。
小妾、公婆,齐齐跪在顾沅面前磕头,求她行行好,孩子还那么小。
她去看文明晏的眼睛,文明晏不敢看她的眼睛,扭过了头。
那一刻,她明白了,在这个世道,她的美是祸。更绝望的是,这个男人从来都护不住她。
她不堪受辱,那晚撞柱自裁。
头撞在柱子上好痛好痛,痛得她忍不住掉泪,温热的鲜血不断的从她额头流出,渐渐没过她的眼睛,眼前化作一片绚烂的血色……
顾沅惊得一声冷汗,再次睁开眼睛时,明远法师的经也念完了。
见她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眸怔怔的望着他,明远法师念了句阿弥陀佛,笑道,“看来老衲这经诵得不错,太子妃听得这般入迷。”
顾沅还沉浸在刚才那两个无比真实的梦境里,愣怔的坐在原地。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感知到痛觉,她一颗心也定了几分。
是了,现在才是现实,刚才那些都是梦。
“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1]”明远法师轻叹了一声,“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顾沅在心头呢喃了一遍,直直的看向明远法师,“法师,我刚才做了两个梦……”
明远法师道,“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活好当下,方为正途。”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来,朝顾沅一拜,“太子妃,时辰已晚,你也该回去了。”
云霞漫天,旖旎崴蕤。
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一辆马车悄悄回到了皇宫。
是夜,绵长幽深的走廊上宫灯幢幢,紫宸宫内灯火通明。
雕花紫檀大床前,顾沅凝视着床上的男人,一瞬间,他上辈子死前的模样与他这副安静昏睡的模样层层重叠。
静静地站了许久,她垂下眼帘,低声道,“裴元彻,或许没遇着我,你上辈子会过得更快乐。当个被百姓称赞、青史留名的贤君,有善解人意的妃妾,儿女双全,没有执念、没有爱别离、没有怨憎会、没有求不得,不会患头疾,不会忧思过甚,也不会咳血早逝……你囚我,你也遭了报应。我顾沅从不欠你的,这一切都是你活该。”
她黑眸清亮,语调平静,“我也不恨你了,也不怨你了,两辈子了,真的累了。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
有风从窗间吹来,烛光摇曳,忽明忽灭。
顾沅盯着那个与她纠缠了两辈子的男人,眉眼间尽是平和,淡声道,“裴元彻,如果你能听得见我说话,那你尽力活下来。从此,我不欠你,你不欠我。”
她稍作停顿,垂下的手倏然牢牢捏紧,提起一口气道,“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说完这话,她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一般。
再抬眼看向床上沉睡的男人,她稍扯了下嘴角,同时又松口气,没听见也好,自己怕是真疯魔了,竟然说出那样大胆的话。
低下头,她轻抚了下腹部,缓缓转身,小声道,“小家伙,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抬起脚步往前走,倏然,袖子被一道力气给扯住。
顾沅怔住。
好半晌,她慢慢的转过头,眸光闪动。
视线之下,那躺在床上的男人睁着一双狭长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抹虚弱的浅笑,语调沙哑道,“沅沅,你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