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家吃过一顿馒头就肉的中午饭, 顾三又带她们上百货商店逛了一圈。
那一个个干净透明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着许许多多小地精从没见过的东西,漂亮的新衣服新裙子新皮鞋, 包装精美的糖果, 大块大块晶莹剔透的蜜饯, 还有红红黄黄黑黑的小东西……她也不知道是啥, 就使劲的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
黄柔回头一看,见她直勾勾的看着柜台里的果脯。
“妈妈,这是什么好吃的呀?”她已经闻见味儿啦。
那晶莹剔透仿佛宝石玛瑙一般的圆溜溜方正正的小东西,就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在向她招手, 快吃我叭,快吃我叭!
黄柔哭笑不得,这年代的果脯可不便宜, 她摸了摸兜里的两百块, 这是不能动的。剩下的钱都存银行里,也是不能动的。
她很想告诉闺女, 妈妈没钱,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可嘴馋啥都想吃的年纪就这几年, 过了这个阶段,等她真有条件的时候, 她又不想吃了。
想吃的年纪没吃到,等能吃到的时候就没意义了。
她不得不摸了摸手腕上藏得高高的金镯子,不行的话让王满银问问黑市上,卖点钱改善一下闺女的伙食。正在长身体的小丫头,每天四顿还叫饿, 老母亲都快被她吃穷啦!
“各称一斤。”忽然,顾三指着柜台里的果脯说。
幺妹晃了晃他的大手,“叔叔,一斤太多啦,要,要八两就行了哟。”
黄柔:“……”一斤和八两有多大区别?
“没事儿,吃完咱再买,称吧。”
售货员一扫方才看见他们穿着时的冷漠,勤快得不要不要的,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的称出四个胀鼓鼓的牛皮纸袋,“好嘞同志,一共十六块八毛。”
黄柔咋舌,抵她半个月工资了,“这也太……多了吧。”本来想说贵的,可好像北京的也不便宜,在石兰省这种不产水果的高原省份,贵也有贵的理由。
顾三眼睛不眨,掏钱。
幺妹接过袋子,整整四斤东西抱怀里,踉踉跄跄,像只护食的笨拙的小企鹅。
黄柔帮她接过去,打开其中一个袋子,是黄莹莹的薄片儿。她拿出一片递给踮着脚尖努力想要看清袋子内部的某只地精,“吃吧,小馋嘴。”
又拿出另外一片,踮起脚尖塞男人嘴里,“尝尝。”
她却舍不得吃,这么贵的零嘴儿,一片就是几毛钱呢,她省着点儿,能让幺妹多吃几天。孩子跟着她,受苦了。
小地精当然也舍不得一整块的吃,用牙齿咬了米粒大一点点,慢慢的嚼吧嚼吧,“唔……桃子味儿的妈妈。”
黄柔早闻出来了,是黄桃干儿,她小时候也吃过,但工艺没这么好,没有这种黄莹莹光洁透亮的感觉。
顾三拿了一块塞她嘴里,“你也吃。”
“我不喜欢。”
幺妹跑快两步跑到她面前,双手叉腰:“妈妈快吃叭,超好吃哦,你一定会喜欢哒!”
她真是太开心啦,嘴里吃着,眼睛看着,原来不止果干儿,还有许许多多好东西,一路走一路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饼干。”
“什么味儿的?”
“钙奶味儿。”
小地精似懂非懂,反正带“奶”字的那就好吃!她早看见一罐罐摆放整齐的麦乳精啦,还有奶粉,北京大奶糖……这些光看字儿就是好吃哒!
但她是一只懂事的地精宝宝,叔叔已经买了这么多酸酸甜甜的果脯,她不能再馋东西啦,下次叭下次叭。
眼看着顾三还要掏钱,黄柔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么多够她吃很久了,别把她惯坏了。”
顾三皱眉,“我有钱。”
黄柔把眼一瞪,“胡说,有啥钱?”
