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瑜有点头疼,不,很头疼。
眼前少女穿着单薄的中衣,披着湿气未干的头发,面色带着出浴后的粉红,微微仰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她的眸子黑而亮,可能因受惊过度,又流露着几分脆弱。
顾君瑜感到自己下颚绷得有点紧。
他许久没有回应,陆沉菀抱着枕头,感觉每一瞬都是煎熬。
漫长的煎熬。
“嗯,过来吧,把被子带上。”
就在陆沉菀为自己的举止懊恼之际,顾君瑜终于开了口。
按理来说,陆沉菀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陆沉菀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不对之处。
只不过他无法苟同时下的婚嫁观念,在他的道德观里,陆沉菀还是个未成年人,她或许根本不知何为爱情。
顾君瑜接过她手上的木枕头,转身朝隔壁房间走去。
陆沉菀一时愣住,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直到顾君瑜走远,她转身带上被子,赶紧跟上顾君瑜的步伐。
屋内灯火幽暗,映照着各怀心思的两人,气氛静谧而微妙。
顾君瑜看她长发湿透,便将自己平日擦头发的巾帕递给她,“擦擦吧,不然半夜都干不了。”
陆沉菀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安静擦拭头发。
顾君瑜起身出门,没一会儿便抱回一些干稻草,均匀地铺在地上;随后又将草席抱过来,做了个地铺。
他把自己的枕头和被褥放在地铺上,今晚只能这么将就着睡了。明天他再做一个简易的小木榻,到时候把浴桶旁边的帘布拆过来,可以把这里隔成一个小间。
顾君瑜收拾好之后,转头看向陆沉菀。
只见陆沉菀垂着眸,昏黄的灯火从她的头顶罩下,将她的脸都遮在了黑暗中。
她漫不经心地做着擦头发的动作,但来来回回却都只擦那么几缕头发。
顾君瑜走过去,拿过她手上的巾帕。
陆沉菀这才有了些反应,她抬起头,目光扫向顾君瑜。
虽说顾教授没有恋爱经历,但他也不是木头,大致猜得出陆沉菀现在的感受。
他一面拿起巾帕给她擦湿漉漉的后脑勺,一面在脑海里组织语言,随后道:“你现在年纪尚小,我们目前的条件也很差,不适合同床而居。爱情应该遵从本心,纯净美好,不该是你迫于无奈追随在我左右。等你今后年纪大些,处境好转,我们再慢慢谈剩下的人生。”
“那夫君的本心是什么?”陆沉菀的声音有点颤抖。
顾君瑜愣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关系,陆沉菀的眸底像泛着水光,看得顾君瑜心也跟着软了一分。
顾君瑜将她的头摆正,“等你满了十八岁,我再告诉你。”
本来他想说二十,不过考虑到古今差异,最后定在了十八。
在这个年代,陆沉菀与安王的年纪都不算小,如果不是安王前往青州赈灾,他们兴许早已完婚。
对京中的大户人家来说,许多女子十四五岁就嫁人,男子十八未娶妻纳妾的更是少数。
“为何要等十八岁?”
小姑娘今天的疑问有点多。
顾君瑜思考了下,“综合我们的情况,十八岁是个更合适的年纪,我们的生活也趋于安定。”
“嗯,我听夫君的。”陆沉菀乖巧回道。
夜已深,月朦胧。
陆沉菀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
灯火已灭,一缕月光从窗牖缝隙中透进来,勾起了一段久远的记忆……
***
连日春雨后,天气变得越发明媚。
顾君瑜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正躺在地铺上,他这才意识到屋内还有一人。
他理了理睡得有点凌乱的衣领,从地铺上起来。
出乎他意料,陆沉菀也还在睡。
这小姑娘平日起得比他还早,看来应是昨晚被吓着了,或是认床吧。
顾君瑜也没将她叫醒,自己起来洗漱一番,准备去厨房做早点。
推开厨房的门,顾君瑜傻了眼,地上一片狼藉,昨日没吃完的生肉不见了,屋内还有爬行过的痕迹。
顾君瑜不放心,起身将厨房和院落搜了一遍,罪魁祸首没找到,他看了眼陆沉菀的房间。
略微想了下,走了进去。
依然一无所获。
就在顾君瑜准备离开之际,却发现地上有张纸。
顾君瑜将之拾起,展开看了眼,是一张典当行的字契。
原来陆沉菀不久前去当过玉佩。
顾君瑜想起原书中的一段情节来,顾云轩重金买玉赠陆沉菀;按理陆沉菀不该接受,赠玉在这个时代的意义和送定情信物差不多。
不过陆沉菀收了,回了顾云轩银子。
顾教授想着,忽然就感到头上颜色绿了。
这种想法很微妙,虽然他清楚自己没什么资格这么想,但想法总是追着他跑。
顾君瑜面无表情地将字契收好,既然这事被他知晓了,那他决不能让自己再有戴绿帽的机会。
更何况,看字契的日期,正好在安王府火灾之后一日,想来陆沉菀当掉这块玉,多半跟安王有关。
