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78】

长安,皑皑白雪纷纷扬扬,碎琼乱玉。

天气愈冷,顺济帝的身体愈差。

御医虽没明说,但众人心里都清楚,老皇帝要不行了。现下不过是靠着珍贵药材吊着一条性命,至于能熬多久,全凭天命。

东宫,紫霄殿。

鎏金异兽纹铜炉里燃着百合宫香,烟气袅袅,殿内的地龙烧得暖意融融。

暗卫首领来到时,一袭宽大玄色长袍的裴元彻正手持银剪,慢条斯理的修剪着一盆西府海棠。

那粉白相间的花儿开得正好,珠缀一重重,花朵饱满,叶片翠绿,妩媚多娇。

裴元彻修剪的极为细致,左右端详着,挑出那破坏美感的枝叶,一刀剪落。

见着跪在地上的暗卫,他淡淡瞥了一眼,旋即才慢悠悠道,“何事?”

暗卫道,“回主子,今日午后周平林去了贤王府上,神态鬼祟,待了一个时辰才离开。”

贤王便是五皇子。

十日前顺济帝状态稍微好了些,见嘉贵妃侍疾辛苦,心里一感动,就给五皇子封了个贤王。

于是,五皇子就成了皇子中最早封王的那个。

经过这几月的明争暗斗,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早就被打得节节败退,已然成不了气候。

唯一还能蹦跶两下的五皇子党,因着封王的事,顿时又振奋了。

不少人暗自猜度着,老皇帝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还不忘给五皇子封王,是不是表明老皇帝心里还是更属意五皇子的?没准在他驾崩前,会留诏将皇位传给五皇子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这些日子朝中又有不少官员投靠了五皇子。

周明缈的兄长,周家嫡子周平林,便是其中之一。

前世周家支持裴元彻,全因女儿嫁入了东宫。对于这一世,周平林会投靠五皇子,裴元彻半点不惊讶,反倒觉得松口气

若周家安安分分,他还得寻个由头再发落。现在好了,他们主动投靠贤王,以为是条通天大道,殊不知是往脖子上套了根索命绳。

见暗卫依旧跪在地上,裴元彻淡声道,“还有何事?”

“回禀主子,周平林离开贤王府不久,五皇子便发出一封密信,同时派了一队人马出城。属下已截获密信——”

暗卫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密信在此。”

裴元彻放下手中的银剪,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擦手,再接过那封密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上书:盯紧目标,勿要轻举妄动,人马不日将至。

信尾盖了个戳,是五皇子的私章。

裴元彻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暗卫,“送信的探子呢?”

“已经押入密牢。”

“可问出些什么?”

“那探子一开始还嘴硬,属下便命人上了大刑,上到第三种,他就受不住了,坦白说这信是五皇子亲自交给他的,让他务必尽快送去肃州司马府,交给司马夫人周氏。”

暗卫微顿,见着裴元彻陡然阴沉的脸色,补充道,“属下又给他上了第四种刑,依旧没问出其他的,想来是当真不知道更多。”

裴元彻捏着手中的信,视线在“目标”两个字上来回徘徊。

目标是谁?

肃州,周氏……

能让五皇子如此迫不及待派人出去,看来那“目标”很重要。

蓦得,一个猜想在他心头呼之欲出。

他猛地捏紧手指,脸色沉下,眸底划过一抹危险的寒光。

“即刻派人去追贤王的队伍,问清目的后,再全杀了。”

“主子,杀了之后咱们的人是折返长安,还是……?”

“继续赶往肃州。”

冰冷的暗芒在眸中闪烁,裴元彻嗓音低哑,“暗中寻找太子妃的下落。”

暗卫心头诧异,旋即郑重应下,“是。”

“你再去周府一趟,若孤没猜错,这几日周明缈应当往周府寄了信……”

虽然按照周平林的性子,很有可能收到信就毁了,但裴元彻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万一没有毁。

万一那信上就写着顾沅的下落。

他不愿放过半点关于她的线索,哪怕扑个空。

压低了眉眼,裴元彻沉声补充,“你全力去找便是。”

暗卫应道,“属下遵命。”

说罢,很快离开殿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渐渐地暗了。

李贵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太子爷坐在案前,案上铺着纸,手中执笔,幽深的目光定定的凝视那紫檀雕蕉叶纹花六角式香几上的海棠花,仿佛想着什么。

