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顾家人, 几个孩子睡下,崔老太怅然若失。
“娘,跟你商量个事。”崔建国脸红脖子粗的说。
“嗯, 咋啦?”
“咱们再买辆自行车吧, 以后还得继续卖吃食呢。”
崔老太下意识看向黄柔, 崔家能从倒霉催的过成现今这模样, 还多亏了她在关键时候的果决,理智,也多亏了幺妹这个小福星。
“还卖吃食呢?可拉倒吧,听说城南自由市场都得拆了。”刘惠丧气的说。
借着酒意,崔建国恶狠狠的瞪她一眼,“你懂个屁, 城南那是城南,我们还继续去煤厂门口,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这叫‘灯下黑’你懂?”
刘惠被他吼得不敢顶嘴, 生怕他喝醉了不要脸面当众揍她屁股,到时候丢人的可是她。可嘴里依然小声嘀咕:“喝点马尿就轻狂成这样, 要不要上天啊……”
“行了,少说两句。”崔老太喝了一口温开水, 那生日蛋糕好吃是好吃,可就是腻得慌, 吃完口干舌燥。
放下水碗,她精明的眼睛在一众儿子儿媳脸上一一扫过,那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果然,大家被她扫得瞬间安静下来,她才慢条斯理的说:“自行车是该买, 明儿你们三个去市里看看,打听清楚啥牌子的耐摔,车轮耐磨,价格又合适的……再说。”
三个儿子齐齐答应:“好嘞娘!”
“吃食还是要卖,可不急在这几天,先观察观察。”崔老太迅速的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现在她手里有小七百不到的钱,“自行车你们三房平摊,以后糯米香油也是一样。”
王二妹没忍住“啊”了一声,真的要平摊吗?一辆自行车少说也是二百块钱,岂不是每家得出七十块?!七十是啥概念?她男人走烂一双鞋,大腿根磨出老茧,足足花了两个月才挣来呢。
你说她能不着急?
“对,以后阿柔也不往家里交钱了。”看见刘惠嘴唇蠕动,老太太冷哼一声,“也不分你们的。”
刘惠脸上的不平这才下去,虽说黄柔一个月也交不了三块钱,可这交着她心里也舒服些,不交也损失不了几个钱,可她就会觉着被她占了便宜……你说,这样的人,她能懂啥人情世故,能懂啥好赖?
崔老太实在看不上眼,连跟她多讲一句话都嫌浪费口水,白她一眼,“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你们去自留地,看看今年萝卜长得怎么样,不行赶紧追肥。”
妯娌三个答应,萝卜可是来年创收的主要作物。而自从跟邱家大媳妇换了自留地后,她们总觉着邱家的自留地不如自家原来的肥沃,萝卜长得也不够大。
崔家媳妇们手巧,种庄稼又细心,小小几分自留地,让她们见缝插针的种满了麦子、红薯、土豆、萝卜……以及地边一圈南瓜,既有主粮,又有蔬菜,还能搞经济。
安排完第二天的活计,各回各房。崔老太躺在炕上,把顾家来说亲的事说了,当然,老头子历来都是当背景板的,老伴儿说啥就是啥,他没意见。
况且,老四媳妇守了这么多年寡,于情于理都应该鼓励她找个好人家了。
黄柔回到耳房的时候,幺妹已经睡得熟了。火炕烧得旺旺的,她是小娃娃,屁股上有三把火,压根盖不住大棉被,两条腿全露在被子外。
黄柔给她拉好,心里有种“此间大事已了”的安定感,双方父母已经认可了她和顾三,剩下就是走过场了吧。
正想着,窗沿忽然被敲响了,“阿柔。”
“娘咋啦?”
崔老太想趁着夜深人静,去河洞里把东西背回来,现在还拿不准形势,不知道新书记会怎么打击投机倒把,所以她计划把大部分东西留洞里,只带大约三分之一上来。
***
“妈妈?”幺妹翻个身,吧唧吧唧嘴巴,眼睛困得睁不开呀。
“乖乖,去帮妈妈开河洞的门好不好?”她本来也不想吵醒闺女,跟婆婆去过一次,可无论她们怎么搬弄那石头,甚至厚着脸皮学着幺妹舔一口,那巨大的红沙石它就是岿然不动。
看来,“芝麻开门”的关键不是舔石头,是小地精舔石头!