做好早点,陆沉菀还没醒来。
顾君瑜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不放心,直接去了床前。
床上之人满脸通红,顾君瑜伸手在她额头一探,脸色更严肃了。
“陆沉菀?”顾君瑜试图将她叫醒,不过床上之人却没有丝毫回应。
在这种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风寒发烧也会要人命,顾君瑜不敢大意,赶紧拉开被子,用湿巾帕给她物理降温。
陆沉菀意识迷糊,睡得很不安稳,她一直在重复噩梦。
那一年,她十岁,母亲刚亡故。
她被人推下翠萝院的枯井,里面又黑又冷,还盘踞着一条冷滑的毒蛇。
她惶恐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极力遗忘这段过去,不想伤痛的记忆却是那么深刻,轻易就被唤醒。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弄死那条毒蛇,她只记得那种恶心冰冷的触觉,永世难忘。
井外传来下人嘴碎的谈话:“太子被废,大小姐的太子妃梦碎了。”
“做不了太子妃,还可以做皇子妃,我听说大小姐和四皇子有私情,不然那四皇子怎会冲撞龙颜也要保大小姐?我听闻四皇子在宁德殿外跪了整整一夜,此情可真是撼天动地。”
那些声音像魔音,一直不停地摧残她的意念。
“别怕,是梦。”一道儒雅而又温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些冷嘲热讽渐渐散去。
黑暗中,似有一个人,如松如竹,高大英挺,缓缓朝她走来,她看不清他的脸,但那道声音却有安抚人心的魔力,陆沉菀渐渐沉静下来。
他打了一盆温水放在矮几上,拧了巾帕给陆沉菀擦脸、手,以及腹部和背部。
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眉头皱得很紧,顾君瑜用温热的巾帕在她眉心温柔擦拭,试图将之抚平。
梦中之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娘。”
顾君瑜手上动作一顿,到底还是个孩子。
顾君瑜试图抽回手,不料对方却像害怕失去一般,紧紧抓着不放。
看来这小姑娘很没有安全感,顾君瑜只好就这样让她抓着,等她睡安稳一点,自己再抽手也不迟。
不过这一等,就无止无尽。
陆沉菀始终不肯放手,顾君瑜最后只好靠着床头坐下,随时观察陆沉菀的状态。要是没有好转,就必须送去县城看大夫了。
大底是太过无聊,顾君瑜细细打量床上的人。躺着的人眉目如画,乖巧恬静,她的皮肤极好,平日里像水蜜桃,不过现在水蜜桃病了,又白净得像羊脂白玉。
光是看着也赏心悦目。
顾君瑜看她的温度退了一些,便又将被子给她盖上,自己则靠着床头闭目想事情。
没一会儿,床上的人动了,朝他的身体这边靠了靠。
顾君瑜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他的腰被人抱住。
抱着他腰的人蹭了蹭,似乎再找更舒服的姿势,最后枕在他大腿上,才总算安定下来。
但是顾教授心中凌乱了,他是个很正常的男人。
这小姑娘可真是……对他放心。
顾君瑜打算起身,枕在他腿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眼里有些水汽,无精打采的。
“我难受。”
她的声音很低,像羽毛划过湖面。
顾君瑜看她醒了,便道:“你病了,我去请大夫。”
陆沉菀忽然抱着他的手,“不要离开我,我怕。”
生病的人最容易流露出脆弱一面,顾君瑜印象里的陆沉菀一直是个坚韧的小姑娘,倒从没像现在这样楚楚可怜。
不过可怜归可怜,生病还是要医的,顾君瑜:“你起来,我背你去。”
陆沉菀却没了回应,顾君瑜仔细一看,她又睡了过去。
顾君瑜将她从床上抱起,抱一个睡着的人比抱一个清醒的人费力费神。
刚走出院子,顾君瑜就感到吃力了,影视剧里男主抱昏迷女主健步如飞的画面都是骗人的。
由于无力和地心引力,睡着之人像水一样会变着法往下沉,抱的人也搭不上力。
此时,远处原来一阵马车声。
顾君瑜循声望去,马车有几分眼熟,正是谢家人。
顾君瑜松了一口气,上了马车和谢浩然一同去县城。
谢家马车上没有小榻,顾君瑜只好搂着陆沉菀,才能让她免于掉到地上。
谢浩然掀起车帘看向外面,耳朵红得滴血。
顾君瑜本也有些尴尬,不过抬头一看谢浩然的反应,他反而沉静下来。
陆沉菀染了风寒,加之前段时间太过操劳,又受了惊吓,才会一病不起。
大夫给她开了些安神和散热驱寒的药,叮嘱好生调理即可。
再度回到家中,已近午时。
陆沉菀依然是昏昏沉沉,偶尔醒一下,顾君瑜也抽不开身。
谢浩然让小厮半夏去帮着熬药,陆沉菀喝了药,又退了些烧,这才安宁睡过去。
顾君瑜跨出门,便见谢浩然正蹲在院子一角。
他走过去,“今日多谢谢公子相助。”
谢浩然见他出来,兴致盎然,“你这萝卜上面怎长出白菜来了?”
