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雪,十二月的肃州城一片银装素裹。
城里城外都为新年忙活着,主街两旁的铺子挂上红彤彤的灯笼,卖桃符、门神画、爆竹的摊前热闹非凡,坊市里也挤满了买卖年货的百姓,大都穿着鼓鼓囊囊的袄子,脸颊鼻子冻得通红,一开口说话嘴里直冒白烟。
城东,一座两进两出的院落门口,缓缓停下两辆满载年货的板车。
“小春,小冬,快出来搭把手——”
杂役虎子一边卸货,一边朝院门里喊着。
很快里头就传来两道脆生生的应声,“来了来了。”
俩穿着水绿色袄子的小丫鬟一前一后跑了出来,见着这两大板车,惊叹一声,“这么多东西啊。”
“都是按夫人给的单子采买的,还有一辆车在后头,顾管家赶着呢,估计过会儿就到,放得都是夫人新做的衣裳,还有些缎子啥的。这会儿夫人在屋里歇着吧?”
“刚伺候夫人喝过安胎药,她去歇了。”丫鬟小春看了眼天色,“估摸要睡到用夕食时才醒。”
“那你们正好闲着,帮我一起搬,改日我给你们俩买糖吃。”虎子笑道。
“瞧你说的,你不给我们买糖吃,我们哪就不帮你了?”
“是是是,两位好姐姐,咱们快搬,好把地儿腾出来给顾管家,他那车上的年货才叫多呢。”
三人边齐心合力搬着东西,一边聊着些闲话。
一会儿说起今晚厨房的王妈做了什么吃的,一会儿又说年后夫人打算请一个稳婆住进来陪产,聊着聊着,又说起明日夫人要去普渡寺上香祈福的事。
小春抱着一筐蔬菜往里走,“夫人打算去寺里供两盏长明灯,也不知道是给谁供的。”
小冬各提着两篮子鲜果,接话道,“还能给谁供,当然是咱们早逝的主君呀。唉,说来也可怜,夫人这般年轻美貌就当了寡妇……”
虎子扛着半扇猪肉,吭哧吭哧喘着气,还不忘插话,“一盏是给主君供,那另一盏呢?”
小春和小冬面面相觑,也答不出来。
她们与虎子都是两个月前被夫人从牙行买来的,对主家的了解并不多。
她们所知道的,大都是夫人主动告知的。
比如夫人与顾管家也是新来肃州定居的,再比如,夫人本是长安人,十四岁嫁给个洛阳商户为妻,夫妻恩爱五载,鹣鲽情深,不曾想那商人去西域采买,路上遭了匪徒,一命呜呼。
亡夫的兄弟闹着分家产,婆母以她嫁入家门多年无所出,一纸休书将她赶了出来。
多亏亡夫生前就有防备,藏了笔丰厚的私产在顾管家那。顾管家忠诚可信,见夫人落难,将那笔私产给了夫人,又听夫人要来肃州,便一路护送。
行至途中,夫人发现她怀了亡夫的遗腹子,感念往日夫妻恩爱情深,她决心留下孩子,单独将孩子抚养长大。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小春、小冬、虎子都偷偷红了眼眶,只觉得夫人人美心善,为何却命运多舛,遭受这些罪过。
衙门管理户籍的书吏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感叹于她的忠贞与坚强,不动声色收过二十两的孝敬银子,不到三日便给了她一封盖了官府大印的新户籍。
拿着新身份的顾沅从衙门出来时,看着西北辽阔高远的天空,黑亮的眸中浮现一丝由衷的喜悦。
她有户籍了。
以后,她不再是长安顾氏,而是肃州赵氏。
且说回这边,虎子三人刚搬完两辆板车,顾风就赶着一辆马车回来了。
他穿着一件轻便的墨黑色长袄,头上戴着顶羊皮帽子,剃去一把络腮胡子后,端正的五官就显露出来,年轻又精神,颇惹女人注目。
只是他时刻冷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刚搬来那会儿,隔壁家的大姑娘还拐弯抹角的朝他示过好,可后来某日,她看到顾风赤着膀子劈柴,一根柴火愣是被他劈出砍人的气势,顿时吓得不敢再来。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传着传着,顾风的身份就从管家变成了“以前当过土匪”、“以前当过兵杀过人的”、“以前在赌坊当打手的”……
对这些闲言碎语,顾风浑不在意。反正杀人这事,他的确干过,还干过不少。
只是顾沅有些担忧,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要再传下去,以后顾风还能讨到媳妇么?
