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一愣, 指着自己那张飞似的大脸,“我?”
他开口,只是看不惯身边那几个无赖, 一会儿说“没尝出味道”, 一会儿说“刚才的不好”, 哄她兜里的东西吃。这年代出来做倒爷的就只有两类人, 一类是真想出来闯荡事业养家糊口的,毕竟是少数。
更多的其实是各村各街道的混子,好吃懒做,在大集体手里混不下去,想要出来捞偏门罢了!
两个小丫头倒是好心,哪知会不会被混子盯上?这么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的小孩, 家里条件肯定差不了,难保会有人打坏主意。
这世上的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
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唉!
“对呀, 伯伯你要吗?超甜的哟!”
络腮胡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只白嫩小手,再一次确认:“给我吃?”
“对呀, 先尝后买,不买也没关系哟。”
小地精虽然手酸了, 可她很懂礼貌,依然把手高高的举着, “伯伯你真的不尝尝吗?是我妈妈跟姨妈做的哟,我姨妈是做罐头哒!”
似乎是说出她是做罐头的老手,就能证明她们的柿饼也超好吃似的。至于逻辑?反正小地精说是就是呗!
络腮胡被她真诚的眼神所打动,接过那灰白色的小圆饼,细细的翻着看了看, 其实他在看见颜色的一瞬间就摇头了。他去年去广西的时候吃过,那边的柿饼是真出名,一个个形状规则,大小匀净,颜色金黄半透明,胶质饱满,是极品中的极品。
她们手里的货色,一看就是农民自个儿做的,没啥技术含量。
“会做罐头不一定会做柿饼。”他意味深长的来了句。
崔绿真觉着有道理,点点头,可下一秒反应过来,伯伯这是嫌弃她们家柿饼吗?她双手叉腰,“我姨妈的罐头厂可是很有名的,伯伯你肯定也吃过。”
这一片倒爷聚集地,总是南腔北调,人来人往。
聪明如她,自然听出来络腮胡的口音,虽然是一口夹生普通话,可还是隐隐有股红星县的味道,个别字眼还有本地特色。妈妈说过,一个人的乡音是很难改变的,这是他来自的地方的烙印。
如果他是红星人,那就肯定吃过姨妈家的罐头,这可是供销社一罐难求的好东西呢!
果然,络腮胡来了兴致,反正他因为长得凶,很多人都惧怕他,不敢跟他买东西,明明跟其他人卖一模一样的东西,甚至他的价格还更便宜些,可他的顾客就是比别人少。
有没有顾客缘,还是看脸的。他自嘲的扯扯嘴角,“你姨妈家罐头叫什么?”
“高氏老字号。”
男人“哦”一声,这个牌子他有印象,五年前才横空出世的罐头,听说是附近生产队作坊出品,没想到那罐头质量还挺好,味道正,也够甜,跟外头大厂的比起来也不差,最关键是还便宜。他曾经也想带一点儿去省城的,可听说小厂子产量低,专供红星县供销社还不够呢。
他们做倒爷的,不跟公家单位抢货源,这是行规。
没想到,今儿居然遇到罐头厂老板的亲戚了?可络腮胡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见他摸了摸自己那干瘪的腰包,心里叹口气。要是去年遇到就好了,他手里还有钱,今年可不巧,广州拿来的服装卖不出去,东北带来的人参红肠我卖不出去,人参还好,能放几年,可红肠已经快放不住了,要是一个星期内还卖不出去,他可就亏大发了!
东北红肠,石兰省的人,估计百分之九十九没听过,他就是瞅准了这种“人无我有”的地域差别,贩了几百斤回来,准备赶春节前卖一波,挣点过年的钱。谁知他贩的红肠包装有问题,一路火车汽车的辗转又压坏不少,坏的没挑出来,把好的也给熏坏了。
这不,扔了三分之一呢,可把他心疼坏了,这他娘的比直接扔钱还让他心疼!里头可都是实打实的猪肉呢!