说来话长,顾君瑜最近因身体原因,没法大刀阔斧做事,不过闲暇时也会拿自己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搞点小实验。
这株萝卜是野生在这院子里的,顾君瑜去外面找了白菜苗嫁接在这萝卜上,嫁接至今也有十来天了,那白菜长得还不错。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这是嫁接技术的应用,谢公子若有兴致,我也可以教你此法。”顾君瑜道。
“嫁接可是连理木?”
顾君瑜:“正是。”
“我只听过此法可用于柑橘上,没想萝卜白菜也成。”谢浩然对安王又多了几分兴趣和佩服,除了这株能长白菜的萝卜,不远处还有一丛发嫩叶的兰草,应是从他的宋梅身上分下来的分株。
“大部分植物皆可嫁接,这不足为奇。”不仅可嫁接,还能杂家,不过顾君瑜不想和他谈这些理论,便转移话题,“如今正是农时,不知谢公子与令尊商量得如何了?”
“实不相瞒,如今要找三十佃农颇不容易。家翁之意,愿助王爷千两银,王爷可自寻人手,不过此事还请安王切勿与旁人细说。”谢浩然说着,将银两递上。
顾君瑜多少品出一些潜台词来,谢家不敢明着帮他,却也不想得罪于他。
谢家能在曾波和许家的打压下,依然保住符阳县首富的位置,处事果然够圆滑。
安王“谋反”罪名成立,老皇上还能保他一命,是因皇上对安王还念着父子之情,毕竟安王是唯一一个他寄予心血和感情培养的儿子。
天下人怎么想不重要,皇上如何看待安王才是关键,同样身为老父亲的谢父看得通透。在安王之事上,谢父不愿做绝,不过想取安王性命之人,他也得罪不起。
千两银对谢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现在的安王来说,却是翻身之本。
顾君瑜也没假意推脱,“那在下便先谢过了。”
谢浩然不愿与他说这话题,就问:“不知安王所说的帝王梅在哪里?我也想长长见识。”
顾君瑜:“我只有花种,但兰花花种难以存活,需精心培养。谢公子现在要,我也可给你。”
“不急。既然安王说难以养活,我拿着也是糟蹋,还是等安王种出来,我再来看。”
两人又聊了一些兰花的养护,谢浩然听后对顾君瑜越发佩服,暗道安王果然学识渊博,非是他们这种小地方的人能比。
安王妃卧病在床,谢浩然也不好再久留,留下银子起身告辞。
陆沉菀直到傍晚才醒来,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
“终于醒了?”温润的声音将她的神志唤醒。
陆沉菀侧过头,见房内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临时小榻,那是用竹子搭建的,做工并不讲究,不过用于休息足够了。
陆沉菀:“夫君,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晚上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顾君瑜起身往外走。
陆沉菀准备穿衣下床,却发现自己后背隔着一块……汗巾?
这巾帕不是自己塞进去的,那难道是……
陆沉菀把自己藏进被子里,莫非她梦里那些似真似假的画面都是真的?!
她没脸见人了。
顾君瑜端着清粥回来,便见陆沉菀又缩回被窝里了,这次还把脑袋都捂得严严实实。
“嗯?怎么了?还不舒服?”
