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瑜正在田埂上检查秧田,疏林下收割蕨菜的陆沉菀疾步朝他这边赶来。
“夫君,曾县令带着一大队人马过来了。”陆沉菀面带忧色。
顾君瑜也隐约听到了马蹄声,他依旧从容,对她招招手,“无妨。你附耳过来,我给你说点事。”
陆沉菀一脸狐疑地凑过去,顾君瑜略微俯身,在她耳边交涉了几句。
耳畔有点痒痒的,陆沉菀忽略掉这份不自在,听完顾君瑜的悄悄话,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这样当真可以?会不会得罪于人?”
“当然可以,至于得罪人……”顾君瑜哂笑一声,“他们与我们本就处于对立面,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他们依然会盼着我们不得安生。一会儿你照做便是,别的不用管,我来对付他们。”
陆沉菀看他镇定自信,细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点头应下。
须臾,山脚便来了一群身着官服的人。
为首几个骑着马,好不威风。
田间做活的下人们都纷纷朝那些官爷看去,不免有几分担忧。他们知道安王曾经造反,是罪人,他们现在是安王买的下仆,要是安王被抓,他们没准就要被连坐了。
“安王在何处啊?”其中一骑马人趾高气昂地问道。
这人在符阳县倒也有点名气,不过是恶名,他正是曾波的爪牙,人称曾九。仗着和曾波一个姓氏,攀上曾波称兄道弟,专为曾波横征暴敛。
“问你们呢,哑巴了呀!”曾九来了气,喝道。
其实顾君瑜现在便在山腰上,是能听到的,他不过是装作耳聋。
地里做活的下人陈二就道:“王爷在山上做活,我这便去请。”
“嗯,快点去,告诉他京城的安大人来找他了。”曾九道。
陈二没见过这种世面,吓傻了,赶紧跑到山腰去通知顾君瑜:“王……王爷,山下有官爷找你,说是京城来的安大人。”
顾君瑜慢条斯理地泼了一瓢粪水到田里,“你去告诉他们,我粪水倒了再去。”
陈二一脸为难,“王爷,我来泼粪,你去吧!他们人很多,那个安大人好像来头不小……”
顾君瑜却说:“京城来的,自然是有气度的,你去如实给他们说便是,不用遮掩,他们不至于为难你一个下人。”
陈二见他执意坚持,转而去求陆沉菀。
不料向来最明理的安王妃也不在意,让他先去回复山下之人。
陈二只好悻悻下山,他也是看出来了,安王这是故意拿乔,这山坡不高,山下讲话山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转头就能看到山下的情况,安王明着在摆谱。
“安王怎么没下来啊?”曾九见只有陈二下坡来,就拔高语调问,显然十分不悦。
陈二答:“安王在忙着做活,他说忙完就下来,还请诸位大人稍等。”
曾九冷哼一声,“安王好大的排场!我们安大人来拜访,他一个庶民竟也敢避而不见?!”
安成磊倒没有生气,他知晓废太子的清高,也清楚安王就算被废,血统却是抹不掉的。
他捋了把下颚的胡须,问道:“不知安王在忙着做什么活?”
陈二只得支吾回答:“给……给田里下粪。”
众人一阵哄笑。
安成磊面上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奚落神色,本以为这次过来会看到一蹶不振的安王,没想到遇上的却是不顾身份、下地干臭活的安王。
安王这是自暴自弃了么?
曾波瞅了安成磊的反应,假意高声斥道::“安王可是昔日的太子啊,怎能做这种下等粗活?还不快去把安王请下来,安大人的时间很珍贵,岂能让安大人在这里久等!”
