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妹吓傻了, 电话直接让她“啪”一声挂了,嘴里叨叨着:“这一下就翻倍了,也就两个多月啊, 这还做啥生意呢,再好的生意能有这赚钱?说暴利……”
皮革厂是能挣钱, 可那都是血汗钱,辛苦钱, 每天早出晚归的耗在厂里, 冬天冷夏天热,手上一刻不停,耳朵旁全是机器的“嗡嗡”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待久了听力受损很明显……一天下来,鼻子里不知要吸多少灰!
可炒股呢?这两个月他们问都没过问一声,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躺着就能挣六万多,天底下还有比这好挣的钱吗?
没有。
王二妹不是傻子, 天大的生意姐姐说得再好,那也不可能比绿真这儿稳妥, 立马又回拨过去,“乖幺妹, 伯娘刚才头昏呢, 不卖不卖,咱们不卖,本金你就帮我好好放里头,只把挣的六万给我就行。”
崔绿真本来还想劝她, 十一万的本金肯定会挣得更多,可看她实在急用钱,也就没说了,第二天取出钱后给她汇过去。五万块能挣这么多,顾家的一百万直接翻倍成二百万,顾学章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坐椅子上半天不说话,长久之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惊到了!
原来金融市场的钱这么好挣,原来坊间流传的买股票排队的工夫,眼睁睁看着前头的人一百块进去二百块出来,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当绿真跟他商量,想要把家里剩下的钱全投进去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同意了。流动资金也不用留了,有多少投多少,大不了到时候没钱卖几个档口出去。
黄外公见多识广,也见识过美国著名的华尔街,举双手赞成,顺便把他身上攒的几万块也掏出来,“全买吧。”
于是,绿真和春苗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在深圳和上海的股票交易所买了二百五十多万的股票,再加上次挣的就是四百六十多万的投资,压上了全部现金身家。你就说吧,在这个年代,这么大的手笔能有多少人?
反正,通过这次的股票买入,“大河商贸公司”在金融市场算是小有名气了。
而此时,北京开始回暖,草皮渐绿,樱花吐蕊,人们脱下灰白黑棉衣,开始换上轻薄的线衣,鲜艳的毛衣,各种鲜亮的皮包皮鞋……鼻头来了。
崔绿真开始着手在北京开电器市场的事儿,周一至周四在学校,周五放学就出门,由胡峻或者菲菲陪着,满北京城的瞎逛,就想找个合适的地段。老北京城她现在已经熟得像大河口一样,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几十上百种特色小吃,她都尝了个遍。
清明节前一周,春晖刚好来北京办事,绿真叫上春晖春月友娣小彩鱼,还有胡峻菲菲曹宝骏,当然也少不了大学认识的新朋友,组织大家去不远处的东阳山春游。
春游嘛,当然少不了吃的,大家带两块桌布,面包方便面,几斤洗干净的苹果草莓樱桃,还有两厢健力宝和大白梨……胡峻的后备箱被塞得满满的。
菲菲先让曹宝骏接走了,胡峻和绿真走最后,看她书包塞得胀鼓鼓的,忙顺手一拎:“我来吧。”
可他拎了一下居然没拎起来,太沉了!
“你装了啥?”
绿真悄咪咪拉开拉链,跟进行秘密交易似的:“嘘,哥你看。”
胡峻你看,全是油纸包,满满登登,浓郁的肉香味扑鼻而来,根据熟悉的香味他迅速推断,有酱牛肉、酱骨头、酱鸭子、炸土豆片儿……顿时哭笑不得。
“你呀你,真是……”小吃货,从小吃到大。
小时候是爱金灿灿的甜食,现在又多了一样——肉!各种各样的肉仿佛吃不够似的,每次逛街看见肉就走不动道,北京城大大小小的熟食店她都吃遍了,总结出几家最好吃的,每个周末出来,他都会早早的买好准备“接驾”。
胡峻把包接过来背到肩上,趁着没人一把牵住她的手,也不管胡同里的邻居们什么眼神,坦荡荡走到胡同口的车跟前,忽然想起她吃这么多大料卤的肉,不知道得多渴水,“等着。”
跑回去灌了满满一大军壶开水。
顺路再去接崔家几个姐妹,其他同学要么开车,要么骑自行车,很快在东阳山下汇合。大家把车子停好,一人拎两样东西,慢慢的说笑着往山上去。
也就是这时候,听着她左一声“哥”,右一声“哥”,绿真的同学们才知道,原来他们班唯一的女同学,整个学院的院花,居然跟最受欢迎的胡老师是兄妹!