络腮胡牙疼似的龇了龇嘴,又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拿起那柿饼就咬了一口。
啧,真甜!
他在太阳下站了大半天,既要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提防治安队,又要留心招揽顾客,早饿得头晕眼花,一口甜丝丝软糯糯的柿饼进肚,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小地精得意的冲菲菲眨巴眨巴眼,看吧,她们家的柿饼,但凡吃过的,都说好吃!
“伯伯,如果你要的话,很便宜哒。”
“哦?有多便宜?”
幺妹眼睛一转,“这得看伯伯买多少,五百斤一百斤以下五块,三百斤以下四块五,五百斤以上只要四块哟。”
“噗……”络腮胡没忍住,喷出来了,“你说啥?就这,你卖五块?”
幺妹心里顿时虚了,“怎么,不……不能吗?”
小拳头下意识就握起来了,她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啊,妈妈说贵她不信,可连走南闯北的倒爷都说贵,那似乎真的是诶……
“那伯伯你说,值多少……叭。”
络腮胡没忍住,又要笑了,这小丫头表面看着憨厚老实,可能说出分段议价的话,又显得挺聪明的,可这刚聪明没两秒钟,又原形毕露了?
傻丫头就是傻丫头,络腮胡苦涩而怀念的笑起来,“你们家有多少斤?你能做主吗?”
“我能做一半的主,伯伯要多少我们就有多少。”幺妹学着大人的似的双手背在身后踱步,“但伯伯还没说多钱一斤呢。”
络腮胡伸出两根手指。
幺妹心里挺失望的,跟她预期的昨天卖的差别太大,但她还是尽量像一个老练的生意人似的摇头,“不行不行,伯伯你这价格太低了,我们连本都回不了。”
“小丫头片子,还忽悠人呢?”络腮胡迅速的吃完最后一口柿饼,拍了拍手上落的压根不存在的糖霜,“这样成色的两块,再好点儿我能给两块五。”
这次的柿饼卖相真不咋地,毕竟是王满银这门外汉自学成才的,能成功做出来没发霉变坏就已经非常不错了。对没吃过的人来说,这是个新鲜东西,虽然不好看,但也忍了,能吃就行。
可对于走南闯北有见识的人来说,它除了能吃,别的一无是处,给两块都嫌多。
络腮胡再一次牙疼似的龇了龇嘴,后悔给高了,正要收回他的话,忽然见对面的小丫头一狠心一跺脚,“行,两块就两块,但伯伯得答应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伯伯教我们做黄色的柿饼,我们就便宜卖给你。”
络腮胡“哎哟”一声,“小丫头你卖东西就卖东西,还想顺带拐个师傅偷学技术,这可不行。”
幺妹把嘴一撅,“好叭,不行就算了,我们走啦。”
菲菲愣愣的看着他们你来我往,跟个小傻子似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可合在一起她怎么就不懂了呢?她被好朋友拉着走了两步,小声的问:“我们真走,真不卖了吗?”
她记着,她们出来的目的就是卖柿饼的呀。
幺妹胸有成竹,目不斜视,“卖。”
可不能这么便宜,答应两块她也觉着答应得太快太草率了,毕竟有昨天的五块打底,今儿居然一半都没到,她觉着自己真是个糟糕的推销员。
唉!
大不了就再跑几个地方呗,她就不信那么好吃的东西会卖不出去!
两小只顺着货摊形成的临时“街道”走了一圈,居然幸运地遇到那位一直来卖麻叶酥的老奶奶,原本一角的东西已经涨到一角三啦,她们每人买了两个,用报纸条包着,边走边吃。
路上遇到挎着竹篮卖卤鸡蛋的,小地精又买了四个,每人两个。卖鸡蛋的阿姨看她们出手大方挥金如土,赶紧冲身后不远处招手,一个原本东张西望把风的大小伙子跑过来,掀开另一只竹篮子,“喏,还有卤藕卤土豆,小妹妹你们要吗?”