李贵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自陛下龙体欠安,太子爷就跟上了发条的陀螺似的不停转,又要处理政务,又要应付党争,时刻防备着,同时还得盯着寻找太子妃的事。眼下又到年节,大宴小宴朝会祭祀一堆事,他安歇的时间越来越晚,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早。

唉,身体吃不吃消另说,就是怕他的精神比身体先垮了。

这盆海棠花是从太子妃的瑶光殿搬来的,就摆在殿内最显眼处,太子爷忙碌之余都会看一眼这花。

太子爷经常道,“这花在孤的手下开的多好,不用受风吹,不用受雨打,外面下雪也冻不着……”

每每这时,李贵都忍不住在心头替太子爷接上后一句:太子妃为何不能像这花一样,好好待在他身边呢。

“殿下,已是酉时了,可要传晚膳?”

裴元彻回过神,沉沉“嗯”了一声。

须臾,他低下头,写起信来。

……

是夜,暗卫带来最新消息,昨日嫁去肃州的周府姑娘的确寄了一封家书回来。

只是搜遍了周府,也没找到那封家书的下落,想来已经毁了。

听到这消息,裴元彻面上表情没有改变,只拢了下肩膀披着的外袍,淡淡道,“既然找不到信,那便抓了周平林,问他信的内容。不说的话,把他手指剁了,一根根剁,直至他坦白为止。等他坦白了,再把他舌头割了……”

他的语调很是平淡,宛若谈论天气般,却叫人背后阴森森的直冒寒气。

暗卫低着头,“可要取他性命?”

裴元彻眯起黑眸,眼角弧度微微上扬,看起来带着几分笑意,“何必那么残忍呢。”

暗卫咽下了口水,“是。”

“割下来的手指和舌头都别丢,装起来,送去肃州司马府上,务必让周氏亲眼见到。”

裴元彻收敛笑意,转身从案中抽出一封信来,“将此信送去谢国公府,交给谢国公谢纶。”

暗卫应着,将信贴身放好,先行告退。

裴元彻走到窗牖旁,打开窗户,冬日刺骨冷风簌簌灌进来,其间杂夹着些许冰冷雪花,宛若一把把尖刀划过他的皮肤。

风越冷,他的脑子越清醒。

廊上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光线忽明忽暗。

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

除夕,应该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才对。

“来人,来人!”

他倏然扬声,大喊了两声。

殿外候着的李贵听到呼唤,瞌睡立刻散了,边扶着帽子边往殿内走,“太子爷,奴才在,在呢。”

一走进里殿,窗户大开,北风呼啸,李贵冻得都打了个哆嗦,嗓音颤抖道,“哎哟,太子爷,这样冷的天您怎的站在窗边,仔细冻坏身子。”

裴元彻却浑然不觉得冷似的,精神奕奕的问道,“今年的宫灯都有什么花样?最大的宫灯有多高?”

李贵啊了一声,脑袋还有点懵。

这深更半夜的太子爷不睡觉,怎得心血来潮,问起宫灯这样的小事了?莫不是被这冷风吹糊涂了?

“孤问你话。”

听到这微沉的语调,李贵立马答道,“回太子爷,今年的宫灯还是按照往年的规制,统共做了一千零八百盏。其中最高的为五十尺,有九十九盏。”

“那多无趣,除夕这样的大日子,得热闹隆重,好好庆贺。传孤的令,让制造局再做一盏宫灯,做九十九尺的,怎样精美怎样来,两日内孤要看到图纸。”

“这……”李贵迟疑片刻,悻悻道,“太子爷,离除夕还不到半月,现在做一盏九十九尺的,是不是太赶了些?”

尾音未落,李贵就感到一阵锐利目光贴着他的头皮扫过,他腿肚子都些软了,忙道,“赶是赶了点,但既是殿下的命令,想来能赶出来的。”

那令人沉重的视线这才挪开。

“这事你多记着些。先退下罢。”

“是。”李贵一叠声应下,心有余悸的退下。

裴元彻大步走到那盏西府海棠边,昏黄烛光下,仿佛笼上一层朦胧唯美的纱衣。

他脸庞的线条稍稍柔和几分,轻喃道,“外面天寒地冻,又危险重重,还是回来的好。”

她应该知道,这苍茫天地间,只有他才能护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