“崔绿真你深藏不露啊,早怎么不说胡老师是你哥?”
“就是,亏咱们对你掏心掏肺……”
“咋你姓崔,你哥姓胡啊?”
春晖赶忙解释:“不是亲生的,亲生的在这儿。”指指一溜儿崔家姐妹。
“哦——原来是亲梅竹马啊——”有个调皮的男生,冲绿真挤眉弄眼。
胡峻的朋友早知道他们关系了,也尊重他不想过早公开的意愿,主动把话题岔开,“赶紧的,拎东西,再不上去待会儿热死。”
这时候,男生多的优点就显现出来了,所有东西都让他们争着抢着拎了,几个女孩轻装上阵,还能摘几朵野花,听着清脆的布谷鸟叫声,吹着凉爽又温润的山风,心旷神怡。
春月一把好嗓子,一会儿学布谷鸟叫,一会儿学黄鹂,一会儿画眉,绿真几个同学还没见过学啥都能学得这么像,简直以假乱真让人的女孩,都纷纷与她攀谈起来,当听说她是在电视制作中心唱歌的,顿时双眼发亮,歌星啊!
这时候大家最熟悉的歌星就是邓丽君和张明敏,说起他俩的成名曲,顿时有人哼唱起来,春月带头,很快汇成一股生机勃勃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没有手机,没有任何电子产品,没有书报,有的只是山峰与青草,年轻人的歌声总是那么富有感染力,连同路的当地人也忍不住跟着唱起来。
爬到山顶,正好能把大半个北京城收入眼底,有个男同学“啊”的吼了一声,还以为他怎么了,一问是觉着后吼出来舒服……众人大笑,纷纷效仿。
崔绿真走过去,双手卷成喇叭状,气沉丹田:“啊——北京——”小时候她做梦也想来的地儿。
“啊——人类……”竟是如此美好。
她觉着自己做人做上瘾了。
其他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都觉着她声音好听,一个个鼓动她再喊两声,胡峻怕她伤了嗓子,倒了一杯开水,吹啊吹,吹到不烫嘴才递过去,“歇歇吧。”
春晖看在眼里,放心的笑起来。
经过一阵“鬼哭狼嚎”,大家很快熟络起来,把桌布铺开,吃的摆上,一面吃一面聊天。这个季节刚好是出太阳暖和,不出太阳凉爽的时候,大家就着瓜子儿饮料,说起以前的事,学校的事,以及春晖的工作。
她能力强,人又漂亮,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像大姐姐似的认真倾听,绿真的男同学们,很喜欢追着她问工作中的趣事。律师的工作惊险程度丝毫不亚于胡峻这做刑警的,在很多人的职业生涯里,总会遇到让当事人不满意,被辱骂,被威胁的,甚至还有伺机报复的,虽然不多,可一旦发生,都是铭记终生的。
大家听她讲得栩栩如生,简直身临其境,绿真虽然过年的时候就听过一次了,可并不妨碍她再听一次,八卦啊。
胡峻在附近转了一圈,这个点儿人不多,山顶上就他们,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上来了。大家席地而坐,或躺卧,或盘腿,或靠树上,打起瞌睡来。
“怎么样,市场选址定下没?”春晖小声问绿真。
“还没,姐以前就在北京念大学,有没有什么建议?”
春晖俯视山脚的城市,宽阔,繁荣,蒸蒸日上,不知道是阳城的多少倍……可十年后的北京,二十年后的,三十年后的,不知道又要在这基础上扩大多少倍,曾经的荒郊野外,或许就要变成不亚于市中心的好地段。
就像苏家沟,曾经只有里沟外沟两个生产队,背靠大山,谁能想到短短几年功夫,大山被推平,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连接着大河口乡和阳城市人民广场,沿路还多了一个菜市场,一溜儿的饭店?
