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更

天气又闷又热, 黄昏时起了大风,吹得庭院呼呼作响。

宣圣谕的官员萧牧已走,顾君瑜站在窗前, 看着翻飞的落叶,陷入了一片沉思中。

他继承着安王的记忆, 又事先读过原小说部分剧情,知道皇上对废太子很不一般,也曾想过皇上有朝一日会召他回京。

但他没想到,这道圣旨来得这么快。

在这种时候回京,还真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圣旨上说要他回去献仙书, 教百姓稼穑, 但明白人都知道这是皇上找的借口。

皇上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极为复杂, 他有着君王的城府与无情, 但也有普通人的人性面。

而这一点人性便体现在他对安王的父子之情上,跟所有舐犊情深的老父亲一样,他对自己亲自养大的嫡长子寄予厚望、关切又包容。

这一份偏爱,也正是给太子招来杀身之祸的重要诱因。

如今安王身上背负造反罪名,羽翼被剪,即使有皇上袒护, 回到京中处境也未必好过。

说到这里, 就不得不提太子“造反”之事。

太子大婚之夜,亲信来禀景王欲逼宫,劝太子赶紧率兵围剿,以免促成大错。

太子连洞房都没进就匆匆离开,集结禁卫军前往皇宫,此去便落入景王的圈套。

景王身边无一兵一卒,太子率大军在宫门前, 在常人看来是谁造反,昭然若揭。

太子有口莫辩,而景王早就在太子身边就安排了卧底,太子的“亲信”一口咬定是太子指使,“人证物证”皆在,皇上才不得不将太子废除,流放黔州。

其实皇上并不相信太子会造反,毕竟这天下之主迟早是太子的,太子性格恭顺,不至于这么糊涂。

只是形势所逼,皇上若不重罚太子,难以平景王、汪太师之流的怨气。

景王依靠着母族汪氏,逐渐壮大自己的势利,已对皇权形成了莫大威胁。

在这种背景下回京,顾君瑜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踏入鬼门关。

不过景王若真要杀他,他在黔州和在京城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可能黔州更容易得手。

毕竟符阳县这个小地方死个人太正常了,天高皇帝远,他是怎么死的,还不全靠别人一张嘴。

安王府的火灾便是最好证明。

另外还有一个来自几身的原因,顾君瑜终究不是真正的安王,与皇上相处起来只怕容易露馅。

安王是在皇上膝下长大的,皇上对安王的了解跟陆沉菀对安王的了解程度显然不在一个级别。

他在陆沉菀这里容易蒙混过关,但在身为父亲的皇上面前,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爷有心事?”顾君瑜正想得出神,陆沉菀进来了。

小姑娘刚刚洗完澡,头发有些湿润,脸蛋被熏得红扑扑的,衬得那双眸子越发清澈明亮。

他不想让陆沉菀替自己担心,便轻描淡写地说:“在这里住久了,有些舍不得离开。”

也许是他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眷恋,陆沉菀微微愣了下,随后道:“这里虽然贫穷,确实也能得自在。不过以王爷之才屈居在这里,便显得暴殄天物了。”

小姑娘的彩虹屁吹得不错,顾君瑜有点好奇,“你很希望我回京?”

陆沉菀:“我遵从王爷的想法,无论王爷想在哪里都好。”

她这也太会说话了。

顾君瑜又问:“那你觉得我回京该做些什么?我们现在回去可是什么都没有,没准还会挡了别人的道。”

陆沉菀:“皇上既然因稼穑召王爷回京,王爷便专心做稼穑即可,别的事无需理会。”

“菀菀言之有理。”

他确实不该想那么多,皇上既然以稼穑之名让他回去,说明这理由也是通过文武百官默许了的。只要他安生种地,旁人也没理由拿他怎么样。

顾君瑜发现陆沉菀不仅智商高,情商也不低。

不过这么聪明的嫡长女在长信侯府却过得那么艰难,倒是令人咂舌。

目前看来这次入京是避免不了,圣旨在这个时代是天威的象征,他若拒绝,他不知道自己会承担什么后果。

而且皇上在这个时候招他入京,兴许也有深意。

在书中,老皇上并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人,他的头脑远在景王之上。

可惜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野败,本想进行几组杂交实验,可惜这一走就要浪费这次时机了。

