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皇宫走出来的, 秋冬交替的阳光分外明媚,洒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得那薄薄的皮肤几近透明。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 也没有乘坐马车,身后跟着几名王府的侍卫。她忽然发现京城如此之大, 竟没有一处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她开始想念符阳城的小庄子。
她的幸福和快乐仿佛全都遗落在那里了。
“王妃,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一名侍卫上前关切道。
这名侍卫以前是萧牧身边的人,也是当初护送她与安王在河边与向浩楠作战的人, 现在他已成了安王的亲信。
“属下送你回府吧!”侍卫见她不说话, 便又道。
“我想四处走走。”
“……”侍卫也不知当再劝什么, 只好领着其余几名手下跟着。
不知不觉间, 便到了梨花园——比邻长信侯府的一处游园。
今日此处竟无人看守,陆沉菀也没多想,抬步走了进去,这是她娘以前常来之地。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这里能给自己宁静,让她可以躲一会儿。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我进去走走。”
“这……”
“此处乃陆大人休憩之地, 嫌少有外人打扰, 你们不必担心。”陆沉菀又淡淡地解释道。
这是陆雨彤也不敢过来的地方,以前她有时候被欺负得狠了,也会偷偷跑来这里躲上一阵子。
园中到处种满了梨树,不过现在正值冬天,这些树枝光秃秃的,连叶子也没剩几片,只堆着些未融的积雪, 看上去十分凄凉。
陆沉菀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往前走,目光所及的亭子里坐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裴叔?
陆沉菀微微愣了下,眼前场景莫名有些熟悉,将她带到了遥远的过去。她记得她娘亲离世之时,她也曾看见裴叔坐在这里独自饮酒。远远看去,孤独苍凉。
不过这个园子是她爹的,她爹向来不喜人踏入这里,上次见裴叔在这里喝酒,也是因她爹被她舅父打断了腿,她爹卧床不起。陆沉菀心下有些诧异,继而又想起下人说那日裴叔和她爹赌酒之事,难道这处游园现在已经易主?
陆沉菀缓步走过去,到石桌前与裴钧面对面坐下。
“小菀怎么跑来这里了?”裴钧早听见了她的步伐,倒也不稀奇,只平静地问道。
陆沉菀看了眼桌上放着的酒,答非所问:“裴叔,我也想饮酒。”
裴钧的视线掠过她的脸,“那你稍等,裴叔这就去给你拿酒杯。”
裴钧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端了一壶酒、一只杯子以及一只果盘过来,果盘中都是陆沉菀喜欢吃的瓜果和糕点。
他给陆沉菀倒了一杯酒,陆沉菀喝了一口,是味道很清淡的梅子酒。
“小菀有心事?”裴钧看她一脸苦闷,便试着问道。
裴钧在她心中一直都是个包容又可靠的长辈,陆沉菀在他面前放松了许多,她心中泛着苦,“裴叔,我想回符阳了,京城太大,稍不留神就走丢了。”
裴钧:“是王爷冷落了你?”
“不是,王爷他对我很好,正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让我觉得自己很不配。”陆沉菀又喝了一杯梅子酒,却发现昔日清甜的梅子酒而今却好酸涩。
“小菀不必妄自菲薄,王爷虽然优秀,但我们小菀也不差,裴叔看王爷待你也是真心的,你别做傻事,也别胡思乱想。”
陆沉菀默默地又喝了一杯。
裴钧:“小菀遇上了什么事,可以和裴叔说说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被王爷宠坏了,心眼变得又坏又小,自私地想将他占为己有。”
“这没有什么不对,爱情本来就该是这样,只能容下一人。”
“是吗?”陆沉菀有些茫然。
“嗯。”裴钧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可是安王对我太好了,我不能这么自私,我会害他失去重要的东西,害他流言缠身……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自利让他遭受那么多不公,其实我应该满足,他给我的太多了,少一点点也无所谓。”
裴钧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似乎想挖出这些话背后的真相。
“那你打算怎么做?”裴钧问道。
“我给不了他的,我现在准备帮他实现。”
“你要帮他实现什么?”
陆沉晚却不再往下说。
裴钧:“小菀既然已经下了这个决定,那又在纠结什么?”
陆沉菀:“我怕他伤心生气。”
“既然是为他好,他又怎么会伤心生气?”
陆沉菀顿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也许辜负了他对我的期待和信任。”
裴钧:“为何会辜负他的信任?你可以直接告诉他,王爷宽厚,就算你说错话,他也不会计较。”
“告诉他,他肯定会反对的。”
裴钧:“那你为何又要这么做?”