藕片和土豆片切得半寸厚,色泽金黄,酱香扑鼻。
幺妹没忍住,咽了口口水,“阿姨哥哥你们也太聪明了吧,居然卤藕和土豆卖,我妈妈也会卤,特好吃呢!”
记得那是有一次卤肉后剩的汤汁不少,她看着可惜,就让妈妈往里下了几个土豆白菜,当锅子吃。可白菜太吸汤汁儿,煮出来颜色不好看,也太咸,倒是土豆正合适,煮得沙沙糯糯,还吸收了卤汁儿的香味,切成片儿她能当零食吃。
大家都只见过国营熟食店里有卤肉卤鸡卤鸭卖,却没见过还可以卤素材的!
小伙子自豪地挺起胸膛,“那当然,我妈可是熟食店上班……嘿嘿,我可啥也没说,你们要吗?便宜你们,两分钱一块怎么样?”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人畜无害。
哦,原来阿姨是熟食店上班的工作人员呀,怪不得手艺这么好,东西也做得干净,竹篮用干净的白纱布垫着盖着,垃圾场的苍蝇蚊子也咬不着。
说不定,还是用熟食店里的大锅卤水煮的呢,因为她吃着味道很像城东那家。
当然,小地精的嘴巴和舌头那是相当厉害的,很细微的味道差别她都能尝出来。可她也知道,这是别人不愿说的秘密,她就不能戳破。
“好呀,给我们来四片,哦不,六片藕,八片土豆。”说着,递过去三角钱,“阿姨不用找啦。”
女人笑起来,小姑娘还挺大方,两分钱能买支铅笔呢!
但她不会占小娃娃便宜,特意给她们一人多加了半片土豆半片藕,是出锅的时候不小心弄碎的。她切得特别厚,半片也有不老少。
“谢谢阿姨,谢谢哥哥。”两个女孩笑眯眯的道谢,然后各抱着一个油纸包,边走边吃。
菲菲这两年生活质量大为提升,胡家不缺钱,也会经常给零花钱,她虽然没以前馋了,可东西它就是好吃啊!小姑娘幸福得眯上眼睛,“好吃!绿真咱们以后也来做卤菜吧,既能吃又能卖,可挣钱啦!”
大家都知道,一斤土豆才几分钱,一个土豆就能切好几片,这成本可真是够低的,利润空间大着呢!
“好呀,但我不卖素材,我要卖猪舌头猪尾巴还有……”
她们只顾着畅想将来的职业生涯,却把身后的男人引得口水连连,那喉结不住的滚动,腿愈发的软了。
如果幺妹此时回头的话,一定能看见刚才的“络腮胡”正跟在她们身后,而且,跟了挺久的一段。
络腮胡名叫罗德胜,别看他胡子拉碴让人“杂草丛里”找脸,一张黑脸又方又大,皱纹沟壑纵横,可实际年龄不大,才三十出头呢。
自从三年前家里出事后,他就开了去东北讨饭的介绍信,在天南海北的跑,一会儿下广东,一会儿上东北出关外,一会儿又去黄土高原住窑洞,时不时还去上海逛友谊商店……别看他凶巴巴莽汉似的,可脑子却非常灵。
他听人说年后中药材会涨价,尤其是名贵药材,所以他贩了一批人参,准备囤积居奇。
可没想到最近这红肠贩亏了,本都压在人参上,他身上几乎身无分文,只剩几大麻袋线衣。原本还想着天冷了,线衣好卖,卖了就能挣点路费,回家去一趟,可问题是他人长成这模样,别人一个清早卖二三十件线衣,他卖两件,还不够搭车的路费,哪里敢买吃的?
这俩小丫头,一路吃着吃那挥金如土,他跟在后头馋得口水直淌,太过分了!
“喂,小丫头!”