***

夜已深,景王府依旧灯火通明。

“几本妖言惑众的破书,便可以赎他造反之罪,呵呵呵……”青年面露嘲讽,笑将起来。

只是笑声十分渗人。

龚浩宇道:“王爷不是派成磊兄去监视安王了么?怎还让安王与戚淮钻了空子?此前也没听说安王会稼穑。”

景王闭上眼,咬牙切齿道:“安成磊太自负轻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而被戚淮抓住了卖官的把柄。”

吴燕青淡淡瞟了景王一眼,“王爷,此时说这些已无益,我们当先想好应对之策。”

景王睁开眼,眼底一片狠戾,“应对之策?是他逼我的,都是他们逼我的,本王本也想念及手足之情,饶他一命,看来是本王天真了。浩宇,你派人去告知安成磊,今天这篓子是他捅出来的,让他自己解决。若是解决不掉,就让他自求多福,本王不想冒险去救无用之人。”

“这……”龚浩宇有点迟疑。

吴燕青:“景王三思,不可意气用事,走下这一步,便真是跟皇上为敌了。”

景王冷冷讪笑,“燕青兄觉得皇上眼中有我这个儿子么?他无情,就别怪我不孝!”

***

被景王惦记的顾君瑜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屋顶是呼呼风声,今晚田园犬也一直在叫不停。

他还特地让刘大去附近查看,看看是不是又遭贼了,不过刘大说没什么异象,兴许那狗只是到□□期了。

顾君瑜躺床上,直到子夜才渐渐有了些睡意。

忽然,窗牖哗哗响,床像被人恶意晃动。

顾君瑜猛然睁眼,睡意全无:地震了?!

他来不及多想,抓起床头衣服,直奔陆沉菀床边,掀起纱幔,“菀菀,不要睡了,我们赶紧走。”

陆沉菀已醒,嗯了一声,正欲下床,不料身体一轻,被安王拦腰抱起。

在她还来不及惊诧时,顾君瑜便一个箭步冲出了卧室。

“地动了!快逃!”刘大的声音划破夜空。

昏暗的夜色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正往顾君瑜这边赶,“王爷,王妃!”

顾君瑜:“我们出来了,其余人醒没?”

刘大:“都被叫醒了。”

正说着,屋顶的瓦片像长了脚,纷纷从屋檐掉落,摔在地上发出一阵阵脆响。

顾君瑜不敢轻忽:“先去空旷处,叫一声他们,别在树下和墙下。”

陆沉菀想从顾君瑜怀里下来,不过顾君瑜只顾着和刘大快速对话,似乎并没注意到她。

她只好小声提醒顾君瑜:“王爷,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风太大,顾君瑜好像没听清她的话,反而提醒道:“抱紧我。”

他说着,便箭步朝房屋右侧的晒场奔去。

这晒场还是顾君瑜让人打理出来的,以备晒大豆和稻谷。

顾君瑜跑得快,陆沉菀怕摔倒,只好伸手搂住顾君瑜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

她凝望着眼前人,朦胧夜色勾勒出他俊美无俦的脸,熟悉的气息缠绕在她鼻尖,让她既感到安心,又莫名心跳怦怦。

地震大约持续了两三分钟才平息,但这两三分钟却像被无限拉长了一般。

顾君瑜对刘大交代:“你去看看他们在哪里,有没有人受伤。叫他们都到这边来集合,别去树下、墙下。”

像今晚这种规模的地震多半还有余震,即使现在平息了,也不能掉以轻心。

刘大领命前往。

顾君瑜呼了口气,放下陆沉菀。

一阵夜风吹来,只穿了单薄衣服的两人都不由得打了寒噤。

虽说已是夏天,但符阳这个地方昼夜温差大,晚上还是很凉快,更别说今晚起大风。

顾君瑜想起自己刚才抓了一件衣服走,他四处看了下,将落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抖了抖,给陆沉菀披上,“先将就穿着,别着凉了。”