“我……”陆沉菀一时回答不上来。
“那你问问你的心,你当真是发自肺腑愿意去做这件事么?如果你是真心这么选择,就不该痛苦不堪;如果不是出自本心,那就及时选择放弃,不要去做错误的事情。”
“裴叔,道理我都懂。但是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却给不了她最基本的幸福,还会让她陷入口舌之争中,会让她因你而诸多诽谤再身……这种自私的爱,当真应该坚持到底不放手?”
陆沉菀说得难受,又喝了一口梅子酒,“裴叔,我也想这么自私,我希望自己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可是王爷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自惭形秽,让我无法自私到底……他要是不对我这么好,我兴许就可以做到只顾自己了。”
裴钧一时沉默,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酒壶,闷了一口酒。
北境的烧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心脏,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为灰烬,这种痛感让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他的故事又重演了。
不过这次他只是一个看客。
但他不希望自己的悲剧再发生在陆沉菀的身上。
“小菀。”裴钧郑重地开口,“裴叔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裴叔有几句话想送你。不要将你所谓的好强行加诸在王爷身上,更不要打着为你好的名义把爱你的人推给别人,人生在世能遇上一个相爱相知的人很难,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你得先弄清楚王爷想要的是什么?也许你所谓的好,根本不是王爷在乎的。你将他不想要的东西强加给他,毁掉的不只是你们的信任,也是他一生的幸福。”
“况且……你都给不了的幸福,凭什么又觉得别人给得了?”
裴钧一口气说完,拎起酒壶猛灌一口。酒液沿着他刚毅的下颚流下,竟显得十分苍凉。
陆沉菀愣怔地看着裴钧,手上的酒杯掉落下来,碰撞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自己好生考虑吧!不要让自己后悔。”
*
城门口。
一骑青霜踏着消融的雪疾驰而来。
“王爷。”
“王妃现在在何处?”顾君瑜今天本来是要去庄子上的,结果半路被人告知陆沉菀去了宫里,他知道陆沉菀和皇上肯定有事瞒着他,便又匆匆回来。
“王妃去了长信侯府的梨花游园,叫属下在外候着。”侍卫道。
“嗯,带路。”
自上次陆沉菀入宫回来,她的状态就很不对,虽然她装得跟平时并无二致,但明显有事瞒着他,所以顾君瑜才派人一直跟着。
赶到梨花园时,陆沉菀正与裴钧坐在亭中饮酒。
他走上前,给裴钧打了声招呼。
裴钧:“王爷来得正好,小菀喝醉了。”
顾君瑜扫了眼石桌前呆坐着的人,对裴钧道:“多谢裴叔,给你添麻烦了。”
“小菀视我为长辈,这是我该为之事,何来麻烦之说?”裴钧客套道,“王爷,小菀这些年过得不易,患得患失,还请王爷对她多点包容。”
“菀菀是我的王妃,裴叔不用说,我亦会的。”
裴钧离开,顾君瑜上前看着呆愣的人,轻叹一口气,“可有要对我说的话?”
陆沉菀的视线缓缓移到他脸上,“王爷,你来了。”
“还认得出我,看来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今天去宫里做什么?”
“皇上让我去翰林院,他和我交代了一些细节。”陆沉菀乖巧地答道。
顾君瑜挑眉,“哦?什么细节让你愁眉苦脸,魂不守舍?本王倒是很好奇。”
陆沉菀不语,只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王爷,我们回家吧。”
顾君瑜倾身将她抱起,陆沉菀这次难得乖巧地窝在他怀里,头靠在他的肩膀,看上去很疲惫。
“菀菀,有事一定要和我说,不必觉得难以启齿。我们是夫妻,没有不能说的秘密。”顾君瑜道。
“王爷想要孩子吗?”陆沉菀闷声问。
“嗯?”顾君瑜大概猜出了一些,便道:“菀菀,我喜欢你并非因为孩子,而是因为你就是你,是我不可取代的爱人,孩子只是我们情到深处的结晶。有了我爱你,才会有小孩;而不是因为小孩,而选择你。如果真有某种可能,我们无法生下孩子,那也无所谓,人生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生儿育女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你看当今民生艰苦,贪墨横行,内忧外患,还有这么多难题等着我们挑战,如果注定小孩与我们无缘,我们何不把这些精力省下来,为百姓、为这个国家尽些绵薄之力?”
陆沉菀抬眸看他,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他整个人仿佛散发着耀眼光芒。
陆沉菀的眼睛涌起一股湿意,“王爷,菀菀何德何能遇上了你。”
“那便要好好珍惜。”顾君瑜微微翘起唇角,“现在可以给我坦白今天是怎么回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