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侯府, 书房。
陆太傅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倔强的女子,不由得怒火中烧, “老夫教导你这么多年,让你读书明理, 没想你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不好好劝导自家夫君也就算了,还想着要去翰林苑为官。”
“安王爷又没有做错事,我为何要劝导?”陆沉菀不卑不亢地反问道。
“他没有做错事?安王行事嚣张,丝毫不懂谦让, 处处树敌, 这无疑自断后路。你可知他今日在皇上面前为你求翰林院的官职, 哼!我看你们是离京太久, 不知官场规矩……”
陆沉菀也是来到长信侯府之后才知道这些事情,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爷爷如此生气过,也不知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孙女丢人现眼还是安王也没给他台阶下。
不过陆沉菀觉得可能两者皆有。
“据孙女所知,王爷谦和礼让,嫌少生气,若他真有针锋相对之时, 定然也是有其根由。孙女相信王爷不是无理取闹之徒, 还请祖父莫要生气,长信侯府和安王府少有往来,就算安王府真有什么事,也不会波及到长信侯府。”
陆沉菀这话触动到了陆太傅敏感的神经,毕竟当初安王被流放之时,长信侯府和安王府之间就已经撇清过关系,如今这事还是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 认为长信侯府贪生怕死。
好在后来安王回到京城之后,并没有就这件事情找过长信侯府的麻烦。
“老夫今日找你过来岂是因为此事,你是一介女流,不懂官场的腐败与黑暗,安王一时头脑发热也就罢了,你可不能真去翰林院丢人现眼。放眼京城内外,有哪家良家女子成日混迹在男人中间?此乃不懂规矩,不知体统!”陆太傅一想着今天在殿堂之上被安王气得下不了台,心中的情绪就抑制不住。
更何况现在安王的举动已经触犯到很多人的利益了,就拿今天安王在皇上面前提出的建议来说,按照人丁和土地来捐款,他们长信侯府也将要面临一大笔很大的支出。
照这么下去,安王和陆沉菀迟早有一天会众叛亲离。长信侯府就算能够幸免于难,可也免不了背地里会被人嚼舌根。
自从太子被废之后,他们长信侯府也诸多诽谤加身,陆太傅最讲究的就是个体面,现在能劝就劝。
陆沉菀听得有些心寒,她没想到自己的亲祖父竟然这样想她。
“祖父多虑了!我早就与陆家断绝了关系,我如今是安王府的人,就算丢人也是丢得安王府的人,还请祖父不用再相劝。时候也不早了,沉菀也该回府了,告辞!”
“站住!”陆太傅冷喝一声,“这便是你现在的礼节?长辈没让你走……”
“祖父,沉菀现在的身份是安王妃。”陆沉菀提醒道。
正好这时陆依霖也赶了过来。
陆太傅对陆依霖道:“看看你自己生的好女儿!”
“父亲,儿子想和小菀单独说几句。”
陆太傅甩袖离开。
“你祖父今日心情不好,若他老人家有失言之处,你不要与他计较。”陆依霖面色冷淡的说道。
陆沉菀没有说话。
“去翰林院任职之事是安王的主意吧?”
陆沉菀依旧没有吭声。
“我朝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嫁给安王也有四年了,至今无一儿半女,若是再去翰林院,定然会招来更多的是非……”
“所以,爹当初就是因为这样不喜欢娘的吗?”陆沉菀反问道。
陆依霖一时恍惚,随后皱起眉头,“并不是因为这样,你不用揣测。”
“此事女儿会回去和安王好好商量,女儿想安王一定有他自己的缘由,女儿如今已是安王的人,自当以安王为先……”
“好啊!大丫头在哪里?还有脸回来!”
“老夫人慢点,可别气坏了身体。”
外面传来两道声音,是老夫人和王氏。
陆沉菀觉得今天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果然就不应该单独回长信侯府。
半个时辰后。
“老夫人,别再生气了,姐姐已经在宗祠认罚。想必也是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我们该派个人去安王府那边通知一声,省得安王府派人过来找人。”陆雨彤说道。
“老夫人,我们这样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一点,毕竟安王并不是好惹的,一会他们找上门来……”
“找上门来又如何?就算闹到皇上面前,我这老婆子也要讨个说法。”
“老祖宗身上现在感觉怎么样?大夫怎么还没有来?”
“我这腿太疼了,她到底生了多恶毒的心,想把我这老婆子摔死!”