幺妹面不改色目不斜视,继续“卡擦卡擦”啃香喷喷的藕片。
菲菲总觉着像有人在叫她们,拽了拽好友的手,“是不是有人叫我们呀?怪凶的。”
凶得她都不敢回头,哪怕是看一眼。
幺妹摇头,“没有呀。”
“喂,小丫头!”罗德胜确定,她们分明就是听见了不愿回头,当即拔起那又软又软沉如灌铅的腿,跑到她们跟前,“喂,叫你们呢。”
眼睛却不受控制的落她们油纸包上,土豆和藕片让她们啃出几个小月牙,红黄喷香,真是让他食指大动!
“伯伯有什么事吗?”
罗德胜打量她们穿着,两身半新不旧的红花袄子,黑棉布裤子,黑布鞋白棉袜,家庭条件应该不差,顿时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你们要好看的线衣吗?粉色和绿色的,可鲜艳呢。”
菲菲肉眼可见的心动,在这年代谁要是有一身带颜色的衣服,那可是整条街道最靓的崽啊!
幺妹也有一丢丢心动,但她决定,要让伯伯知道,小地精也是有脾气的。她轻咳一声,学着刚才“络腮胡”对她们的态度,挑剔的看了看他塞满线衣线裤的蛇皮袋,“这质量怎么样,牢不牢?”
“保不保暖啊?”
“怎么卖的?”
“啥,就这货色也要十块?不行不行,顶多两块。”
罗德胜被气得眉毛倒竖,“啥?两块买只裤腿都不够!”
幺妹得意洋洋地回瞪,“那你的两块也不够买我家柿饼。”
“你……”罗德胜咽了口口水,她们手里那吃的太香了!勾得他肚子咕咕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不过,他也知道,小丫头这是记仇,恨他压价压太狠了,倒是个有脾气的。
他服!
“你们随便挑,每人一套,只要你们给我十五块,算便宜你们五块钱怎么样?”
幺妹眼珠子一转,知道他确实是便宜她们了,刚一路走过来,质量没他好的都卖十块呢,两套十五还挺划算……关键那颜色确实好看,她想要一套绿色的!
妈妈总说绿色寓意不好,只给她买红的和白的穿,她明明叫崔绿真,干啥不穿绿的?她觉着吧,绿色最配她啦!
“成交。”
罗德胜将她们引到人后,摊开蛇皮袋,大方的说:“挑吧。”
幺妹果真挑出一套翠绿色的,像春天刚破土皮儿的小嫩草似的,生机勃勃。甚至,她还学着妈妈的样子,提着在身上比划半天,最终选定一套大一码的,这样的话明年后年还能继续穿。
菲菲最喜欢白色,自然也是挑白色的。
她们挑衣服的时候,吃的东西没手拿,只能放地上一块干净石头上。
四个煮得棕红喷香的鸡蛋在大石头上滚来滚去,就像四个火球滚在罗德胜的心头,他在心里暗暗“呸”了一口,罗德胜啊罗德胜,咋就这么没出息呢你!居然惦记小姑娘的吃食,你真是越过越本事了啊!
为了表达抗议,他的肠子肚子齐齐“咕咕”,那声响跟打鼓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放屁呢!
贼他妈响亮!
罗德胜臊得脸红脖子粗。
幺妹忽然抬头,“伯伯你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尝尝卤鸡蛋?很香的哟!”
说着就拿起两个卤蛋递过去,“伯伯吃吧,我不饿啦。”
此时的罗德胜哪里还顾得上害羞和客气,在极度饥饿面前,尊严连屁也不是,他接过来,三两下搓掉鸡蛋壳,狼吞虎咽。
虽然一口半个的吃法和速度压根吃不出味道,可他觉着,这大概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好吃得他眼窝发热,双手颤抖,他只有在大饥荒那两年才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小妹就是这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高粱馍馍省出来,偷偷的塞给他。
那黑漆漆硬邦邦刮喉咙的高粱馍馍啊,是前所未有的美味。那时候的他发誓,将来有钱了一定会给小妹大白米饭白面馍馍吃,给她花衣裳大棉鞋穿,给她……
为了兑现当年许下的诺言,他永远不会放弃寻找,纵是万水千山,踏破铁鞋,他也一定会找到小妹!
