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文工团当什么地方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带头的女人气哼哼的说,但她依然克制着, 直到有个女孩跑上来, 气喘吁吁的说:“江团长, 不好啦, 你家江南就是被他们打的,打得可惨啦!”
女人的脸色难看极了,不是因为江南被打,而是“你家江南”。
本来,军队有规定,直系亲属是需要回避的, 她对外一直不肯承认什么“侄女”不“侄女”的,更因为同样姓江,与普通人意识里的“姨妈”“侄女”不一样, 她一直高枕无忧。
可今儿赶着来报信的狗腿子不会说话, 啥叫她家江南?江南跟她啥关系?也不看看场合,能摆台面上说吗?
身后可是整个西部军区的大领导, 要平时她连面都见不上的人物,今儿来视察的时候正好廖团长不在, 才便宜了她去接待。
大领导们刚才就问她外面怎么这么吵,她还说什么学员们非常努力刻苦, 午休时都要抓紧时间练习,互相打气……要是说打架,这不是打她自个儿脸吗?
大中午不睡觉,打架?可真够“刻苦努力”的,这是纪律的涣散!
果然, 她气恼的瞪了女孩一眼,死丫头待会儿再收拾你!
“这就是几位同志不对了,大人怎么能欺负一个孩子呢?江南……”她故作思考一会儿,问身后另一个负责编导制作的副团长,“是不是舞跳得特别好那个小姑娘?才十四五岁吧?”
幺妹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她就是不喜欢这个老阿姨。但她现在刚报了仇,心里爽快,又急着送菲菲去医院,才不跟她啰嗦呢。
她小小的拽了拽妈妈袖子,示意快走吧。
“咱们文工团这么严肃的地方,哪里允许你们胡作非为?打了人就想走?”
其他人都不说话,成年人在没搞清状况之前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少说多看,不轻易发表意见。可这位江副团长明显不一样啊,她在书城“风光”惯了,一看他们穿着就不是啥有地位的人物,尤其那男娃娃,衣服裤子都是带补丁的,平时走路上她都不会多看一眼!
能息事宁人?她得让领导们看看她的雷厉风行,她的管理能力。
顾三懒得跟她啰嗦,“怎么着?那江副团长觉着打了人得怎么处理?”
“扰乱军队秩序的,肯定军法处置。”
顾三气笑了,“那行,赶紧把江南处理了先。”
女人一愣,“你打了人怎么还有理了?”
顾三往上抱了抱菲菲的腿,“这个五岁的女孩被十五岁的江南欺负、辱骂、殴打长达二十九天,你看怎么处理?”
女人眯着眼,警告的瞪了菲菲一眼。死丫头片子要是敢胡乱攀咬,她就灭了她!
可菲菲被顾叔叔抱在暖暖的怀里,满满的安全感,舒服得都快睡着了,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请江副团长注意自己的言辞和态度,你刚才对儿童的威胁恐吓已经违反了《军人纪律条令》第八十三条。”
“你!”女人没想到他这一身穷酸气的男人居然懂这个,纪律条令对于军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法律。
“江副团长还没告诉我们,对于欺负辱骂殴打五岁幼童的江南应该怎么处置?”顾三这句话一出,果然她身后的女人们都看向江副团长,大领导的眼神里是询问。
女人慌了,决定抵赖到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江南欺负了她?”她可以肯定,在整个文工团没有一个女孩愿意站出来指证,所以,无论对方怎么说,到最后都会因为没有证据而被推翻。
顾三沉吟片刻,“她对我们菲菲当众道歉算吗?”
女人笑了,“当众道歉,你听见没?”她指着来通风报信的女孩问。
女孩迫于她的淫威,低着头想了想,很坚定的摇头。
顾三心头大惊,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文工团副团长,军衔还不如他的女人,居然有指鹿为马的本事,是这个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难道连……这样的地方也能一手遮天?
本来,他也是想息事宁人尽快医治孩子的,可她们这样一步一步逼得他失望,愤怒,他不得不寻根问底了!到底是谁给她们的勇气,居然敢凌驾于无产阶级头上!