原来刚才陆老太太过去,非要找陆沉菀讨个说法,觉得陆沉菀是蓄意在报复她们。结果场面一度混乱,老太太在混乱中被人推倒在地,非要叫着是陆沉菀推的,要陆沉晚去祖宗祠认罪。
顾君瑜走到半路,就有亲信匆匆过来,给他说长信侯府发生的事情。
顾君瑜听了之后,面色一变,策马来到长信侯府门前。
安王爷和大夫是同时到的。
安王几乎不请而入,正好与陆太傅撞了个正着,“王妃在哪里?听闻贵府有事,特地请王妃前来做客,而今天色已晚,本王想贵府的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让本王接王妃回府?”
陆太傅的脸色很不好,“这里也是王妃的娘家,王妃回来小住一两日,王也何必如此着急?”
“陆太傅也知道这里是娘家,可惜王妃的亲娘已经不在人世,陆太傅这么着急着把王妃请来,本王看倒不像是请王妃来做客,反倒像将王妃囚禁在这里作为筹码,想以此来要挟本王。陆太傅,你这是好大的胆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那便请带路,本王要去见王妃!陆太傅,大家都是要脸的人,不要逼我对你们用武。”顾君瑜冷着脸说。
陆老太也闻声赶来,一来就听到这句话,顿时吓了一跳,让人偷偷去将陆沉菀叫过来。
陆雨彤不由得想起汪五,时至今日,汪家也没有人派人过来请她回去。陆沉菀才回来这么一会儿,安王就坐不住,找上门来了。
如此一对比,陆雨彤更觉得自己所嫁非人。
“王爷何必给他们那么多脸,他们根本就是不要脸的人,以前迫害小姑,现在又开始动小菀了。”楼星承、楼朝渊和裴钧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一个个身上都佩戴着宝刀。
裴钧负责军中的守卫,陆老太太看到这种阵仗,腿脚也不疼了,毕竟人都吓傻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又没犯法……”
“你们对王妃大不敬,藐视皇权,难道不算犯法?陆太傅,你自己来评评理吧,囚禁王妃算什么罪?你们长信侯府是不是想造反?”顾君瑜身边的亲信质问道。
这亲信正好是顾君瑜安排在陆沉菀身边的,也是先前护送陆沉菀来侯府的人。
“这里也算是王妃的家,王妃回娘家何来囚禁之说?”
“那王妃现在在哪里?本王要亲眼见她。”
一个丫鬟悄悄来到老夫人的耳边,对她耳语了几句,老夫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她现在竟然摆谱不肯出来!”
陆沉菀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任人揉捏的侯府嫡长女了,还学会了耍性子耍心机。
说起来这个陆老太也是个没有见识的,她以前就是个小户人家的千金,命好嫁给了陆太傅当妾。陆太傅子嗣单薄,正妻和其余妾室都没有生下儿子,就她一个生了个陆依霖。
后来陆太傅的正室死了,渐渐这陆老太熬成了婆。陆太傅对府上的事情不管不问,这陆老太手上的权势就大了,让她一天天膨胀起来,有时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不过这后院的事情再怎么出格,陆家的男人都不屑过问,他们打心里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这点伎俩上不了台面。
没想到今天这陆老太捅了一个马蜂窝,现在裴钧的人已经把长信侯府包围起来。
“人在哪里!”
“别问了,他们一个个都是嚣张惯了的,和这种人打交道,就该直接上,搜吧!”
“你们别做得太过分!去把安王妃请过来!”陆依霖对陆老太太身边那个神色诡异的丫鬟说道。
“王妃不肯过来。”
“王妃在哪里?为什么不肯过来?”顾君瑜问。
“王妃在祠堂!”
“去祠堂!”
顾君瑜和楼家父子去了祠堂找人。
陆沉菀正跪在祠堂的牌位面前,顾君瑜见了心中很不是滋味,“菀菀,我接你回家。”
“嗯。”
“让戚大人派人过来处理这事,安王府的王妃可不是随意任人折辱的。”顾君瑜对姚侍卫吩咐道。
姚侍卫领命离开。
“陆依霖,你他妈枉为人父!你害惨了霜雪,现在连小菀也依然保护不了,废物!”楼朝渊走到陆依霖面前,朝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
周围一片惊叫声。
还好太医院的大夫就在这里,等楼朝渊走远,大夫才上前给陆依霖检查脸上的伤。
陆太傅狠狠地瞪了陆老太一眼,“看你干的好事!也不嫌丢人现眼!”