她跟赵红梅经常来往,红梅啥都跟她说,他们供销系统的工资她非常清楚,以他的副主任级别一个月也就五十五,只不过福利好,只要供销社有的东西他都能便宜买到,优先买到。
可一个月五十五块,他县城公社村里三点一线的跑,光这辆边三轮的柴油就不知道要烧多少出去,另外还得生活吃饭,还有同事间的人情往来,每个月还给顾老太一点生活费……怎么可能省下钱?
更何况,他每次来大河口看她们,又是菜又是肉的买,不花钱?
黄柔觉着,得好好跟他谈谈了,钱不是这么造的,更何况打肿脸充胖子,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顾三看着她板得老夫子似的脸,忽然就笑了,还无耻的凑她耳边,小声道:“回去就给你交账,别急。”
黄柔立马成了红番茄,不知道是他说话的内容,还是热气呼在她耳朵上,娇嗔道:“什么嘛,谁要你的账。”
“你要,帮我管账。”男人说得一本正经,郑重其事。
幺妹听见,“啪啪”拍手,“好呀,爷爷的钱就是交给奶奶管哒,还有二伯的钱也是交给二伯娘。”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还有杨丽芝爸爸的钱,也是交给她妈妈哟!”
黄柔气绝,这孩子说这些话暗示个啥呢?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事先教的,故意唱双簧哄人钱!
然而,顾三压根不会往那方面想,“好,我的也给你妈管。”
幺妹嘀咕一声,学着二伯娘收到二伯交账时的语气,“嗯,这还差不多。”
其实她压根不懂管钱是啥概念,就觉着这是“爸爸”们对“妈妈”们好的表现,像三伯不给三伯娘管钱,春芽姐姐就没钱买冰棍儿吃,所以她现在觉着三伯没以前好了。
毕竟,五岁的小地精呀,她开始懂事啦!
“走,给你买裙子去。”
百货商店都是卖成衣的多,直接卖布料的少。他还记着她看见杨海润那身紫裙子时的惊艳,在他看来,她皮肤比海润白,气质比海润好,更适合那条裙子!
黄柔不愿花钱,尤其是他的钱,几乎是被他们一大一小拖过去的。
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的,非常不满意。
服装柜台的售货员觑着他们的打扮,大人涤纶衣裳军大衣,小孩倒是穿着裙子,可太贪吃了,一看就是家庭条件差没吃过好东西的馋娃娃,屁股也不愿抬一下,“小孩不许摸我衣服啊。”
幺妹扁扁嘴,“好哒,我不摸。”为了证明自己会乖乖的不乱摸,她还把两只小胖手交叉抱在胸前,小大人似的踱步。更何况,衣服在柜台后,她在柜台前,哪里够得着?
但她能感觉到,这个阿姨不喜欢她,她不能回嘴,不能多说话,她一定不会给妈妈和叔叔惹麻烦哒!
女人这才放心,转头说大人:“你们也是,买不起就别摸。”
黄柔不喜欢她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拽了拽身旁男人的手,“走吧。”
顾三有点恼怒,第一次带她们逛商店,还没发挥他一个大男人的作用呢,“确实,太丑了,配不上你。”
售货员:“……”
得,你媳妇儿美,那你去买美的去,有本事买美国的去!
他本来想带她买一身好的,找补找补面子,可奈何逛了一圈,都是非常老气的颜色和款式,还不如她身上的涤纶衣裳好看。
他想了想,“下周去省城买吧。”
“省城?”小插话精听见,立马道:“我能去吗叔叔?我好想菲菲的呀。”
“可以,但你得好好考试。”
“嗯嗯!”星期四就要期末考啦,学前班的期末考就是数数唱歌,对于小地精来说,闭着眼睛都能考满分哦。现在换成了徐大玉老师,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特别公平公正,对她也特别好,她喜欢上学!