大河皮革厂还专门设了个以此命名的公共汽车站,幺妹当年说的没错,阳城市的中心正在往大河口倾斜,总有一天会完全转移到大河口来。
春晖指着山脚下不远的地方,那是一块巨大的空地,残垣断壁,破败的早已没了屋顶的厂房,“那儿要不要考虑一下?”
崔绿真一看,这地方她有印象,刚才经过的时候看见墙上斑驳的石灰刷着几个大字,缺胳膊少腿儿的,她最喜欢玩“填空”游戏了,根据残缺不全的笔画辨认,应该是“东阳生产队制糖厂”。
曾经是个村办企业,墙上都长青苔了,至少也是废弃七八年的厂子。
“姐的意思是,把电器市场办在这儿?”
春晖点点头,笑眯眯的打趣:“我知道你不会嫌弃它偏僻的。”
绿真也笑了,只要是北京城,哪儿偏僻?现在偏僻,以后可都是高攀不起的!
可问题是——“如果这里办批发市场,车辆进出可能成问题。”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进村道路,她刚才就发现了,胡峻的吉普车几乎是龟速爬行进来的,因为公路两旁盖满了高高矮矮的房子,稍不注意就会擦碰到墙壁,而墙壁上,是红油漆刷的几个歪歪扭扭大字——严禁擦碰墙壁,违者罚款五十。
甚至后头还带一行小字——东阳村宣,以证明这条“规矩”的合法性、权威性。
这样明目张胆的毫无法律依据的“宣言”,再加各个小路阴沟里总有老人孩子探头探脑的打量,见他们车子是北京牌照还遗憾的撇撇嘴……让人感官十分不好。
吉普车都只能勉强过来,拉货的农用车直接免谈,没有货车进出,市场开再大也没用,因为没货,也没顾客。
不然的话,这旧糖厂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占地起码有上千平,地势又足够平坦,距离市区也不算远。
春晖没想到,就走了一趟,她居然就能观察出这么多情况,刚才看她东张西望,大家还以为她是孩子气,好奇呢。“妹啊,你这脑袋瓜里,到底装的啥?”
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掰着手指头数:“酱牛肉,酱鸭子,卤猪蹄,红烧排骨,糖醋里脊……”
要不是其他人都在午休,春晖差点忍不住爆笑,“小土妞你咋只想着吃呢,姐问你正事儿,别打岔。”捏了捏她饱满的还带婴儿肥的双颊。
嗯,手感真不错。
前几年,单看个子,崔绿真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大人”,常常给陌生人她是“成年人”的错觉,可这两年真正成年了,个子基本定型后,她脸上的孩子气又不时流露出来,婴儿肥看着有种无忧无虑的娇憨。
一看就是从小没吃过苦,富养大的小姑娘。
“姐,我感觉这村子民风不怎么样,要不咱们还是考虑别的地方吧,况且……”
“况且什么?”
绿真吸了吸鼻子,“你闻闻。”
春晖闻了闻,“没闻到啊,怎么了?”
绿真不确定,是她地精灵力让她嗅觉更敏感,还是怎么着,“总感觉空气里有股怪味儿。”
春晖再次嗅了嗅,真没闻出来。
绿真也就不再说了,反正村子里的人都不担心,大家伙陆续醒来,提议去挖草药,因为胡峻有个师弟是中医世家出身,据说还是河北某个很有名气的流派传承人,他一路上看见好几种药材,直夸东阳山钟灵蕴秀,人杰地灵呢!
“我听人说,东阳山盛产银耳,以前整个村子都是卖银耳的,好银耳销往全国各地,还能出口。”
绿真这才想起来,难怪听着“东阳”两个字莫名的耳熟,原来是东阳银耳啊,奶奶给煮的银耳汤就是用这儿的银耳,听说道地的不好买到,人不熟还可能买到其他地方冒充的。
绿真在中药店帮过忙,也认识不少药材,跟在他身后跑得最欢,可能是季节不对,一片银耳都没看见,倒是中药材看见不少。“光明哥这是白术吗?”