“怎么又成了我的错?”陆老太被自己的丈夫当着这么多下人斥责了一通,顿时觉得老脸丢尽,一时想不开,欲寻死寻活。
陆雨彤看着这出闹剧,只觉得恶心,便到一旁干呕起来。
“二小姐,你怎么了?”一旁的丫鬟看见陆雨彤这个样子,赶紧过来慰问。
“没什么。”陆雨彤道,“有点不舒服,你扶我回房吧!”
“菀菀,你身上可有受伤?”顾君瑜拉着陆沉菀打量了一遍。
陆沉菀摇摇头,“说什么我现在也是安王府的王妃,他们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对我用武。更何况我也不是好惹的,很久没有和人摔跤了,他们要敢乱来,我会让他们见识一下摔跤的威力。”
听她这么说,顾君瑜心中的石头才沉下来,“他们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更难听的我都听过了。”
“让你受委屈了。”
“其实没有,是我不小心把祖母推倒在地,祖母一气之下才叫我去祠堂反省。”
其实陆沉菀当时并没有推人,但是不知道是谁暗中用力将陆老太推倒在地,并嫁祸于她,陆老太本来就对她心存偏见,自然认为是她推的。
陆沉菀现在想想,早知道自己会被诬陷,那她就下手狠一点了,结果替人背了锅。
“那我们先回去吧!”
两人给裴钧和楼家父子打了招呼,然后便回了安王府。
“王爷今天可是去了宫里?”陆沉菀开口问道。
“嗯,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情。我想他们请你去长信侯府肯定也跟这件事情有关,你想不想走出安王府去,在外面做些更有价值的事情?”顾君瑜问道。
“是去翰林院吗?”
“嗯。你的文采不应该被埋没,你能够胜任那些工作,我身边也没什么文人,你去翰林院也可以帮我看看哪些人是真正有本事的。”
“王爷……”陆沉菀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真的能够胜任吗?”
“能!你以前就做得很好,正好这些实验数据你可以拿过去慢慢研究。这些学术性的东西也需要交流和传播,才能体现它的价值,光是你和我认可,它们很难传播下去。”
陆沉菀好像有些明白了。
“不过在这之前,父皇想见你一面,我想他可能会考你一些问题,到时候你如实回答就是了。如果是比较刁钻的问题,你不用委屈自己,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即可。我会在你后面,真惹恼了他老人家,我会去请罪,所以你别怕。”顾君瑜说道。
虽说顾君瑜给她打了一针强心针,不过当陆沉菀真正去见皇上的时候,还是难免紧张。
老皇上坐在巍峨的大殿上,陆沉菀毕恭毕敬上前跪地行礼。
千秋殿很空旷,这种空旷给人一种压迫感,那是属于天家不可藐视的威严。
“抬起头来,朕好生看看!”老皇上道。
陆沉菀不知皇上之意,只是稍微抬了下头。
“抬高点。”
陆沉菀只得再度抬起头,她的视线稍微往上抬了抬,正好对上老皇上那道犀利的眼神,她心中咯噔了一下,不过面上还是装作很淡定地稍微收敛了一下目光。
老皇上探究地打量着地上跪着的女子,不得不说,此女子确实长得极好,放眼天下,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妍丽的美人,颇有楼霜雪当年的风采。
不过楼霜雪比陆沉菀更美颜一些,而陆沉菀多少又沾染了一些陆依霖的冷清之气。
但再漂亮的美人,又怎敌得过这江山?
安王在这个女人身上投注了太多不必要的感情,甚至集所有的宠爱于此女子一身,别的女子想近身都难,这绝对是一个当君王的忌讳。
更别说陆沉菀和顾君瑜成婚这么多年,还一个子嗣都没有。
“不知皇上召见儿媳何事?”陆沉菀主动开口打破这片静默。
胆量倒是不小,皇上心道。
“你想去翰林院?”
陆沉菀:“是。”
“为何想去翰林院?”
“儿媳也想学明德皇后,成为安王的左膀右臂。”陆沉菀答。
老皇上眼底神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往事,一时不语。
“这史上只有一个明德皇后。”
陆沉菀想了片刻,镇定道:“史上虽然只有一个明德皇后,却不止一个贤后。”
“口气倒不小!”老皇上微微眯起眼,“你如此自信今后会登上皇后之位?”