罗德胜撇过脑袋,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抹了抹眼角,也不知是吃太急了,还是胃里进了寒风,他忽然打起嗝来。
幺妹叹口气,像看不省心的孩子,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梨子递过去:“没水,你就吃个梨子吧,很甜哒。”
罗德胜破罐子破摔,反正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也不在这一个梨子,拿过来擦也不擦就是一口。为了表示他的感谢,他还大手一挥,“再免费送你们一人一套,赶紧挑。”
幺妹和菲菲看他饿死鬼似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伯伯是没钱吃东西嘞,她们怎么还能占他便宜,都摇着头说:“谢谢伯伯,我们一套就够啦。”
“趁我还没反悔,赶紧挑。”
幺妹摸了摸小兜兜,在心里默默的算了算,除去衣服钱还剩三块多,当即决定请可怜的吃不上饭的络腮胡伯伯吃吃顿饭叭。她饿过肚子,知道饿肚子最不好受啦。
罗德胜决定,再一次破罐破摔。
他把剩下的线衣线裤塞进一个大大的军绿色旅行包里,塞得胀鼓鼓的有一人高,狠狠地背背上,“走。”
这个点儿,街上的国营食堂还比较冷清,只是三三两两有几个食客。他们这副组合倒是挺像爸爸打工回乡带俩闺女下馆子,一进门就引得食客们侧目。
在有限的预算内,为了最大程度的让他吃饱,善解人意的小地精,直接点了六大碗红烧牛肉细面条。
国营食堂的“大碗”是真正的大碗,或者说大盆更合适,碗口有半个洗脸盆那么大,面条摞得严严实实根根分明,吃进嘴里又弹又劲道,还有喷香的大块红烧牛肉,简直是货真价实的牛肉面!
罗德胜端起碗,“噼里啪啦”狼吞虎咽,整个食堂里都是他的吸面声,咀嚼声。
菲菲秀气的吃一半就吃不下了,他吃完一碗,看她剩着,“不吃了吗?”
“嗯,吃不下了。”菲菲害羞的说,浪费食物可耻,可她的小肚子真的好撑好撑啦。
罗德胜端起“噼里啪啦”,两个女孩目瞪口呆。
“???”
吃完,罗德胜满足的打个饱嗝,不以为然的说:“多少人家一年到头吃不上一次细面条,我看不惯。”哪里有讲究的权利?只要能填饱肚子,哪怕是别人吃剩还吐口痰的,他也能面不改色吃下去。
自从红肠亏本后,他已经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吃过一顿饭了。
“谢谢你们。”看得出来,这是两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一点儿也不嫌弃他丢人现眼。
既然是好姑娘,那就不能让她们吃亏,“你们的柿饼还卖不卖?我出四块。”
“真哒?”幺妹喜出望外,四块也快赶上五块啦,而且她有预感,伯伯要的量应该不老少,数学应用题告诉她,单价降低没关系,数量增多的话,总价也会增多,且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利润比卖给何老师的还高!
“我要三百斤。”
“真的吗?”幺妹激动得站起来,“哇哦!伯伯你可不能骗人,要说话算话,我们家有呢!”
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会喊破音。
罗德胜蒲扇似的大手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我罗德胜顶天立地男子汉,又不是那些娘们。”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介绍信,“我叫罗德胜,籍贯红星县羊蝎子公社羊蹄沟生产队,你可以把回去让你家人上大队部打听去,我要不买三百斤你直接去我家拿粮食抵。”
幺妹当然是很认真的,把他介绍信上每一个字都研究了一遍,确保内容和字迹的真实性,这才激动的问:“那伯伯什么时候要,我让我爸妈给你送来?”