“光明哥这是杜仲吗?”
“光明哥这是……”
为了检验自己的记性,她特意关闭灵力,全靠半年前的记忆来辨认,居然还都认对啦!
光明师弟朝胡峻挤挤眼:哥你对象可真聪明,啥都懂点儿,他们聊政治,她懂,他们聊军事武器,她也懂,女生们聊文学和歌星,她也如数家珍……好家伙,现在连中药也认识了!
而且,绿真给人的感觉很真诚,很会照顾别人,一点儿也没有“故意卖弄”的嫌疑,是真的让人佩服。
崔绿真感受到他的好感,得意极了,一得意,不小心打开灵力,听到白术和杜仲抱怨:“臭死啦,又开始做臭银耳啦!”
杜仲很沉稳的安慰道:“银耳本身不臭,是他们堆久了才臭,人心啊……”
绿真赶紧在心里问:“人心怎么啦?”
白术“哇”一声叫起来:“刚谁说话?谁出声了?”
“是我呀,我能听见你们说话。”
一片白术丛立马沸腾了,唧唧喳喳怪叫起来,绿真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形,干脆走到杜仲树旁,轻轻的给他挠痒痒,抓抓杆茎,摸摸叶子,把它舒服得不要不要的,这可是来自地精的按摩呀!
“杜仲哥哥你能告诉我吗?什么人心?”
杜仲这才眯缝着眼说:“以前天旱的时候他们常来浇水,我不能忘恩负义,只能告诉你,这村里的银耳全是坏的,他们出的药不能买。”
崔绿真听得满头雾水,银耳不是炖汤喝的吗?怎么是“药”?如果东阳村的银耳是坏的臭的,那外头市面上卖的那么多“正宗东阳银耳”又是哪儿来的?她疑问太多了,可杜仲的嘴巴却撬不开了,其他植物压根不知道她说的是啥,问了也白问。
崔绿真最旺盛的就是好奇心,她打定主意,下星期再悄悄来一趟,打听打听,这事跟她关系大着呢!因为奶奶一年四季都爱炖银耳汤给大家喝,要真的臭的那会吃坏身体的。
太阳落山,大家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了。
原路返回的时候,绿真特意留意才发现,这村子真的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不是说墙上那让人难生好感敬而远之的大字,而是村民看他们的眼神,好像带着某种防备。
前头有村民赶着一群羊,车子过不去,只能停在路中央,绿真从带出来的零食里掏出一罐钙奶饼干,还没打开过。她摇下车窗,冲不远处伸头探脑的小孩招手:“小朋友,拿去吃吧。”
孩子们一看盒子就咽口水,可却没人上来。
要知道,这要是在大河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吃是孩子的天性,更何况是对他们有致命吸引力的高级零食,他们眼里的渴望,身上的穿着都证明他们是想吃的,可却不肯过来,像在防备着她。
绿真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自认为还是长得挺亲切的,家里家外的小孩都喜欢跟她玩儿,怎么现在却不好使了?
绿真还想再“诱惑”他们,有个年轻女人从小巷子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现在的人坏着呢,谁知道里头掺着什么东西,忘记村长说的话了吗?”
孩子们立马大声说“没忘”,跑了。
崔绿真:“……”敢情是怕她在饼干里下毒?人和人之间还有信任吗?
这不,女人看见她的错愕,还得意的笑了笑,扭着腰肢走了。
崔绿真实在忍不住,“胡峻哥你说这村子奇不奇怪?咋把咱们当贼防啊?”她在北京半年多,遇到的所有本地人都非常热情友善,话唠,祖宗十八代的事儿都能给她唠清楚,买东西三分钱以下都会让,像这么不友好的还是第一次。
胡峻看了一眼村子,这个点儿该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可村里却没多少炊烟,凭着干刑侦的直觉——这村子不对劲。但一车都是女孩,当务之急还是先送她们到家,他可以稍晚再来看看。
羊群“咩咩”叫着走远,两辆车这才得以压着羊粪球驶出村子,绿真拆开送不出去的饼干,“卡擦卡擦”吃起来。
“哥你说他们为什么防着咱们啊?”