陆沉菀感觉自己的心口有某种东西在流淌,很暖很甜,将她层层包裹。

她壮起胆子,抱住顾君瑜的腰,“谢谢瑜哥哥。”

顾君瑜懵了下,“你……”

好吧,小姑娘可能被吓住了。

在自然面前,人类就是这么渺小,顾君瑜感觉自己的心也跳得很快。

他想了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了,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听着这温柔的宽慰之语,陆沉菀却忽然不想放手,想就这样一直靠在他胸前,听他有力的心跳。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生与死对她来说早已不足为惧,她只是贪图眼前这份温情。

陆沉菀为自己的小心机感到惭愧,可今晚她就想任性一回。

顾君瑜拿她没辙,原来小姑娘也学会撒娇了。

他并不觉得不妥,甚至还感觉有点点甜?

顾君瑜摸摸她的头,“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远处传来的火光驱散了陆沉菀本就不多的勇气,她离开顾君瑜的怀抱,转过身去。

顾君瑜看在眼里,不禁觉得好玩,还以为她真的胆儿大了,原来这份害羞和别扭还是没变。

刘大等人点了几支火把过来,除了李四收拾铜板慢了点,腿被门框砸了之外,其余人都安然无恙。

只是猪圈和牛圈毁了,猪和牛全都跑了出来。

劫后余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地震的话题。

黔州、益州本来就是地震多发地带,几年一大震,一年几小震。

不过像今晚这么强的地震,能算大地震了。

柳婆婆还谈起了百年前的益州大地震,她外婆一家便在那场地震中死去的。

顾君瑜见大家并无大碍,便道:“留几个在这里守着,剩下的和我一起去附近村庄看看情况。”

今晚这场地震来得突然,也不知周围村庄情况怎么样,就怕很多人在睡梦中没察觉到。而且农村大部分都是土房子,抗震性很差,他这房子周围都落了一地碎瓦片。

“我和你一起去。”陆沉菀看顾君瑜想留自己在这里,便主动提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一脸诚恳,顾君瑜只好道:“那就一起吧,跟紧我,不要走丢了。”

其实留陆沉菀在这里,他也不放心。

附近几个村庄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过半的房子裂了口,瓦砾到处都是,好在大部分人都逃出来了,只有小部分村民受了伤。

而这些受伤的村民多是贪图搬屋内的家底,少数是睡得太沉没反应过来。

顾君瑜帮着附近村民将受伤之人安顿了,正准备回去时,忽然跑来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见着顾君瑜就跪:“王爷,救救我家虎儿,他……他……”

那妇人话也说不清楚,就知道哭。

顾君瑜:“你家虎儿在哪里?”

周围村民帮着回答:“应是被埋了吧,他们家住在山脚下,那山经常掉土下去。”

原来这妇女是多年前从外地迁来的流民,因为不是本村人,所以没有居住在村子里,而是在村外的山脚下。

顾君瑜跟村民借了些农具,赶紧带着自己的仆人过去。这靠山的房子比较危险,地震时容易引起滑坡等地质灾害。虽说这山不高,可一旦滑坡,还是很危险。

顾君瑜看了现场,情况不容乐观,他们家的房子几乎都被土方埋了。

“你家人住在哪个位置?”顾君瑜当机立断地问。

“就是靠山的那间卧房。”妇女指了指被山体滑坡掩埋的一角,眼泪又哗啦啦流下来了。

顾君瑜面色一沉,一边吩咐陈二等人挖土方,一边对刘大道:“你现在赶紧去附近几个村,找人过来,只要肯过来帮忙的,都有二十文钱的奖励。”

这种小地方的势力划分很分明,本村人遇事,会互帮互助;但若是外村人,他们便显得异常冷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过一会儿,刘大便带来了十多个人,一个个都扛着锄头铁锹。

顾君瑜简要地给他们说了情况,也讲了一些注意事项,随后大家一起开挖。

“王、王爷,您先歇着。”萧牧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正好见着顾君瑜拿着铲子在铲泥。