“儿媳愚钝,皇上给安王如此多机会,助安王入京,难道不是希望安王今后能继承大统?”
老皇上也不追究她话里的张狂和忤逆,只慢吞吞道:“即使朕有意传位给阿瑜,但这皇后之位……”
陆沉菀:“儿媳在世一日,安王妃的位置便是儿媳的。”
“好大的口气!”
“儿媳相信安王。”
“如果朕让你如翰林院的条件是让安王纳妾呢?”
陆沉菀暗中捏紧了手,面色依旧如故,“是否纳妾,乃是安王的喜爱与自由,儿媳无权干涉。”
“你可知安王为你推拒了朕多次,即使你们这么多年未有一儿半女。大锦的江山不能没有后嗣,朕要你给他纳侧妃,侧妃人选朕已经替你们选好了。你若是能将这事办成,便可官拜翰林院。”
陆沉菀低着头,似在思考。
老皇上也不急,就这么悠然地看着她,“考虑得如何了?”
陆沉菀:“安王乃性情中人,他不愿意之人,没有人强迫得了他,即使是儿媳。”
“是他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老皇上的声音拔高了一分,带着一股隐怒。
“安王不乐意,儿媳也不愿意。”陆沉菀感觉自己的掌心起了一层汗。
她活了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叛逆地顶撞过谁,没想第一次忤逆的对象就是九五之尊的天子。
但爱一个人可以让人变得勇敢,或许就是这份相爱之情让她有了勇气去正面回应这些问题。
“哦?果真是个有个性的女子,没想到循规蹈矩的陆家竟能养出你这样离经叛道的后人。”
“这些道理是安王教儿媳的。”陆沉菀纠正道。
“他对你说了什么?”
“人生苦短,要按自己的心意而活。”
“无知!”老皇上哂笑一声,“世上哪有那么多尽人意的事情,等你们年长一些,便知道这天下不能称心如意之事太多了。”
“……可总要搏一搏,努力过后方知会不会有转机。”
老皇上一怔,“你这性情倒是很像他。”
陆沉菀不语。
老皇上:“朕能保你正妃之位,只要你劝阿瑜纳妾,甚至今后这些侧室生的子嗣,你也可以过继去养着。”
陆沉菀:“……儿媳说了,这是安王的选择,儿媳无权、也无法过问。”
“你想让他断后?”老皇上挑眉。
陆沉菀沉默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说出:“儿媳也可以为安王生子!”
“你恐怕有所不知,上次张大人给你把过脉,你这具身体很难怀上。”老皇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每个字落在陆沉菀心上却像一块石头一般,压得她几乎出不了气。
“朕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你助阿瑜良多,当初对阿瑜不离不弃,阿瑜此人最心善,别人对他一点好,他便百倍回报。阿瑜也曾多次在朕面前提及你,说你为他差点舍了命,也赞赏你的才情学识,但朕不希望阿瑜因感情用事而耽误了锦国的江山社稷。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应该知道怎么做。朕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朕再问你要答案。”皇上说。
陆沉菀的心情却渐渐变得沉重。
“当然,如果你想在安王府的后院培植一点自己的心腹,朕也允许你亲自为安王身边送你觉得信得过和有用之人,前提是不能因嫉妒伤皇嗣。”老皇上又非常体贴地补充道,这大概就是他对陆沉菀这些年不离不弃跟在安王身边的最大赏赉。
陆沉菀没做回应。
老皇上也不为她的失礼而生恼,“平身吧!阿瑜夸你巾帼不让须眉,近百年虽无女子为官之规矩,不过朕愿意为你开这个先河。朕也看过你之前写的农耕手札,文笔书法皆不比男子差,兴许能在史上留下一笔。退下吧!”
陆沉菀从地上起来,无声地作了一礼,退出千秋殿。
外面下起了雪花,如今还没入冬,便下雪了。
陆沉菀莫名有些想念符阳,那里现在的气候应该不冷不热正惬意吧!
她伸手去接住一片雪花,细小的雪落入手中,转瞬就融化了,寻不着踪迹。
那道熟悉的人影不在。
“安王呢?”陆沉菀问身后的内侍。
“安王去明德皇后的院子了,王妃可是要去寻王爷?”内侍问道。
“不了,我想一个人静静,一会儿王爷回来,麻烦你转告他,我先回府了。”
陆沉菀抬步走到雪中。
风吹得正紧,她的心却比这雪还冷。
“沉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