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杭州府官衙。
伴随着一声冷戾的呵斥,一堆官员扶着乌纱帽屁滚尿流的跑了出来。
从扬州到杭州,原本半月的行程硬是被压缩为十日,太子仿佛不知疲惫般,宵旰忧勤,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醒来便是处理盐务。
他勤政,底下的官员们自然也不敢懈怠,尤其太子爷成日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阎王脸,光被他淡淡瞥一眼,夜里都能做整宿的噩梦。
于是乎,各地官员自发的加班加点,恨不得赶紧将他们这块儿的盐务理清楚,尽快将这位祖宗爷送走。
除了政务,太子每日必定过问的事,便是那“女刺客”的下落。
每当他问起这事时,最难的莫过于李贵
连续多日硬着头皮承受太子的怒气,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人都跑了快半月了,大渊朝这么大,谁知道太子妃跑去哪里了。
看着太子爷日渐阴郁的消瘦脸庞,李贵心里苦,比吃了三斤黄连还要苦。他忍不住埋怨太子妃的不安分,同时又祈祷老天保佑太子妃平平安安,最好赶紧能找到。
这一日傍晚,训斥完一堆大小官员,裴元彻照例问起顾沅的下落。
李贵苦着一张脸,婉转答了一通,最后总结,“尚未寻到线索。”
真是邪了门,难道太子妃会飞不成?派出去的人那么多,江南这一片也严密封锁盘查了,就连江南以外的其他州府也得到了盘查的命令,可太子妃就像是人间蒸发似的,除了知晓她拿了长安户籍,除此之外,毫无头绪。
离开这么多日,太子妃怕是早就换了个新户籍吧?听说在民间有不少私下里售卖户籍的,城里的户籍价贵抢手,村镇户籍便宜易得,太子妃出门肯定带了许多钱,找人牙子买个户籍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贵想到的这点,裴元彻许多天前就想到了。
搜索三天而得不到任何线索,他就有预感,顾沅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些日子,他只有累到极致时,才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然而,便是这两个时辰,他也睡得极不安稳。
睁开眼睛想的是顾沅,闭上眼睛在梦里依旧是她。
他梦到她在外头被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不谙世事一小姑娘,傻乎乎的被人卖了还倒给人数钱……
他在梦里急得跳脚,想要拦着她,不让她跟歹人走,可不管他如何喊她,她都听不见一般。
到后来,他活生生被气醒。
醒来一睁眼,身下睡得是华丽柔软的床,四周是典雅贵重的装饰,再看身侧空空荡荡,再不见他绵软如云的太子妃。
一时间,胸口变得空落落的,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块肉,有冷风呼啸刮过,只剩下无边的孤寂与悲哀。
这种空荡落寞之感,上辈子顾沅去世后,他体验过无数回,但如今的心情与上辈子却是有些不同的。
上辈子他对她更多是想念,是伤心难忘,是一种痛恨自身的无能为力。可这回,愤怒伤心是其次,更多的是担惊受怕,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生。
手指骤然收紧,裴元彻重重闭上眼,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静默半晌,他睁开眼,狭长的凤眸中泛着幽幽寒光,“秦州那边可有消息了?”
李贵精神一震,忙道,“奴才正要向殿下禀告秦州的消息。”
他弯着腰,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黄花梨木的桌案上,又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眉顺眼的退至一旁。
裴元彻打开那封信,快速扫了一遍,英俊的眉眼间稍显松泛。
李贵小心翼翼瞧着,暗地里也松口气,看太子爷这副神态,想来太子妃与秦州那位文郎君并无联系。
正如李贵所想,暗探送回的信中说起文明晏这段时间一直在秦州境内恪守本分,从未有过什么异样举动。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薄薄的信纸,裴元彻掀开小香炉的盖,将信纸点燃。
浅黄色火舌将信纸一点一点燃为灰烬,他的眸光也愈发幽暗。
与文明晏无关,那她真的就一个人逃了?