“没有。”陆沉菀没料到顾君瑜这么快回来,她只好闷声回了句。
顾君瑜走到床边,不放心地将被子拉下,便见里面裹着一只熟透的虾。
他伸手,放在陆沉菀额上,“嗯……怎么又发烫了?”
陆沉菀:…………
“你先喝点粥垫着胃,我去把药再热一下。”顾君瑜蹙着眉道。
陆沉菀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又离去。
一日未进食,陆沉菀已饥肠辘辘,她穿好衣服,喝了口粥。
清粥不冷不热,加了一点菜叶子,味道清淡中带着点甜。
她想着迷糊中的场景,刚退下去的热度又上脸了。
陆沉菀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陆沉菀便恢复过来,顾君瑜见她无大碍,便开始着手解决劳动力的问题。
当下社会,人口也可以自由买卖。
顾君瑜花了百两银买了十四口人,差不多便是七两一口,让他感慨颇多。
为安置这些人,顾君瑜也买了些日用,庄子里的房舍不够用,不过这买来的仆人中,大部分都会搭建茅屋,便先将就着住。
这十四人里,有两名女性,是一对邻县过来的孙女。
顾君瑜便让着两人负责家里的家务,这样陆沉菀便不用那么辛苦。
他分得的土地是两顷,大概一所普通高中那么大。
不过这不算多,锦国地广人稀,又准许土地买卖,许多乡绅都不止这点地。
曾波划给他的地很荒凉,杂草丛生不说,还有很多是林地。
春光融融,这片寂静的荒野今天终于有了人气。
三五成群的人正在垦荒,顾君瑜把这两倾土地分成十份,每人承包一份,免得有人浑水摸鱼,剩下两人则负责将干草木柴搬回庄子当柴烧。
顾君瑜对这些人不熟,也不知道他们的品性,得先立规矩,不然今后不好管理。
顾君瑜正准备出去看看,却见陆沉菀和红儿在院子里挖坑。
“你们做什么?”顾君瑜上前问道。
“这里有一株葡萄藤,就这么当柴烧了可惜,我想试试能不能种活,正好这院子也空着。”陆沉菀解释道。
原来这葡萄是垦荒时地里发现的,被人一锄头挖断了,红儿整理干草时看到,就给陆沉菀提议种在院子里。运气好,这葡萄藤没根也能扦插成活。
顾君瑜听后微微一笑,“你这样种活的几率太小,你带上些麻绳,我教你怎么种葡萄,保管你今年就可以吃。”
“王妃,我这就去给你拿麻绳。”那红儿倒是个积极机灵的。
顾君瑜去厨房拿了一把刀,将葡萄藤切成了数段。
红儿不解,不过陆沉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安王有时候的举止非常人能理解,陆沉菀看过他将兰花放在太阳下晒,也看过他把白菜种在萝卜上。
这片荒地以前有人种过,后来成了无主之地,不过荒草中也零星地涨了几株前人种下的桑树和枣树。
顾君瑜来到一株桑树下,削掉一根桑条,处理砧木,再处理葡萄藤。
他的动作熟练,有条不紊,全然不像一个在宫里长大、养尊处优的皇子。
“我在书上看过此法,却一直不知其窍门,没想夫君竟用得炉火纯青。早听闻夫君博学多才,今日见之,沉菀也心服口服。”
顾君瑜看她很有兴趣,便道:“想不想试一试?”
“我手笨搞砸了怎么办?”
“没关系,相信自己,放手去做。”顾教授俨然在鼓励自己的学生。
陆沉菀本来在一旁也看得新奇,便接过顾君瑜手上的小刀,学着顾君瑜的样子处理嫁结条。
顾君瑜在一旁给她把关,偶尔帮她修正一下处理的不够好的地方。
“这个地方要对齐,不然存活率不高。”顾君瑜手把手教她将上下两根枝条的凹凸之处对准,“嗯,可以缠麻绳了。”
陆沉菀将麻绳缠上。
因为隔得近,两人的手指难免有时候会碰到,陆沉菀低垂着头,注意力落在两根枝条上。
气氛安静得让人有点不自在。
麻绳终于缠上,放在枝条上的手已经挪开,陆沉菀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呼吸了。
“你没必要整张脸都贴到树枝上,放松即可,我来盖上泥团。”顾君瑜提醒道。
陆沉菀抬起头,正好撞上低头盖泥团的顾君瑜,唇上一片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