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的牵着她,听她絮絮叨叨说徐老师的好,徐老师某一天下第一节 课的时候肚子饿,给她两毛钱请她帮忙跑食堂买包子,还送了她两个呢!
两个大肉包子就将她收买了,收买得妥妥贴贴,从此以后每天下第一节 课她就哒哒的跑过去,“老师今天肚子饿吗?我跑得超快哟!”
徐大玉回办公室一说,黄柔和陈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且,因为徐大玉该凶的时候凶,蔡明亮被她虎着脸打过两次屁股后,再也不敢揪幺妹的头发了,她现在特别开心!
“那改天把这个徐老师请家来吃顿饭。”顾三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
“不行,小徐不是那样的人。”又不是卫娜,因为没占到家长的便宜就觉着自个儿吃亏了,就要报复在孩子身上。
“公平公正的对待学生本就是每一个老师的天职,她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从心里感激就行,以后有能帮上忙的再说。”其实,她估计他们是没啥能帮徐大玉的,这姑娘虽然只说自己是阳城市人,从不强调自己的家世父母是干啥的,可看校长和蔡厂长对她的态度,应该差不了。
毕竟,这可是连蔡厂长家大宝贝都敢打的人呢!
顾三摸了摸鼻子,“嗯。”
逛完商店,幺妹有些累了,顾三准备载着她们回大河口,可刚上车,黄柔就说:“去城南自由市场看看。”
现在的城南自由“市场”已经没市场了,跟以前的人山人海比起来,现在只剩零星几个双手袖在棉衣袖子里的男人,慢悠悠的走着,看见好容易来了几个人,还是开边三轮的,立马一拥而上,“兄弟要啥?”
可一看顾三,浓眉大眼小平头,长得像警察不说,那一脸正气是藏也藏不住的。大家又忙退回来了,敢情把他当便衣了!
幺妹眼睛亮,指着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叫:“哥哥!”
年轻人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人也缩在大衣里,佝偻着腰背,愁眉苦脸,仿佛霜打的茄子,蔫头巴脑。
“哥哥,我是崔绿真呀!”
黄柔一看,这不小倒爷刘向前吗?大半年不见的他,又黄又瘦不说,还老了五六岁的样子。
哦不,在这小滑头身上,不叫“老”,叫成熟。
现在的他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看起来挺像二十五六的大小伙了,只是精气神没那么好。跟以前那个油嘴滑舌,风光至极的刘向前比起来,可不就是天壤之别?
看见她们,他眼睛先是一亮,后又闪烁两下,似乎是想跑,犹豫一下又走过来,“黄姐,小绿真,你们来啦?”
在看见顾三的一瞬间,他也跟其他倒爷一样害怕的往后退了两步。
黄柔哭笑不得,这滑头倒是精,“怎么着,犯事儿了?躲啥呢你?”如果真犯事了,那得远着他,谁知道他会想什么鬼主意,会不会连累到她们。
“没没没,姐你误会了,我可是根正苗红的,清白着呢!”刘向前下意识的就像以前一般拍胸脯保证,可拍着拍着,在黄柔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他只能讪讪的住手。
终究是他不地道在先。
虽说黄柔对他有意见,但她从未在幺妹面前抱怨过刘向前,从未流露出他们之间的不愉快,所以幺妹这小傻妞对刘向前还亲热着呢!“哥哥”长“哥哥”短的跟他说话,说她今儿逛商店看见哪些好东西。
刘向前也趁势跟在她们身后,缩着脖子说话。
顾三看了看他,冲黄柔眨巴眨巴眼,借口去一旁抽烟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果然,下一秒,刘向前就哈巴狗似的求黄柔:“黄姐,我先跟你道歉,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地道,我小小年纪仗着去的地方多,挣到点儿钱就飘了,我……”他先自扇耳光。
以前,确实是他年少轻狂了。总觉着见识的比别人多,看这些不如他的老家人就有点看不上了,做事只顾眼前利益,把人得罪了也不管,笃定这辈子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份儿……直到摔了个大跟头,才知道他爹说的话没错。
做事先做人,做人失败,做事也走不远。
暂时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现在的他无比清醒。
他要东山再起,就必须从头开始学做人。道歉是第一步的,想到这几年的起起伏伏,他扇耳光扇得不是一般的狠!