罗德胜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不自在的说:“嗯哼,这事我还得跟你们家大人商量一下。”
他知道,这批柿饼虽然卖相不怎么样,可它货真价实,味道正,如果能拿出去,不用跑太远,就在省城也能卖出去,他在火车站和班车站都有固定的“客户”,每斤至少还能挣几毛钱。
可问题是,没钱啊。
他为难地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说了,希望幺妹回去能跟家长如实反映并替他说两句好话,“你告诉他们尽管放心,我不会赖账,我会写欠条。”
他想了想,“如果他们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把我的东西压给你们,这包里还有四十套线衣,怎么说也值四百块钱。”
“我要真跑了,这线衣就任由你们处置。”他斩钉截铁地保证。
幺妹想了想,点点头,总觉着是资不抵债。
她可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小地精,“三百斤柿饼一千二百块,伯伯你不是说你有红肠和人参嘛,也一并压给我们。”
“啥?!”
“对呀,反正只要你回来付钱,我们就不碰你的东西。”不然,嘿嘿,光人参就能稳赚不赔,还巴不得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呢!
罗德胜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鬼灵精,“这……这也太……”相当于把他所有身家压上了,不是几百块,是全部身家啊!光进价就是两万块的货,更别说要是年后人参真涨价的话,那就是三万块!
你说他能不急?
幺妹算是看出来了,人参才是他最看重的,知道爸爸教的“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愈发不肯让步,咬定就要他压人参,如果觉得债不抵资的话,她们家一共有六百多斤柿饼,可以全给他带走。
现在是罗德胜有求于她,他还能怎么着?只能任由小地精“勒索”呗!
反正,他可以肯定的是,这次的柿饼挣的是快钱,反正到时候知道她们家厂子在哪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子女道德品质体现的是父母的道德水平,崔绿真这样的孩子,家长应该也不会是见财忘义之辈。
当即,他同意了,并跟着她们回家,拿货!
要说王满银这一整天,可真是过得美滋滋啊,一大早在社员的羡慕嫉妒中拉回了满满一车大柿子,就听老婆说幺妹给他们卖出去五块一斤的单价!
掰着手指头算,一斤五块,十斤五十,家里还剩六百斤就是三千块,刚拉回来一车,二十天后又能收货六七百斤……啧啧啧,这一个多月时间他就能净挣四千块?
不是暴利是啥?!
说句大胆的,就是卖大烟也没这么暴利的啊!
小市民王满银高兴得找不着北了都!
而中午,他的小福星又给他带回个大客户来,一开口就是他剩下的全要了!
“六……六百斤?”他不争气的咽了口唾沫,脚下差点站不稳。
幺妹得意的点头,看吧,这大主顾还是她找的,小地精厉害吧?
“厉害厉害,绿真你这脑袋瓜里装的都是啥?”高元珍激动的抱着她转圈圈,就像对小明明那样。
幺妹被她转得头晕目眩,赶快停下来,把他拿不出货款但可以用四十套线衣二百斤红肠和三百斤人参暂时抵债的情况说了。王满银最不缺的就是胆量,罗德胜都敢压,他有啥不敢要的?
那人参,他已经全检查过了,随便一根拿出去都能卖一二十块,当抵押的资本远远超过债务时,最担心夜长梦多的就是罗德胜了。
当然,他们还不能信任他,在他打听怎么没看见幺妹父母时,两口子都是打哈哈糊弄过去。开玩笑,国家干部能让你个倒爷知道?
是的,这年代,倒爷再能挣钱,在传统的贫下中农眼里还是不受待见的。在普罗大众眼里,能去当倒爷的都是不安分的好吃懒做的混子,没几个好人。
好好的社会主义道路你不走,走资本主义道路那就是旁门左道,活该被人鄙视!