自发生地震后,他便出城来了,就是怕安王出事,毕竟安王的庄子太破旧。

要是安王出了事,他回京也没法给皇上交代。

其实中午传了皇上旨意,萧牧也极力劝安王去驿馆住,不过安王推说不去,萧牧也无法,只好带着自己的人去驿馆,没想半夜便发生这么强的地震。

他跟着这周围绕了几个村庄,才一路打听找到这里。

顾君瑜没将铲子给他,只指了指前方忙碌的村民,“你们去帮他们运土方,这下面埋着人。”

萧牧愣了下,赶紧让人帮着村民们清理废墟。

没想天公不作美,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夜雨,使得救援工作变得越发艰难。

陆沉菀帮着受伤的女主人包扎了伤口,随后冲进雨中,“夫君,你歇歇,我来。”

顾君瑜看她光着头,雨水很快淋湿了她的头发,便道:“你找个地方躲雨等我,不要到这里来。”

陆沉菀抿着唇,倔强不肯走,也去找了一把铲子和他一起挖。

萧牧生怕顾君瑜有个三长两短,急得劝道:“王爷,这里埋得实在太深。容我说句不好听,就算真挖出来,只怕也……”

顾君瑜不禁皱眉,“就算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不该放弃。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继续全力抢救。”

他面色庄重,目光坚定,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

萧牧一时怔住,竟无法再说出一句打退堂鼓的话。

“王爷宅心仁厚,是百姓之福,我们来助你。”附近村落的里正带着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走来了。

看这种架势,这附近的村民差不多都来了,大家带着农具,也没有多余废话,跟着就去挖土方。

萧牧愣在原地,看着这些人不惧风雨、干劲十足的场面,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顾君瑜瞟了他一眼,吩咐道:“把安王妃带下去,别让她着凉了。”

人多力量大。没过多久,大家竟然真的将泥土挖完了。

也是这虎儿命不该绝,他被扣在倒地的衣柜中,衣柜起了支撑作用,衣服又缓冲了受力。这小伙子除了晕过去之外,没什么大碍。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虎儿他娘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

顾君瑜赶紧将她扶起,“这是我该为之事,你也该谢谢今天过来帮忙的村民。”

那女人又对着周围的村民磕了头,村民看着这女人带着伤又狼狈的模样,都生了些同情心。

顾君瑜:“今天帮了忙的,可随我去庄子里拿报酬。”

周里正忙说:“王爷有体恤百姓之仁心,我辈也当有助人之义气,还请王爷收回刚才的话。”

周围百姓也纷纷附和周里正,不肯要顾君瑜的赏赐。

顾君瑜便对周围百姓道了谢,他的态度诚恳大方,周围百姓十分受用,也引以为荣。

“王爷,你身上湿了,小心身体呀,请和我一起去驿站歇息吧!”萧牧劝道。

陆沉菀也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给他披上刚才问村民要来的干净衣服,“王爷,我们走吧!”

顾君瑜轻轻嗯了声。

雨停了,天渐渐启明。

庄子现在一片断垣残瓦,顾君瑜和陆沉菀便只好同萧牧一起去驿站先歇息。

驿站这边的房子修得比较牢固,受损程度不高,院子都已打扫出来。

顾君瑜累了一个晚上,衣服也湿漉漉的,他在驿站洗了个热水澡,便去往自己的房间。

屋内没有点灯,外面的天色将明未明,顾君瑜微微有些迟疑,他记得自己刚才出去洗澡时没有熄灯。

不过淋了雨,又干了一个通宵的苦力活,顾君瑜现在头昏脑胀,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想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兴许是他自己记错了吧!

也兴许是被风吹灭了吧!

顾君瑜也懒得去点灯了,就这么借着微明的晨色走到床边,脱了鞋子,靠着床边躺了下去,闭眼便进入梦乡。

他的身体像着了火,热得他口干舌燥。

这时,有微凉柔软的东西往他身上贴,像他小侄女的抱抱熊。顾君瑜迷迷糊糊,顺手将那不安分的小熊抱在怀里,以缓解自己身上的热度。

他舒服了,抱抱熊也安分了,在他怀里选了个舒适的姿势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