“姐,我不是人,我利用了你们的点子,我知道错了。”闭着眼,扇就完事儿。
幺妹被那清脆的耳光声吓了一跳,小声问:“妈妈,哥哥怎么啦?”
“嘘,你去那边找叔叔玩儿,怎么样?”
幺妹看了看她,又看看刘向前,哒哒哒跑过去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不够,不够,是我做人失败,关键时候没一个愿意帮我,哪怕搭把手的人也没有,是我自作自受。”刘向前几乎是哽咽的说,那些曾经自以为是的瞬间,现在都尝到了恶果,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并非单为对不起黄柔这事。
说实话,黄柔是不怎么信的,总觉着这小子在玩负荆请罪,以退为进,鬼知道他又在琢磨啥呢?在她这样一板一眼按规矩办事的人眼里,她是接受不了当众自扇耳光的。
而他能一连扇了这么多个,只能说明所图甚大!
“哟,这姓刘的小子还真打啊?”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刘向前这才红着脸住手,那红脸不知道是扇得多,还是臊得多。
“各位老哥,以前若有对不住的地方,小弟刘向前给你们赔不是了,以前我年少轻狂,不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我……”
“害,得了吧,你是被治安队的治怕了吧?”
众人大笑,是发自内心的笑话他。
原来,那次多部门联合执法的严打行动中,被抓的不止崔建国,还有他刘向前!崔建国穿着破衣裳烂鞋子,一看就是穷苦人,直接发送回公社处理。可刘向前那天正好穿了身新买的白衬衣军装裤,大背头梳得油光水亮苍蝇爬上去都得滑倒,最关键还有一双锃亮的黑皮鞋!
这小子,一看就是赚到钱的倒爷了呀!
好巧不巧,他没落公安手里,也没落民兵小分队手里,而是落治安队了!还是治安队杨发财手里!
这条肥鱼杨发财要放过了,那还对得起他的大名吗?他爹娘起这名儿可是寄予厚望的!
刘向前平时油嘴滑舌捧人捧惯了,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见杨发财眼里流露出来的贪婪,他迅速的主动的说,他在公社亲戚家寄存了两包中华硬壳香烟,如果杨队长能通融一下的话,烟就送他了。
但前提是他给姨妈带个话,让姨妈亲自来一趟。
谁知杨发财脑袋一转,不带话了,直接亲自带人杀到他姨妈家去,掘地三尺找到他私藏的东西,原来不止两“包”中华烟,得有二十来“条”,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地窖里还藏着几百个香港皮包,几百双皮鞋,外加各式高档线衣线裤,据说塞满了一整个地窖,至少价值两万元!全是他刚从南方带回来,准备春节前大卖特卖的。
两万元这是啥概念?多少人活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呢!可对他来说,却也只是一堆死物而已,他还想年后带些石兰省特产南下,赚笔差价,再从那边买一辆边三轮回来,好风光风光。
而看见那么多投机倒把物资的杨发财能放过他?不咬下几口肉来他都不叫这名儿!合着几个狐朋狗友演戏作套,假意要给他从中说和,免除牢狱之灾,只不过得让他出两千块的“中介费”,中途又以要交际应酬为由,冷拿热拿,拿出去大几千,等他反应过来被骗的时候,手里的钱已经没了,而那一窖的货,也让他们瓜分蚕食了!
刘向前还是太年轻了,这几年的顺风顺水让他忘了人心的险恶,让他以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即使遇到要枪毙的投机倒把罪的时候,也自有脱壳之机,他以为杨发财牵线的“能人”就是他的贵人……结果,这些贵人把他骗得身无分文不算,还想坐实他的罪名!