当天下午,王满银开着拖拉机去罗德胜存放物资的地方,把东西拉回来,又把六百斤柿饼打包装好,伪装成粮食,给他送到火车站。
晚上,有一趟夜火车上省城。
倒爷的门路,是这几个农民实干家们想不到的,他们只顾着把罗德胜的东西存放好,做好防潮防虫准备。王满银实在是眼馋那几百斤红肠,听说还是哈尔滨带过来的,那可是特有钱的大城市,到处都是石油工人钢铁工人的大城市啊,他们吃的东西能差?
趁着盘点,他拎一根上灶台,切了放蒸米饭的锅里蒸熟……那满满的肉味,蒜香味,再来两盅高粱酒真是让人过瘾!
高元珍回家一看他居然吃人东西,气得捶了他一顿,“瞧你出息,馋不拉几,不吃会死是吧?”
王满银无赖的笑着说:“会死,我以后每天吃一根你信不信?”
高元珍虎目一瞪,“你再说一遍。”
“怎么着你男人在你心目中眼皮子就这么浅?老子几千块的大生意还在呢,不缺这几块肉钱,等他回来肯定一分不少给他。”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可高元珍还是担心王满银哪天喝醉了放不该放的屁,红肠事小,人参事大呀!还是祈祷这罗德胜赶紧回来拿他东西吧,她啊,可赔不起。
欠条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些东西只是暂时抵押,如果超过约定时间没付清货款,他们才有权利处置。但如果他能按期给付,而抵押物有非正常折损的话,他们必须照价赔偿。
这是一份让双方都放心的文书,唯独让高元珍不放心的就是丈夫。
好在,她的不放心并未持续太久,当第二车柿饼出炉,全国高考考完半个月左右,罗德胜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大河口了,空着手。
没把柿饼带回来,那就是全卖出去了。高元珍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了。
幺妹就直接多了,兴奋地问:“罗伯伯,柿饼全卖完了吗?”
“对。”
“卖多少啊?”
罗德胜犹豫一下,他这趟可没少挣。
高元珍赶忙岔开话题,“一路顺利吧?”
“顺利。”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堆衣服,里头包裹着几大罐黑芝麻糊,瓶罐上贴着“上海食品厂黑芝麻糊”的标签。
高元珍刚想说这男人看不出来还挺细心,居然想到给孩子带吃的。
幺妹却发现,这“芝麻糊”不对劲的,摇晃罐子的时候,里头的糊糊居然不会像散沙一样动。
罗德胜“嘿嘿”笑着,把盖子揭开,里头居然还有一层“黑芝麻”盖子,仔细一看,居然是假的!
罐子内里垫着一层黑芝麻纸,从外头看就是普通芝麻糊,密不透光,可瓶子里装的却是一卷卷暂新的“大团结”!二百四十张足足有八两多重,把瓶子塞得满满登登。
大家的瞠目结舌着实让罗德胜得意了一下,“外头乱得很,车站扒手多,专挑咱们这些倒爷外乡人下手。”
是啊,自从安徽和四川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自己种自己的地,积极性一高,效率大大提高,时间就宽裕多了。这时候有头脑的就会寻思着出门挣点零花钱,老实巴交的给人建筑工地干苦力打短工,本就是混子的,那就只能捞偏门了。
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劳动力,开始从农村零星流向城市,世道,开始以人们不敢想的速度,慢慢变化着。
高氏老字号食品厂仅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挣到了整整两千四百块,这要放几年前,甚至半年前,谁敢信?大家连想都不敢想!
黄柔以为她闺女要当“推销员”是闹着玩儿的,过了新鲜劲就会丧失兴趣,谁知道她等了几天居然能来这个消息?二千四不算,罗德胜又把刚出炉的第二批柿饼带上省城了。
这一次,在他的建议下,大家伙有意缩短柿子暴晒时间,避免阳光直晒,控制好箱子内温度和湿度,再加秋后柿子更加成熟,糖分析出更多……做出来的柿饼,那叫一个金黄透明,丰厚肥美!
这一批六百五十斤,他给了四块三的价,一口气进账小三千。杂七杂八的算上,再刨除成本,高氏食品厂以四千五百块的净利润来了个开门红,迎接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