果然,听说奶奶和妈妈需要她的帮忙,超有责任感的小地精立马醒了,揉揉眼睛,“好哒妈妈。”
黄柔给她线衣线裤外套上厚厚的棉花裤子,棉花袄子,穿得暖融融的。
夜还是那么黑,只不过停了雪,走在路上没了“咯吱咯吱”的雪声,而村里的狗也会时不时的吠几声。
“妈妈,我让狗狗别叫,它们就不叫啦。”果然,她动用一点点灵力,村里就安静下来。
幸好也是冬夜寒冷,社员们即使听见狗吠,也只是翻个身,嘟囔两句。
她们来到河边,熟门熟路的打开洞门,崔老太和黄柔开始搬东西,幺妹留在温暖的洞里,看够了水底世界,她就在洞里活动开,因为妈妈给她留了一个手电筒,她就悠哉悠哉的,这儿走走,那儿看看。
忽然,她又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来自金属的感觉了,她只要稍微一探就知道,那是一片金灿灿的东西。但小地精就是时而聪明时而憨傻的小地精,她因为错过垃圾堆的一条“小黄鱼”遗憾了大半年,甚至每天从垃圾堆旁经过都在畅想她要捡到条“小黄鱼”的幸福生活,可面对着河洞里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她却无动于衷。
在她眼里,这些东西还没洞里偶尔冒出来的花花草草好玩呢!
搬得差不多了,崔老太腰酸背痛懒得动弹,黄柔让她先睡,她来带幺妹回家。
当只有母女俩的时候,她的心思不免活泛起来,邱老寿星的嫁妆到底有多少?哪怕现在不敢拿出来,可看一眼总没关系吧?总听幺妹说“金灿灿”的东西,莫非是一堆金条?
要是金条,那可值钱嘞!
于是,按着记忆里的定位,她在洞里转了两圈,终于在最深处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找到了入口。口子直径只有三十公分,成年人缩着身子勉强能进去……当然,幺妹已经迫不及待钻进去了。
“妈妈,这里有好多好多箱子呀~呀~呀~”洞里回声更明显了。
黄柔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数了数,至少有六个大箱子,还有两个只露出半截儿,还埋在土里。估计是为了避人耳目,没有古人陪嫁里常见的拔步床黄花梨柜子春凳之类的大件儿,可如果足够用心的话,这么几个大箱子也能把整个土司府装进去了。
她用电筒照着,细心的抹去箱子上的沙土,那原本的红木箱子,已经被虫蛀成了烂木头,不用钥匙,幺妹只在锁子上拔了拔,箱子就开了。
“哇哦!妈妈你看,是镯子!”
第一个箱子里,垫着的红布已经褪色腐朽,里头码放整齐的是一只只圆溜溜,黄橙橙的金镯子,初略看了下,至少有六层,每一层有十六只,将近一百只金镯子。
而且,是不重样的!
有空心,有实心,有圆有扁,还有镂空,有雕龙画凤的,有纹孔雀凤尾的,也有牡丹梅兰竹菊的……无一不是精湛车花的,反正,既有在家就能戴的素雅的,也有出门撑场面华贵异常的!
这样的镯子,只要不遇到改天换地的时代变局,邱老寿星想戴能一天戴一只不重样,要家计艰难了还能拿去典当换钱。金子永远都是硬通货,比胭脂水粉房地契银票保值,也更安全……当年的邱大土司真是费心了。
黄柔克制住激动又复杂的心情,心想剩下几个箱子不会也是金银首饰吧?那样的话得值多少钱呐?!就算她们缺钱,想换钱花,也不敢出手啊。
“妈妈,这个箱子里是人参,那个是灵芝,那边的是做衣服的布,还有,嗯,还有吃饭的漂亮的碗碗。”不用打开锁子,她小地精就知道啦。
黄柔一愣,顺着她指的一一打开,确实如此。
不过,可惜的是,邱大土司当年藏宝的时候这儿还是一马平川的干燥丘陵,没想到经历过八十多年的地质变迁,人工开垦,以及修建水库,这里成了坝塘底部,常年四季被河水浸泡,人参和灵芝已经发霉腐坏,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木头”。而那原本应该丝滑无比,华贵异常的各色丝绸布料,也被虫蛀成了空洞,幺妹只不过轻轻碰了一下,就碎成灰了。
邱大土司也没想到,他给女儿准备的这么多价值连城的东西,居然过了八十多年也没能得见天日。当时出嫁很匆忙,他也没有来得及做好防腐防潮准备,邱老寿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一直没把东西拿出来……可惜了这么多好东西。
黄柔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这但凡保存得再好一点儿,拿市面上都是无价之宝啊!邱家人要是知道,在他们流离失所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下的时候,他们老祖宗的好东西却沉睡水底化为灰烬……估计能活活气死!
黄柔心里痛快了。
她不贪,她就是替老寿星高兴,这些不孝子孙,活该!
而剩下那两个被埋的箱子里,则更可惜了,都是些名家字画,已经被稀泥泡得面目全非,她只能通过红色的印戳看出来有一幅字帖是王羲之的,一幅画是吴道子的……如果是真迹,她一非专业人士光听名字就觉着价值连城啊!