而曾经跟他称兄道弟吃他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朋友”们,一个个避而不见,都当他是瘟神呢!
谁能救救他?
谁能拉他一把?哪怕是一把?
没有,他的老父亲在外头一夜白头,他的弟弟妹妹们书也不念了,挨家挨户求亲戚,可亲戚是什么人?他风光时千声万声“向前大后生”,落难了谁管啊?
他跟崔建国不一样,崔建国只需要劳教,他可是铁定坐牢的,搞不好还会吃枪子儿!
后来,还是县供销社的书记发现市面上流出大量来历不明的皮包皮鞋,经过一探查,发现货跟以前从他手里拿的一样,这才找到治安队拘留室来。
而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爷爷告奶奶求书记捞他。见软的行不通,他干脆把脸一变,以他曾跟书记有私下钱货来往为由,如果他的罪名坐实他就把书记咬出来……这才被人搭救。
死里逃生的他,何止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都成了丧家之犬,一只夹着尾巴四处游荡的野狗了!
这段日子他怎么也睡不着,日日想,夜夜想,到底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除了杨发财等人的贪得无厌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他自个儿身上。
他曾无数次后悔过,如果那天不是因为轻狂张扬非要穿皮鞋衬衣去黑市,如果他没有逢人必捧的毛病,没有露出他的家财……杨发财就不会见财起意。
如果他平时做人不是那么失败,交不到真心朋友的话……又何至于没人搭救帮忙?
对杨发财,他恨,可他没办法。
他只有不断的反省自己,折磨自己,才能让自己稍微好过些。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黑市游荡,仿佛孤魂野鬼。
看着熟悉的老面孔,要说挣钱那些中年倒爷们肯定比他挣得多,可他们却能安然无恙,他在寻找他们能够全身而退的原因。
看着熟悉的老客户,身无分文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别人的客户,想想自己以前的做小伏低,想想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他除了暗自抹眼泪,他还能干啥?
直到今天,看见黄柔母女俩,他忽然恍然大悟。
如果跌倒是从这儿开始的,那就从这儿开始爬起。
黄柔听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实在是没想到这年代居然还有杨发财这样明抢的土匪!她知道,都到这份上,他不可能再骗她了,那杨家在市三纺买房子的事就说得通了。
辛辛苦苦好几年,吃不好喝不好,受尽白眼,做尽孙子好容易挣来的钱,就这么成了杨家通往美好生活的垫脚石。刘向前啊,你说他活该不活该?你说他可不可惜?
“别哭了,行了行了。”黄柔硬邦邦的劝着,心里对他的不喜也渐渐淡了。
怎么说,这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凭啥要求他面面俱到?要是家里有条件,要是他妈没死,他爹没生病,下头没有五个弟妹嗷嗷待哺,他大可不必走南闯北的受闲气,谁不想待在家里有吃有喝?
黄柔当年下放到牛屎沟的时候比他大多了,也接受不了背井离乡啊,更何况他还不算一个成年人。
如果是自己家幺妹,以后也被人这么欺辱,她心都得碎了吧!
黄柔递过自己的手帕,“赶紧擦擦,别让幺妹见了笑话你。”
刘向前接过去,“嗡嗡”的擤了两把鼻涕,这才发现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好意思道:“对不住黄姐,把你帕子弄脏了,我给你洗洗吧?”
黄柔哭笑不得,“我还不缺这一块帕子,你也别洗了,不要就扔了吧。”
可刘向前哪舍得扔?这是他落难后收到的第一份温暖,也是唯一一份,他小心翼翼的揣怀里,发誓回去要洗干净收好,时刻提醒自己,做事先做人,踏踏实实才是王道。
“姐你记住治安队那叫杨发财的,他最近疯了似的到处抓投机倒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盯上你们了。”
黄柔点点头,听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杨发财的语气,没敢告诉他其实杨发财是她们家邻居,万一年轻人一头热血上门寻仇咋办?这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杨家老人和孩子吗?