“行,那咱们下去讲道理。”
怀里的菲菲动了动腿,小声恳求:“叔叔放我下去吧,我能走路,你太辛苦啦。”
看,就这么一个懂事的,体贴的,生怕麻烦别人的女孩,居然有人忍得下心这么欺负她!
顾三板着脸,“不累,你的腿不能着力。”不然说不定就真变成小瘸子了,那崔绿真还不得哭死?小孩的感情是非常纯粹的,她认定菲菲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一辈子不会变,所以当遇到欺负菲菲的人,她的愤怒让她变了个人。
崔绿真不再是以前那个憨厚老实的,不会打人的孩子了。打人怎么了?有些坏家伙就是要揍,往死里揍,一次性揍怕,以后才不敢招惹她。
像阿柔那样的脾气,啥都要讲道理,世上哪有那么多讲得通的人?讲不通她不就没辙了吗?譬如卫娜,譬如刘惠,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可敢动手,会动手的崔绿真不一样,她以后都会成为一个能软能硬,能讲道理也能动手的好女孩!
他很欣慰,友情让她成长了。
宿舍门口,很多女孩还没进屋。冬天的太阳晒着暖暖的,她们三五成群,小声的议论着刚才的闹剧。大家都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以前没少受江南欺负,也曾反抗过,愤怒过,最后江南依然毫发无损。
现在能看见她在两个明显比她小的孩子手里吃了瘪,她们啊,别提多开心了!
能留在外面的,那都是不爽她的。
而江南的忠实狗腿子们,早早的一窝蜂拥到她宿舍安慰她去了。
大家看见穿着制服的人过来,所有人一改先前的懒散,迅速的站好队伍,一个个抬头挺胸,小白杨似的。
看着她们,顾三心里忽然又明亮起来。是啊,坏人小人哪儿都有,不能因为她们身份职业的特殊性就以为所有的军人都是善良的人,任何行业都有那么几个害群之马,而只要绝大多数还是好的,这个队伍就是好的!
他拿出江南手写的道歉信,挑着几个被她攀咬出来的名字,“杨桃,何自梅,姚汝芬,张文娜,李青青。”
五个女孩害怕的答了声“道”。她们知道这是谁写的名单,心里早恨死江南了。
“我问你们,刚才江南是否当着众人的面向胡菲道歉?”
“是!”不止她们说是,就连没叫到名字的几十个女孩也齐声说。
于是,江副团长的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你,你们想清楚,军人不能说谎。”
杨桃大声说:“我们没说谎,所有人都听见她的道歉了,她不止口头道歉,还写了道歉信。”
顾三扬了扬手中的信签纸,好小子,胡峻这脑袋瓜!
忽然,一直没说话的肩章上有四颗星的女人开口道:“请问你是不是北京××旅的顾学章顾团长?”
顾三一愣,看向她,不认识啊,但他还是道:“曾经是,现在已经转业回老家。”
女人激动得脸都红了:“那你还记得69年的沈阳军演吗?火车站后面的福利屯,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地里,你是不是救过一对母子?”
顾三陷入沉思,好像有点印象,可这在他看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压根没放心上,“记不清了。”
女人继续激动的说:“那是我跟我儿子,大雪天带他去看病,谢谢顾团长,要不是您,我儿子说不定早就……您这是救了我们的命呐!”
江副团长:“???”
她这所谓的“副团长”并非军衔职级里的副团级,而是文工团下属歌舞团这个团体的“副团长”,要论军衔,就是个连长级别的,差这位“大领导”可太多了。
连大领导都要尊称一声“顾团长”的,那还不得……哎哟,她的脑袋忽然清醒过来,坏事儿啦!
江南这死丫头,可害死她啦!
别说还有这份救命恩情在,就是没有,那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江南这个小恶霸干的好事儿已经够她喝一壶了。
你说她咋就那么蠢?干啥不好非欺负胡菲那死丫头?欺负也就罢了,干啥还留下证据?现在,人证和“供词”都有了,她还能怎么着?