意识到这点,他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放松,反倒愈显沉重。
这一刻,他更希望她身旁有个可以信赖的男人陪着一起,否则她一个女人在外游走,实在太过危险。
可转念间,心头阴暗角落里冒出个声音:她身旁若有其他男人,你能忍受么?现在人都跑了,还装什么大度?毫无意义。
两道声音在心头对抗,最后,他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向桌面。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屋内的宫人们一个哆嗦,齐刷刷跪了一地,惴惴不安的喊着殿下息怒。
裴元彻盯着桌面,面色沉冷,浑然不觉的疼痛般。
好半晌,他拿起狼毫笔,在洁白宣纸上纷纷扬扬落下数行。
……
长安城,永平侯府。
收到太子密信的永平候不啻于晴天挨了一霹雳,双眸圆瞪,失神跌坐在身后的黄花梨抱铜活较椅上。
手上没了力,信纸轻飘飘的落在桌上。
顾渠见着自家父亲这般模样,脸色也变得凝肃,“父亲,太子信上说了何事?”
永平候只觉得嗓子被卡住,说不出话,只伸手点了点那信纸。
顾渠走到桌边,拿起那信,低头看去,眉心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怎么会。”顾渠难以置信的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你妹妹她……她这是怎么了!怎能做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事!若不是太子仁慈,此刻咱们接到的就不是这封密信,而是皇宫来的抄家圣旨!”
永平候脸色沉重,一时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担心女儿安危。
顾渠捏着这信,沉声道,“父亲,咱们家沅沅性子一向沉稳,她若选择出走,必定有她的理由。我觉得咱不能听信太子的片面之词,没准是他欺负了沅沅,把沅沅气走了,还恶人先告状……”
永平候瞪他,“口无遮拦,妄议皇子,你还嫌麻烦不够!”
顾渠倒了杯茶过去,默了默,安慰道,“父亲莫要太担心,沅沅去江南之前,儿子派了顾风前去保护,若是沅沅遇到危险,他会出手,也会及时与我报信的。”
“你派了顾风去?”
“是,他是可信之人。”
永平候眯起眼眸看向顾渠,冷哼一声,“既然他在你妹妹身旁,现如今你妹妹都跑了大半个月,这样大的事,他怎么连个信都没给你?”
顾渠,“……”
须臾,他面露窘色,咳了一声,“儿子这就回书房联系他。”
永平候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心,“去吧。”
顾渠转身,还没走两步,又听永平候在后头叮嘱道,“这事先别与你母亲和媳妇提,免得她们记挂,徒增烦忧。另外,你将咱们侯府的暗卫都派出去,全力搜寻你妹妹的下落。若有了线索,立刻与我禀报,其他的,再做打算。”
顾渠颔首,“儿子知道。”
……
顾沅到达荆州时,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渡口旁种着一片银杏林,层林尽染,微风一吹,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顾沅弯起眼眸,对顾风道,“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咱们接下来的路会顺顺利利。”
从滁州到达荆州,按理说只需五日,可一路坐车坐船,她的孕吐反应愈发严重,再加上她的胎像不稳,无论是她还是顾风,都不敢再马不停蹄的赶路。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不敢大摇大摆的去城里客栈住,于是扮成夫妇在农家投宿,或是住破庙,宿林间,虽吃了不少苦,但也免了不少盘查。
这般花了十五日,总算到了荆州。
按照顾沅的计划,在荆州休整一日,然后到峡州坐船,一路沿长江而行,到达巴州后,换马车进蜀地。
过去这么多日,盘查的力度也减弱不少,所以这日,顾沅和顾风进了荆州城投宿客栈,好好沐浴了一番。
这一路下来,俩人风餐露宿,蓬头垢面已到了自身都难以忍受的地步,再不沐浴,顾沅都怀疑自己的发间能捉下虱子了。
她已经努力让自己不娇气,但不代表她能忍受自己生虱子。
翌日天明,两人焕然一新,虽还穿着不起眼的粗布衣衫,但精神状态明显好了不少,用过一顿香喷喷的阳春面后,俩人便往城门而去。
城门盘查较之之前随意不少,但还是得拿出户籍和路引,男女分边,挨个过一遍。
顾沅驾轻就熟的从包袱里拿出文书,老老实实的排着队。
倏然,身后传来一道不悦的娇蛮声音,“本姑娘身份如此贵重,还要与这些庶民一起排队?你们是瞎了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