安成磊心情大好,便道:“安王忙于农事,我们等上一等也无妨。”
若不是上山之路既陡又窄,不适合马儿上去,安成磊都想亲自上山一观。
从这里望去,虽有一排小竹林挡着视线,不过还是依稀可见几人在山腰忙碌,有的拿着耙子在田里耙泥,有的肩担粪桶。
不过瞅了半天,安成磊还是没认出哪个是安王,倒是认出了靠近树林处的女子应是安王妃。
安成磊等人在山脚顶着太阳等了好一会儿,在他等得有些不耐时,才见顾君瑜挑着粪桶悠然走来。
顾君瑜扫了一眼这浩荡队伍,骑马者有三四人,跟随的小兵有二十多,身着红色官袍、骑着高大骏马的便是安成磊。
顾君瑜寒暄道:“不知安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自他下山,安成磊便一直打量着他。走来之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布衣,身形清瘦修长,竟有几分松柏之姿。
若不是此人还是他熟悉那张脸,安成磊都快要认不出安王了。
安王被废前何其风光高贵,怎会穿这种农夫的粗布衣,做这种连大户人家的下人都不屑做的粗活。
不过安成磊看他面无羞愧之色,谈吐闲适自然,俨然一副故友相见的口吻,与自己之前的各种设想皆不同,一时反倒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待到顾君瑜走到他面前,那粪水味更浓。
安成磊闻着不适,但一想着是废太子担粪水,这点不适又变成了幸灾乐祸。
“安王客气了,自你流放后,景王甚是挂念,叮嘱本官到了益州一定要来好好看看你。”安成磊并未下马,就这样高高坐在马背上,使得这话听着极为荒唐。
顾君瑜脸上倒也没什么奇怪神色,他只是把粪桶放到安成磊的马儿面前,说道:“二弟对我的手足之情,我这位当兄长的心领了,还请成磊兄帮我转达谢意。”
安成磊闻着粪臭,听他大言不惭还真以景王的兄长自居,心中不禁冷笑,嘴上耐人寻味地感慨道:“安王变了不少啊!”
顾君瑜:“安大人这声安王折煞我矣,我如今这模样,哪能称什么王?唉,成磊兄有所不知,我若不变,只怕今年连赋税都上交不起了。”
安成磊就喜欢听他的悲惨故事,便问:“安王何出此言?”
顾君瑜:“在下初来符阳,就被家中恶仆烧了府邸,夺走了银两,那些恶人至今还逍遥在外。若非夫人不离不弃,我早成了一缕冤魂。幸得夫人开解,我才振作起来,专心务农,不求此生荣华富贵,但求能活得简单安康。可惜这百姓也难当,我分得的这片土地原本全是荒山,杂草丛生、荒塚成林,若不好生打理,只有等着饿死。”
曾波心有不快,这安王句句都在影射他,他虽说知晓安成磊不会问他的罪,但这种话听着就是刺耳。
他便见机插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安大人一路过来劳图奔波,我们移步再聊吧!”
顾君瑜:“瞧我这见着老朋友便高兴过了头,让安大人在太阳底下晒着实属失礼,我们先回庄子坐下闲话吧!”
安成磊听着顾君瑜的场面话,在心里暗自呸了声,这安王摆明了是故意的。
不过能看到活得这么潦倒的安王,这一趟也是值了。
他的视线瞥了眼顾君瑜身后的少女,她手上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野菜,看得出他们的生活过得不怎么样。这位曾经名满京城、才貌双绝的侯府嫡长女,如今跟了安王,过这种苦日子,可真谓是明珠暗投。
意外的是,安王妃的衣着竟比安王好上许多,至少穿的是缎子,做工也马马虎虎,虽不及京中大户人家的女人穿得华美,却也另有一番清新秀丽之美。
她的气色倒还不错,眉目如画,肤若凝脂,即使不施粉黛也美若天仙。
难怪连四皇子恒王也动心。
陆沉菀察觉到了安成磊的视线,不禁蹙起眉头。
顾君瑜转过头,接过她手上的菜篮子,“太阳有些晒,我们回家吧。”
陆沉菀眼底像浮起了一层水色,她与顾君瑜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安成磊拿着马鞭指了指一旁的小兵,“去给安王挑粪桶。”
那小兵故意用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显得十分嫌弃和无礼。
安成磊却装作没看见小兵的无礼,慢悠悠地掉转马头。
一个小兵也敢欺负到他头上?这肯定是得了安成磊的授意。
顾君瑜面上也没显出恼意,只说:“这位兄弟千万不要嫌弃粪水味道难闻,粮食蔬菜都是粪水滋养出来的。粪泼得越多,长出来的庄稼才越好。”
众人神色各异。
安成磊慢悠悠地邀马前行,“安王对稼穑很懂?”