女团长越看,脸色越黑,吐口水扔虫子剪头发,小小年纪就这么坏,故意踢胡菲想弄坏她的腿,这就不是坏了,是恶毒!
“这样恶毒的人,怎么能让她继续留在部队?”她冷冷的问。
江副团长冷汗连连,“这……这,也不能光听他们的一面之词是吧?几个成年人合伙打江南,对,一定是他们逼着她写的,她才……才十五岁啊。”
其他女孩们:“???”
很快,那个叫杨桃的大声反驳:“叔叔和阿姨没打她,也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江副团长把眼一瞪,“那你告诉我,谁打的?”
杨桃有点兴奋的,崇拜的指指幺妹,直接忽视黑黑帅帅的胡峻。
“啥?!”
这孩子她是眼神不好吗?那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看着也就五六岁吧,居然把江南“狠狠揍了一顿”还“逼着写下道歉信”?
你他妈逗我呢!
江副团长真被气疯了,她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天大的侮辱好吗?这群女孩子翅膀硬了是吧,居然敢合伙骗她,合伙袒护顾三,太过分了!”不行,把江南叫出来,让他们当面对质。”
很快,江南哭哭啼啼出来了,“姨”字刚出口,看见她身后那几名不认识的领导,星星比她姨妈多多了,连忙改口:“江副团长,他们欺负我,打我,你看,我的脸。”
江南原本白净的瓜子脸上,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从左边额头划到右侧下颌角,形成一条鲜红的对角线,看着怪瘆人。
“呀,你咋啦?是不是这个叔叔打你了?”
江南忍着屈辱摇头,指指幺妹,“是她。”确实,胡峻没怎么碰到她,把她揍得五脏六腑都疼的是幺妹。
江副团长不信邪,“你再好好想想,真不是这个叔叔?”
“不是,就是她,她打得我好疼……呜呜……”看见可以信任的人,她委屈的哭了,她太慢了呀,她都毁容了呀!
一众大人:“……”面无表情。
终于,有个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了,这不他妈耍赖嘛,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能揍翻十五岁的大女孩?光看身高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一个一米七,一个一米不到,幺妹两个拳头都没江南的一个大,能揍她?
还哭呢,这不是苦肉计是啥?
而且是拙劣的,让人恶心的苦肉计!
求锤得锤的江副团长啊,一张风韵犹存的老脸臊得通红,“的了得了,有事说事,不疼就别哭了。”
江南疼得吸气都困难,“疼……好疼……真的好疼啊姨……”
可是,没人会相信她。
江副团长见这条路走不通,干脆指着她脸上的“对角线”说:“虽然孩子打架是孩子的事儿,闹矛盾也是正常的,可故意给江南毁容就是心思恶毒了,你看看咱们江南可是好苗子,人又漂亮,未来的文艺人才呢,就被这小丫头毁了……我看吧,孩子懂啥,还是大人教的。”
她俯下身,恶狠狠的盯着幺妹逼问:“是不是你爸妈教你毁她容的?”
幺妹才不怕她呢,这场友谊之战彻底激活了地精体内的武力值,“我没毁她容,没挠她,这是我叔叔妈妈,不是爸爸妈妈,奶奶你是不是眼神不好呀?”
对不起,不该笑的,可其他人都笑了。
江副团长自诩年轻貌美,虽然年过四十了可还半老徐娘,有那不懂事的小姑娘叫她“大姐”都会遭殃的,幺妹居然叫她“奶奶”?!
幺妹也倒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听见附近的植物叫她“老巫婆”,她没跟着叫出来已经算客气啦。
“怎么不是你?就是你故意挠我的脸,我以后还怎么登台表演啊?”