“对了,那你现在有啥打算?”
刘向前苦笑,“我肯定不是那么轻易被他打倒的,我也想东山再起,可……”他学着外国人耸耸肩。
“那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没钱。”此时的没钱跟几年前刚出门的没钱不一样,那时候即使没钱,他厚着脸皮上亲朋好友家里也能凑点儿,可现在?大家都当他瘟神,都知道他差点儿出不来了,谁还会借他?
就是曾经借给亲戚的,也拿不回来了!
黄柔下意识摸了摸小臂上的金镯子,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认识哪儿收购金首饰吗?”
这是刘向前擅长的,他立马精神一振,仔细的想了想,“认识,认识三家。”
“怎么,姐你有东西需要出手吗?”他立马开动他机灵的见多识广的脑袋,“阳城市最近查得严,我建议如果您要出手的话,还是去省城比较好,天高皇帝远,谁也不认识谁,钱货两清。”
以后再遇见的可能微乎其微,如果收金点被端了,也不会攀咬出她来。
“但距离远,人生地不熟的,被杀价的可能性也很大。”“外地人”就是中国文化里天然的弱势者。
黄柔摇头,她不在意被杀价,本来别人收她的东西就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不让别人赚点怎么行?更何况她现在急需用钱,少点就少点吧。
“你愿意帮我出手吗?”
刘向前眼睛一亮,指指自己鼻子:“姐还愿信我?”
也不待黄柔说话,他忽然咧嘴,“姐放心,只要姐还愿意给我这机会,我一定把这事情办妥,我绝不会昧你一分钱,也不会……”
“得了得了,别说大话,你帮我出手也不是白帮,我可以找朋友,帮你借钱,至于能借到多少就看你人品了。”
刘向前这回,不止眼睛发亮,整个人都亮堂起来,那破旧的军大衣也挡不住他这种年轻人独有的勃勃生机。是啊,他才是一个未成年大孩子,他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他的机会还那么多!
而黄柔向他伸出的橄榄枝,他一定会好好抓住的!
“我还有个条件,万一你帮我出手的时候被抓了怎么办?”如果全国皆严打的话,这些收金点说不定也早被人盯上了,现在出手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刘向前“嘿嘿”一乐,“姐放心,人不可能两次踩进同一个粪坑里。”
黄柔相信他的机灵,想要铤而走险一次。
“好,来,拿好,卖多少你随意。”说着,她环顾四周,背过身去,从小臂上退下一只实心龙凤镯,迅速的塞到他手里。
刘向前赶紧袖起来,还小心的用手掂了掂,嘴巴立马张大了,“姐这至少得有二两金吧?”这么实诚这么足重的金镯子,打造的时候得花多少金,多少钱呐?!
如果是她的嫁妆,那她父母可真够舍得的!一定是掌上明珠才能有这样的待遇吧!
而且,他眼疾手快瞟了一眼,这小小一只镯子至少有车花、抛光、浮雕等三种工艺,还得说至少……这样的东西,能卖上价!
“成,姐放心,我明儿一早就坐火车上省城去,最迟三天给您消息。”他这次是认真的,不再是油嘴滑舌了。因为,黄姐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托付给他,不止说明她信任他,还有一种可能性。
她压根就没把这东西放心上,不是她淡泊名利视钱财如粪土,而是她可能还有更多的更好的东西,这只是她在投石问路。
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把这块投出来的“石头”昧下,他要东山再起就得有钱,而他能不能从黄柔手里借到钱,就看这块“石头”的效果了。
刘向前满怀希望的,兴奋的离开大垃圾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顾三才把幺妹带过来。
“妈妈,哥哥跟你说啥呀?”