顾君瑜:“成磊,我若不懂就只能饿死这蛮荒之地了。”
安成磊:……
到了庄子,顾君瑜对陆沉菀道:“你去让柳婆婆熬点新茶过来,让大家尝尝我们的茶水。中午多备些饭菜,安大人远道而来,不能怠慢了。”
陆沉菀应下离开。
顾君瑜招呼安成磊和曾波等人进屋入座。
“寒舍简陋,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安大人海涵。”
简陋是真的简陋,安成磊为了耍威风,今天带了二十多名护卫来。
顾君瑜这套房子不大,很快就内外都挤满了人。
若非亲眼所见,还真难想象安王会甘于生活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住这种破败的房子。
过了片刻,柳婆婆端着茶水过来,给众人各倒了一杯。
顾君瑜道:“这茶叶是我在山上采摘的,此茶长于山泉水涌出之处,味道独特,清肠祛毒。我初来庄子上时不省人事,也是喝了这茶,才渐渐有了起色,诸位请。”
安成磊略有疑惑,不由多看顾君瑜一眼。
眼前的安王虽然没了那一身清高之气,但神采飞扬,谈吐也悠然从容,他的气血算不得好,却比离京之时要好上许多。
那曾波也是半信半疑,他之前见过安王,也听说过安王病得快死的消息,谁知到了这庄子之后,竟然一日日好起来,前段时间还训斥过他外侄儿许航。
曾九不信,“我还不信这茶能当药用?”
顾君瑜儒雅一笑,“《本草》有载,茗能治瘘疮,利尿,除痰,散热,提神,下气等,亦有《枕中方》《孺子方》等药方传世,怎就不能当药用了?此茶能清身上污秽,排掉肠中脏东西,若你不喜,我亦可让家仆换上白水。”
安成磊道:“安王所言甚是,我便以茶代酒,敬安王一杯。”
他这一路赶来,天气又热,早就渴了,便尝了一口,味道确实微苦,但又与苦茶不一样。
安成磊对眼前这位废太子的人品还是自认了解的,这废太子饱读诗书,不是曾九那种会使暗招的小人,也断不可能做出茶里下毒之事。
饮茶之后,便是午饭。
柳婆婆煮了一大锅稀饭,炒了半锅厚皮菜,每桌各上两盘厚皮菜、两碟咸菜,一碟凉拌野菜,一盘泡萝卜。
顾君瑜见状,皱眉训斥道:“怎生没煮干饭?这么清的粥,怎能用来招呼客人!”
柳婆婆赶紧解释:“安王息怒,家中实在是没米了,这些都是王妃省下来的。”
顾君瑜面露尴尬,对安成磊解释:“让诸位见笑了。”
说完,他又训斥柳婆婆:“没米了,你怎么早说,去买些回来,也不能这样丢人现眼呀!”
柳婆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甚是为难。
安成磊心中自是明了了,安王都自己挑粪了,又是刚搬来此地,房舍被烧了,银子被卷了,家里还能拿出什么吃食来?
曾波看着桌上的厚皮菜,这在符阳当地就是给猪吃的,这安王竟用来招呼他们,更不用说那些野菜了。
曾波便道:“安大人,下官府上已备好酒宴,便不用在此叨扰安王了吧!您来我们符阳,下官自当尽地主之谊。”
安成磊看着这些饭菜,自然也是吃不下去的,便点了点头,“打扰多时,我们也该告辞了。弘萧,拿点银子给安王当见面礼,即使是庶民,安王也不该吃这种猪食呀!”
他还故意强调了猪食二字。
安成磊身边的亲信摸了十两银给顾君瑜放在桌上,顾君瑜既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只冷冷淡淡道了句:“既然安大人另有酒宴,那在下就不强留了。”
这哪是不强留,这分明是逐客令。
不过安成磊今儿耍尽威风,没计较这些,率着他的人离开了。
陆沉菀从后厨过来,轻轻叹了口气,“夫君,你让我熬到茶水里的干叶到底是什么?”
顾君瑜看她眼里藏着担忧,又想逗逗她了,便问:“很想知道?”
陆沉菀点点头。
顾君瑜:“那就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