黄柔心疼得直拍大腿,要是能早几年发现,说不定能挽回不少损失呢!这样的名家字画不止钱的问题,还是非常重要的历史文化资料,是中华民族的宝藏啊!那些八国联军侵华时被抢到国外的,现在国家都在慢慢花钱买回来呢,更何况这些本就在境内的,这真是……哎呀!
幺妹可不懂,也不在意这些,她就悄咪咪拿了个雕孔雀的镯子,套在她细细的手腕子上,上下下的滑着玩儿。
黄柔清点了一下,一箱子孙碗,一箱镶金的子孙宝桶,也就是俗称的马桶脚盆水桶三件套,虽然镶金,可对黄柔来说,用处不大,还不如带回去给幺妹上厕所用。
子孙碗选用的是康熙年间上好的官窑出品的五彩青花瓷,有大有小,一套齐全,保存得也非常完好,没有被压坏压裂,倒是不错的收藏品,大概也能值不少钱。
黄柔平复下心情,开始思考,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其他被损毁的也就罢了,可一箱金镯子和两箱青花瓷收藏品,她得尽快带出去,谁知道藏在里头啥时候来个洪水塌方啥的,那瓷器说没可就没了啊!
可带出去,放哪儿安全?牛屎沟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民兵队搜家,不安全。可放厂里,幺妹经常带小伙伴回家玩儿,人来人往人多眼杂的,也不安全。
况且,这么多东西她想短时间内出手也不可能,她敢卖,人家还不敢买呢!就算要出手恐怕也要等几年,等“阶级斗争”不再是主要任务的时候,否则光凭这些东西她就能被打成妥妥的地主“狗崽子”,封建余孽。
唉!不弄出去愁,弄出去更愁。
“妈妈,我能戴这个镯子吗?”幺妹又翻出一只雕牡丹花的金镯子,套在手上玩儿。
黄柔忽然心头一动,“可以,但得在家里戴。”她随手拿了两个镯子,一手套一个。她忽然想通了,跟家里比起来,河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暂时存这儿吧,反正除非幺妹带路,不然谁也进不来。
回到家,她用肥皂水把四只镯子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才让幺妹戴着玩儿。孩子听话,说只能家里戴,她就只在耳房戴,哪怕春芽叫她出门玩,她也会小心的先把镯子藏好。
友娣这半年来懂事很多,尤其是春月去了文工团后,她忽然开窍一般,家里的活都会主动干了,张秋兰来叫她出门玩,她也十次只去三次了。
现在,她就正在“叨叨叨”的,给大白鹅们剁鹅草呢。左手捏着一匝整齐的鲜嫩的水虱草,右手提着一把铁青色的旧菜刀,一下一下切在草上,切得又细又整齐。
她干这活已经轻车驾熟,眼睛不用看,双手配合得非常默契,“妹啊,你们别来刀子跟前,刀子可不长眼。”
幺妹和春芽却想用她的水虱草过家家。
那切出来的细细的嫩草,再撒点儿灰和沙子,就是一盘菜了。
“切到手就变小残废,嫁不出去咯!”杨爱卫骑在墙头上说。
春芽白眼一翻,屁股一转,“要你多管闲事!”
杨爱卫却跟他奶奶一样,有一股锲而不舍(找抽)的精神,“喂,你们昨晚吃啥了,这么香?”他们在隔壁都听见了,说是啥“生日蛋糕”,反正闻着奶香奶香的。
崔家女孩们都不理他,依然拿屁股对着他。
“喂,我们家要搬公社去了哟,我爸买了个大房子,还是楼房嘞!”杨爱卫洋洋得意,其实他也没住过楼房什么样,只知道跟着奶奶去看过,站在五楼能看到楼底下的院子,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贼威风!
买房子啦?幺妹来了兴致,“在哪儿?公社我熟着呢!”别想骗我们。
“纺织厂!”
幺妹“炒菜”的手一顿,“哪个纺织厂?”
“害,亏你还在城里住那么久,不就第三纺织厂嘛。”
这一刻的幺妹,想起妈妈曾经教过的一个贬义词——阴魂不散。这脏脏兄弟二人组,以后还要继续跟她们做邻居呐!