幺妹摊手,她不说谎,没挠就是没挠。妈妈说挠女孩子的脸是非常不对的做法,因为女孩子都爱美,你让别人变丑了,那你也是个坏人……嗯,虽然江南本来就是个丑八怪。
双方各执一词,一个指着鲜血淋漓的脸说挠了,一个打死不认。几个大人也没办法,到底是谁在说谎。
胡峻可以确定,他也没挠,那这场闹剧里,到底是谁挠了她的脸?
忽然,想到什么,他眼神一动,“你让这几个女孩伸手出来看看。”
幺妹也为了证明清白,乖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那一个个指甲剪得圆圆钝钝,干干净净,“小月牙”白亮亮的。而其他一起加入混战的几个“狗腿子”,有三个是长指甲,至少比幺妹的长,其中有一个的指甲缝里还带血……以及,皮屑。
不消胡峻说什么,江南大吼一声“王丽萍”,已经一爪子挠那女孩脸上去了。她就说她怎么躲躲闪闪不敢看她,怎么一天撺掇她欺负胡菲……在歌舞团里,如果江南的舞艺排第一的话,她王丽萍就是第二。
毁了她的容,谁得利最大?谁将取而代之?
亏她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好姐妹,有啥事都跟她说呢!
可在王丽萍心里,江南压根没把她当“好朋友”,任何一个独舞的角色,任何一个能展现自己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好几次她都苦苦哀求让她演一个配角吧,哪怕是只有几句话的配角,只要能在大场面露个脸……可这位“好朋友”都没同意。
她只是把她当成无脑的追随者,免费的狗腿子,打手!
于是,她才想趁乱弄她一下,能毁容最好,毁不了也让她养十天半个月的伤,到时候青年白毛女的角色可能就会轮到她了。
两个大女孩不要命的互殴,江副团长气得吐血,其他人看得津津有味,幺妹悄悄跟胡菲说:“她们不是真朋友,我们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对不对?”
胡菲露出小米牙,握住她的手,大声道:“嗯!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当然,两个假的好朋友大打出手不算,还互相抖落老底,江南说王丽萍怎么给团里领导送礼,王丽萍反唇相讥,说她怎么欺负打压比她优秀的人,还说她就是江副团长的亲侄女……以及,副团长跟她说过的许多领导的坏话,谁谁胖得像头猪,谁谁腋下奇臭无比,谁谁跟老公关系不好,编导主任喜欢哪个小姑娘……
嗯,爱听家长里短的崔绿真,听得津津有味。其他女人脸色可真难看啊,她抖落出来的事,都是她们深藏一辈子的秘密啊!尤其那编导主任,五十多岁的中年老男人,有妻有子啊,啥喜欢小姑娘,这不是妥妥的男女作风问题吗?
“住口,你们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军人的纪律?有啥要对质的跟我去办公室。”求求你们别在这儿攀咬了,在场的成年人,有几个没秘密的?
小孩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秘密,还不是江副团长那老女人说出去的?大家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
“行,我给袁政委挂个电话,让他来处理,把老廖叫回来。”女团长真是听得眉头紧皱,这书城文工团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难怪上头让她来视察呢,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全是些烂事儿!
等待整个文工团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最大规模的自查自纠,官场大地震,甚至因为多方利益纠葛的腥风血雨。而等待胡菲的著名骨科大夫,女团长已经早早的联系好,就在门口等着呢。
幺妹第一次见传说中的“救护车”,可把她稀罕坏了。“妈妈我能跟菲菲坐救护车吗?”
黄柔晕晕乎乎,枉她聪明,也想不到,来一趟省城居然让她闺女揪出窝案?就是做梦她也不敢做的呀,写小说的也不敢这么写吧?
胡峻跳上救护车,先把妹妹安顿好,回头见车屁股后一个玉团长一蹦一蹦的,“哥哥快拉我一把,我也要坐救护车。”
成功被拉上救护车的幺妹,再也不留恋顾三的小汽车了,“叔叔再见,妈妈再见,我们在医院等你们哟。”
胡菲笑眯眯的,左手握着好朋友,右手握着哥哥,她终于又变成以前的胡菲啦,她不要学舞蹈啦,她想回家,永远跟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