胡峻怕她好奇心太旺盛自个儿找来,想要打消她的疑虑,“估计是怕咱们偷拿他们东西吧,我闻见一股糖味,估计是有糖厂。”他在臭水沟边看见许多用剩的甜菜粕。
北方制糖跟石兰省制糖不一样,北方以甜菜为主要原料,不像石兰省是用甘蔗。
绿真这才想起来废弃糖厂的事儿,看来这村子的企业还办得挺不错,光糖厂就能有两家。废弃的厂子规模都那么大,那新盖的岂不是要更大?比姨妈家食品厂还大了吧!看来,乡镇企业管理局的成立,让全国的乡镇企业壮大不少啊。
正想着,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绿真惯性之下往前冲,胸口直接撞得生疼,小彩鱼在后头也被撞得不轻,“怎么啦胡峻哥?你技术不好,还是让我姐开吧。”
胡峻却没心思笑,他赶紧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大爷你怎么样?撞到哪儿了?”
地上躺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春月看这儿离村口不远,以为是东阳村的人,立马急了,不会讹人吧?
大爷似乎是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没事没事,我捡个野果吓到你们了,对不住。”
确实是他突然冲出来的,幸好胡峻没分心,刹车也踩得快,要是反应慢个一星半点的肯定就撞他身上了。“大爷您确定没事?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儿,我自个儿滑倒的,你的车子没碰到我。”老大爷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空气里立马飞舞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灰尘。
绿真见他为了捡个野果差点被撞,知道是饿得狠了,立马掏出几片吃剩的炸馒头片,黄金灿灿再抹点儿友娣姐姐的秘制果酱,简直爽翻了。“爷爷你吃这个吧,我们没吃过的。”
老头儿看着金黄的馒头片咽口水,“我吃了那你们吃什么?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绿真见他跟村里小孩的反应不一样,立马双手将东西递过去,老头儿连说两声“谢谢”,狼吞虎咽,显然是很长时间没吃饱肚子了。
“爷爷你是东阳村的吗?”
大爷点点头,“嗯。”
“那怎么……”流落在外啊,如果村办企业搞得好,村民福利待遇也好,很多村直接给老人发劳保工资呢,像天津的大邱庄,江苏的华西村,还有河南的南庄,都是赫赫有名的“集体村”。
怎么还会让自己村的老人在外饿肚子?
村办集体企业就是挣了钱人人有份的啊!
崔绿真怕他被人欺负了或者冒名领了劳保工资不知情,善意的提醒了几句,谁知老人却叹口气,“我是被赶出来的,糖厂没我的份……呵,糖厂还是我先……”
绿真好奇极了,赶紧让他上车,开到东阳村人看不见的地方,才听他讲起自己的故事。
原来,老人名叫陈东阳,是东阳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一手祖传的制糖手艺,曾经在村办制糖厂干过多年,可因为制糖厂效益越来越差,文革结束前一年干脆直接倒闭了。
他眼看着这么好的生意黄掉,心疼那么多制糖设备,包产到户后四处举债把制糖厂买下来,自己带着老伴儿、儿子儿媳,把制糖厂开起来,刚开始那两年因为他手艺好,糖分纯度高,也挣了点钱。
后来儿子死于一场设备意外,儿媳改嫁,老伴儿也病死了,他心灰意冷,糖厂也就废弃了,带铁的设备被村民偷净,甚至连屋顶的瓦片也偷没了。可他哪儿也不想去,一直住在厂里,仿佛那儿才是他的“家”。
几个年轻人唏嘘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不是儿子意外,他现在说不定就是村里的大富翁了!最先干个体的农民,那眼光是没话说的。
可惜啊可惜,天意弄人。这么大年纪也没处去,住没顶的房子,吃野果喝生水,病了全靠扛……绿真不由得想起黄永贵老爷爷,跟他的遭遇有点类似,现在过得可顺心了,有工资还有分红,养老也有了保障,在皮革厂“呼风唤雨”发号施令,谁不羡慕?听说上个月还有人给他介绍老伴儿呢!