“这是夫人要的妆奁,你们俩一起抬,小心点,别磕坏。”
顾风稳稳地捧着个朱漆戗金莲瓣形花卉纹奁,放在了两个小丫鬟手中,又转身去马车里拖出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
“虎子过来,这箱子你搬进西厢房。”
“好嘞!”虎子麻溜的凑了过来,别看他只有十六岁,却已具备西北汉子高大结实的体魄。
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摩擦两下,他就将那口大箱子搬了起来。
院子里忙碌着,正房寝屋内一片安静。
秋香色绣缠枝石榴纹的幔帐垂下,将明亮的光线遮挡在外。
顾沅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裴元彻当了皇帝,再没人能左右他,他肆无忌惮的带着精兵追捕她。
她跑啊跑,却怎么都跑不出他的视线。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目光锐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回来吧,乖乖当朕的皇后。”
他朝她伸出手,那手掌越变越大,像是一座山朝她灭顶压来。
“不要!”
她猛地睁开双眼,额上是细密的冷汗,胸腔里是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手下意识的抚上不再平坦的腹部。
“没事的,是阿娘自己吓自己。”
她轻轻的呢喃着,不知是在安慰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她半掀开帘子,懒懒的朝外唤了两声。
很快,小春擦着手走了进来,笑眉笑眼道,“夫人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是我们外面动静太大,吵到您了么。”
顾沅拿了件月白绫缎长袄披上,穿鞋起身,漫不经心的问,“是顾风和虎子买年货回来了?”
“是啊,买了好多东西呢,还买了半扇猪,王妈说待会儿就用盐腌了,风干做腊肠吃。先前腌制的那些腊鱼都晒好了,正好腾出一片空位来。”
小春扶着顾沅到菱花镜前,替她梳着头,小嘴叭叭叭的没停过,不是夸她头发如缎子顺滑,就夸她肌肤赛霜雪。
之前俩丫鬟还有些不理解,为何夫人明明长得这般好看,可每次出门,都要刻意将脸涂得黑黄,一下子就变得黯淡粗糙许多。若她们长得跟夫人这般美丽,肯定恨不得日日照镜子,睡觉也抱着镜子。
后来还是王妈说,寡妇门前的是非本就多,夫人若不藏着遮着,还能过安生日子么?
小春小冬及虎子这才恍然,同时也暗下决定:
夫人待他们恩重如山,冲着这份恩情,也为了以后的安生日子,他们也都要护着夫人,绝不往外乱说一个字。
头发梳好后,小冬也走了进来,一见到顾沅就笑,“夫人,您要买的料子都在西厢房放着呢,那些料子可好看了,有几匹给小主子做小衣裳肯定好看!奴婢扶您过去看看?”
顾沅浅浅一笑,柔声道,“好。”
来肃州两个月,她很少出门,一是心中还有些不安定,害怕出门会暴露身份。二是这天寒地冻的,她又怀着孕,身子越发的惫懒,更不愿出门。
反正有什么事情,交给顾风和虎子去办,保管妥妥帖帖。
白日里若是出了太阳,她就在院子里散散步,看王妈和小春小冬她们开垦后院,种花、种菜、种果树。
若是下雪,她就窝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或是烤着火,听王妈她们讲些家长里短的趣事,别有一番乐趣。
到了夜里,用过饭,算一会儿账,她就早早歇息。
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充实、自在。
她可以按照她的意愿,挑她顺眼的奴仆,将院子装点成她喜欢的样子,想看书就看书,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她的一切都由着她自己来掌控,而不是被别人掌控着。
西厢房里,小冬和小春俩人献宝似的,拿起每匹料子给顾沅看。
“夫人,这天水碧做成十二幅湘裙好看,一定很衬您的肤色。”
“这件素色薄棉缎也不错,又软又滑,给小主子做贴身的小衣裳再合适不过了。”
“这匹月华锦这么鲜亮,可以用来做小帽子。若五个月后,夫人诞下个小郎君的话,咱就绣只麒麟,若是小姑娘,就绣朵牡丹花,戴在头上肯定漂亮极了。”
顾沅见她们兴致勃勃说着,黑眸也弯起,精致的眉眼间泛起温柔的笑。
手覆在微微凸起得腹上,她默默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小乖乖,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到来呀。
像是听懂她的话一般,掌心忽然感到一下轻轻的动静。
顾沅一怔,旋即,眸中满是惊喜,流光溢彩,“你听见我的话了?”
小春和小冬还以为夫人是跟她们说话,刚要答,就见夫人垂着眼眸,一脸爱意。
“夫人,您……”
“它刚才动了一下。”顾沅笑盈盈与她们解释。
“动了?哇!”
俩丫鬟一起凑到顾沅身旁,满脸喜色,“肯定是小主子听到有新衣服和新帽子,也欢喜呢!”
因着这第一次胎动,气氛愈发温馨。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却是暖意融融,笑声不断。
当晚,昏黄烛光下,顾沅在册子记上一笔
长昭十八年腊月初十,吾儿初次胎动,吾心欢喜,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