“大人的事儿,肚子饿了吧?咱回家吧。”
太阳还挺大的,顾三让她们待树荫下等着,他去把摩托车开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柔觉着他总是在看她的手腕,若有似无的。
可她确定,她退镯子的时候,他没往这边看,嗯,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回到家,时间还早,杨家送的羊她们吃不完,给家里送回大半,给陈静和赵红梅分别送了点,厨房还挂着一只腊羊腿。市里晴空万里,大河口却已乌云密布,没一会儿居然下起小雨来。
“下雨了,路滑得很,别忙着回县里。”
就是她不说,顾三也是不想走的。这一天到晚的在外头跑,他也怪累的,进了她们的小窝,烧上蜂窝煤,整个屋里暖洋洋的,沙发软软的又干净,他把粘了灰的大衣一脱,懒懒的躺上去,别提多舒服了。
厨房里是女人切菜的声音,炉子上的开水“扑腾扑腾”沸了,他赶紧起来,给灌水壶里。
底上还有一点灌剩的,他干脆给自个儿泡一杯浓浓的热茶,“呲溜”一口,整个人都热起来。
幺妹睡醒,还贴心的抱一床小被子来,蹑手蹑脚的盖他身上,“叔叔别着凉哦。”
顾三动了动身子,舒服的翻个身。
幺妹跑进厨房,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妈妈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腊羊肉锅子。”
幺妹歪着脑袋,“什么是腊羊肉锅子呀?是辣辣的羊肉包馍吗?”
黄柔轻笑,“你呀你,又想吃羊肉泡馍啦?放心吧,今儿的锅子也不差。”
她把腊羊腿切成薄片,切一点点肥的,切大半瘦的。腊羊腿腌制入味,肉质鲜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更何况灶台上还有两簸箕洗干净的白菜、土豆、豌豆尖。
把炉盖儿揭开,支上炒锅,炸肥羊,熬出羊油后下瘦肉,葱姜蒜,爆炒几分钟,整栋楼里都是她们的羊肉香!
顾三很快就被香醒了,看见她正往羊肉锅里加水,咽了口口水,“羊肉锅子?那得有酒才行。”
小插话精赶紧道:“对,得有甜甜的葡萄酒哦!”
顾三披上军大衣,也不撑伞,等黄柔的汤锅沸腾,熬出浓浓的羊肉汤时,他提着一瓶“西凤酒”和两瓶“葡萄酒”回来了。
黄柔这才下土豆和白菜帮子,先把这两个煮得熟透,软软的,这才下白菜叶子和豌豆尖,幺妹则主动踩在小板凳上,抱出三只碗,三双筷子,当然不能少了三只小小的喝酒专用的玻璃杯。
顾三把热乎乎烫手的饭锅端出来,就着炉子上“扑腾扑腾”的锅子,倒上三杯“酒”,居然有种神奇的仪式感。吃过那么多顿羊肉锅牛肉锅,这是最让他热乎的一顿。
熬出羊油就是不一样,浓浓的羊肉香,嚼劲十足的瘦羊肉,香喷喷的煮得非常入味的白菜土豆,烫得嫩嫩的豌豆尖……无一不美味!
小地精学着爷爷,“呷”一口葡萄美酒,又甜又爽口!吃一块羊肉,慢悠悠嚼吧嚼吧,哎呀塞牙啦怎么办?趁着大人不注意,她低头抠啊抠的,把嚼不动的羊肉弄出来,悄悄放闹闹的食槽里。
“羊肉!羊肉!”
可惜闹闹是只小笨鸟哦,它居然一下就出卖了她!
幺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看向窗外,“哇哦!下雪啦!下大雪啦妈妈!”
不知不觉,天已经半黑,还飘起了鹅毛大雪,一会儿的工夫,窗外就白了。高大的松树头,枯黄的小草地,光秃秃的桃树丫,都披上了一件雪白白,毛绒绒的大衣……屋里更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