崔绿真心软,想要帮帮他。
“爷爷你要去哪儿?如果没去处的话,要不要找份工作?”
陈东阳坚决摇头,“谢谢你的好意小姑娘,我一把老骨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等着看他们怎么遭天谴!”
“什么遭天谴?”
原来,他当年的厂子之所以会倒闭,儿子死亡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村里新办了一个糖厂,用低纯度的劣质杂糖挤压他的生意和市场,还搞了几次栽赃陷害,明明是他们出厂的杂糖吃坏了顾客,却故意往他身上推。
内忧外患之下,他的事业就废了。
崔绿真脑海里迅速的闪过什么,快得让她抓不住,总觉着是忽略了什么。可太阳落山有一会儿了,山路不好开,出于安全考虑,她也来不及多想,还是先回去再说。
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有点沉重,同是改革开放后干个体的农民,她们身边看见的都是成功的例子,从来没听说谁家亏本或者失败啥的,以至于让没吃过苦的孩子们以为,这年代只要弯个腰就能捡到钱……殊不知,崔家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有人一败涂地老无所依。
尤其小彩鱼,她从来没想到干个体还能越干越穷的。因为从小,家里就没短过她什么,同学们听说她家里是干个体的,都会露出羡慕的眼光,似乎“个体户”就约等于“暴发户”。
小丫头紧紧拉着绿真的手,“姐,你跟我讲讲家里的事吧?”
崔家的事儿,绿真能从她三岁开始讲起,那一年啊,正是崔家最困难最倒霉的时候,倒霉到牛屎沟的社员都避着他们走……
绿真实在放心不下陈东阳,过了一周,趁胡峻不在,把他的车开出去,来到东阳村村口,把正在捡垃圾的老人叫过去。这次她准备过,带着一百斤米和面粉,二十斤清油,二十斤猪肉过来,当然也没忘记盐巴味精和一块大大的篷布。
老人家不肯要她这么多东西,说最多借他五斤米,够他吃一个月的。
绿真听得心里一酸,五斤米吃一个月,哪怕当年生产队的忆苦思甜餐也没这么寒酸吧?“没事儿爷爷,你抬不动我帮你抬。”
于是,在陈东阳能吞下一个鸡蛋的惊诧里,她轻轻松松、单手、提起一百斤的东西,还能抽出一根手指提清油,另外一只手拿猪肉和调料。
陈东阳结结巴巴:“这……小姑娘你……”这是什么鬼斧神工的力气!
见绿真头也不回,他只得抱起篷布追上去,当然是抬头挺胸,大摇大摆的呀!让村里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瞧,他陈东阳不会饿死。
当然,村里大部分人还是心地善良的,平时偶尔也会给他送个鸡蛋,半碗米汤剩饭啥的,此时都好奇的问:“东阳叔这是咋了,你亲戚吗?”
陈东阳不知怎么定位跟这个小姑娘的关系,正犹豫着,忽然见崔绿真回头,清脆的答道:“是的婶婶,这是我家表爷爷,有空来爷爷家玩啊。”
大家忙“哎哟”答应,心道:倒霉了大半辈子的东阳叔,终究还是有亲戚照管的,看小姑娘穿着,估计还要时来运转呢!
崔绿真一面走一面奇怪,今儿遇到的村里人好像又挺正常?跟上星期那群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要不是东阳爷爷在这儿,她都怀疑自个儿是不是来错地方啦!
陈东阳的“家”是一间破旧的小屋子,屋顶上只剩七八根虫蛀的椽子,也不知道雨雪天气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绿真也不用她帮忙,一个人蹦跶着,顺着一架腐朽的摇摇欲坠的梯子爬到屋顶,将篷布盖得严丝合缝,又跑车里拿来钉和锤,将篷布四周钉死在椽子上,希望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她怕自己买瓦片来的话目标太大,上次回去胡峻哥就三令五申不许她自己来的。
“来,小姑娘,这儿坐。”陈东阳看着屋顶一遮,小房子暗下来,也更有安全感了,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绿真直接从五米多高的墙头跳下来,吓得老人家再次吞鸡蛋,“你……你……没事吧?”
“没事呀,爷爷放心,我从小跟着我爸练过的,他是当兵的,身体素质倍儿棒!”
陈东阳这才“哦”一声,放心了,虎父无犬女嘛。
绿真闲不下来,转了一圈发现一个大问题——他没锅,有米有肉也是白搭,总不可能吃生的吧!
“爷爷,要不我去隔壁帮您借口锅吧?”顺便可以打听打听,为什么村里的氛围两极分化这么明显。
老爷子“嘿嘿”一乐,像个孩子似的,“你等着,我去。”
没一会儿,他居然从破厂房的墙壁里掏出一口铁锅来……绿真一下就明白了,要是不藏在这儿,估计也不是他的了。
顺便,他还抱出厚厚一沓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签纸,“爷爷这儿也没什么可以玩儿的,你要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等着,我给你做饭吃。”
他迅速熟练的架起铁锅,又不知道从哪个洞里掏出一把缺了很多口的生锈菜刀,在红沙石上磨去锈迹,先把肉切好,再淘米煮饭。绿真想要帮忙,让他给撵走了,“我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这还第一次做饭,你就成全我一回。”
话已至此,崔绿真不好再抢,心安理得坐块光滑的石头上,拿起一沓信签纸看起来。老爷子别看邋邋遢遢,可信签纸却保存得不错,没什么污迹,也挺整齐,看笔迹就知道曾经是个文化人,顶头第一行写着标题《狐狸与葡萄》。
绿真迅速一目十行的看,发现这不是那个世人熟悉的“吃不到葡萄酒说葡萄酸”的故事,而是说一只狐狸成了精,因为在渡劫的时候一棵葡萄藤救过它,它就幻化为人形前来报恩的故事……虽然简短,但语言幽默,用词直白,很有可读性。
她翻了翻,后面的信签纸也是差不多的,都是一个又一个小故事,有奇异怪志,有童话故事,也有现实故事,有的让人捧腹大笑,有的又感动得她泪眼婆娑……可无一例外都是寓意良好,劝人从善的,字数少的一两千,多的两三万。
绿真读过这么多书,还从没一次性看过多有趣的小故事,她不确定的问:“爷爷这是你自己创作的故事吗?”
陈东阳正迅速的用一根现砍下来的树枝当锅铲用,翻搅着锅里的肉,“谈不上创作,流浪汉最充裕的就是时间,闲着我就瞎写呗。”
绿真悄悄吐吐舌头:这还叫瞎写?每一个故事看似简单,可背后蕴含的道理都是非常深远的。最关键是他能用这么平淡的,朴实无华的语言达到既讲故事又讲道理的目的,这就是一种功力!比胡晚秋那种矫揉造作全靠华丽辞藻堆砌的无病呻吟强多了!
这才是真正考验写作者水平和能力的事儿,崔绿真实在是佩服得无以为报,顺口问:“爷爷你给报社投稿没?还能赚稿费呢!”
她知道的好几位作家,其实文笔无法与龙葵和毛大师相提并论,可人家会写故事,写的小说很有市场,天天就在家里待着,一个月稿费就够半年吃的,这也是这几年“作家培训班”能兴起的原因。
陈东阳把炒熟的肉用芭蕉叶当盘子装上,“端”到大石头上,漫不经心的说:“哎呀,我这些故事都是瞎写的,谁会看?投了也是白投,要不是你,也就我一个人自娱自乐罢了。”
“怎么会,这么有意思的小故事,现在很多人爱看呢!”绿真想起那些备受欢迎的报纸边角料,有的人甚至还把边角小故事那块撕下来,贴在一个本子上,收集成“小说合集”呢!
忽然,她眼睛一亮,妈妈不是正愁诗社转型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