***
而下午三点半,崔家兄弟仨给带回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城南自由市场被封了,煤厂前的黑市也被“扫荡一空”,全市所有能自由交易的地方(曾经),现在天天都有便衣治安队员出没呢。
“听说,这样的严打至少得持续三个月,为四月份的全国煤炭行业开会做准备呢。”
阳城市作为石兰省最负盛名的煤炭城市,今年被中央部委选中举行第四届全国煤炭行业盛会,到时候全国各地的煤厂、工人,甚至各个大小企业采购科的负责人都会来,届时肯定能带动一批本土单位,所以阳城市委为了这个会,已经投入巨大的精力和金钱。
大河口作为阳城市下属的最近的公社,市里非常重视,早早的让各街道、生产队做好卫生清洁工作,牛屎沟生产队广播里早晚都在播“发动广大群众的卫生运动,减少疾病以至消灭疾病,是每个乡苏维埃的责任”【1】,更别说市纺织厂的垃圾堆都有专人清理,孩子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捡垃圾了。
大家搞得轰轰烈烈,可崔家三个儿子却愁眉苦脸。
“咋啦,有话就说。”崔老太白他们一眼。
兄弟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崔建军开口:“娘,自行车咱们跑好几家百货商店和销售公司看过了,凤凰永久飞鸽都好,凤凰牌还是出口创外汇的呢,质量最好,可……”
“可啥?多钱?”崔老太擦了擦手,只要质量好,她宁愿多花点钱。
“价格要二百三左右,可……可我问过我们单位的同事了,爹也问过了,自行车票不好搞。”
这年头自行车既是奢侈品,又是刚需,多少干部职工趋之若鹜呢!他们去问的时候,那商店门前都排了老长的队。而这自行车票,那更是稀罕中的稀罕,一个单位也就寥寥几个计划名额,他们现在才知道他们爹当年从邮政所所长手里接过那辆不知几手车时,为啥兴奋得眼睛都红了!
现在让他们去试试,拿着钱也买不到啊。
“老三你们厂也没有?”
崔建军摇头。
黄柔接话:“我也问过陈静和她父母,他们家想换一辆,也正发愁没票呢。”自从分厂搬过来,几百号职工市里大河口两头跑,自行车更加成了刚需中的刚需,多少人满世界的找自行车票呢,听说背地里已经炒到非常高的价格了。
“这可咋办?”王二妹在众人脸上看了一圈,见大家都没办法,她才不得不出个主意:“不然我上我姐家问问,他们煤厂有没不要的名额?只是要多花点钱买过来?”
多花的,可也是三家平分的,她怕背妯娌们的骂名,所以先征求大家意见。
崔老太毫不犹豫的拍板,这种时候,就是多花钱也要买。
二伯娘要进城,春晖跟着去,幺妹也想去,她还记着市里的大烤鸭呢!
“伯娘,姐姐我能跟你们去吗?”
她认认真真的征求她们意见,谁也拒绝不了这样的她呀!王二妹一把抱起她,“去,咱们就去呗,到时候给你们一人买根冰棍儿。”
友娣和春芽一听“冰棍儿”,也跟着咽口水,眼巴巴看着王二妹。穷人家孩子,进趟城真跟出国一样稀罕。
自家的孩子自己心疼,崔老太再次拍板,“把她们也带去吧,来,这是给她们买冰棍儿的钱。”说着,塞过去五毛钱,就是买十根也够了。
春苗很懂事的说:“二婶带妹妹们去吧,我在家给奶奶带小彩鱼。”虚岁十四的小姑娘,在农村都是大人了,有那不念书的,已经开始跟着爹娘下地挣工分啦。
崔老太很满意她的懂事,咚咚咚跑自留地菜园里,刨三斤新鲜的大红薯,大土豆,秋天刚收的大花生三四斤,“带去给你侄儿们尝尝。”
王二妹感激成啥样,她每次去姐姐家都是空着手去的,就跟乡下进城打秋风的亲戚一样……因为自家条件是真的差真的穷,顶多带两根萝卜啥的。今儿要真带这么多东西,尤其是值钱的大花生去,啥事办不成啊?
最关键的,她在姐夫家人跟前也有面子不是?省得那老太太总是一副看乡下穷亲戚的眼神看她。
有个会办事的婆婆,她真是干啥都有劲儿!
而闲下来的崔老太,终于有时间跟黄柔商量她跟顾三的事了。顾家趁热打铁,生怕煮熟的鸭子飞走,今儿一大早就提了说亲的糖酒烟来,催着说他们要找先生看日子了,恨不得春节前后就给办了。
黄柔觉着太赶了,她还没做好准备,“娘告诉他们,等到开春过去,四五月吧。”
“四五月?学章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说五月一就是个好日子,国际劳动节放假,正好办酒席。”
黄柔脸一红,这男人怎么这么急?
崔老太昨晚推说要问问北京那头,其实她知道,这么多年不跟阿柔联系,哪还有多少亲情?估摸着她买房子借那三千块就把所剩不多的感情也耗尽咯。
所以,“你要没意见,等他们来讨口信儿我就答应。”她顿了顿,“你的生辰八字是农历正月十四上午十点半是吧?”
黄柔点头,婆婆居然还记得。
“行,那就让他们拿去,合个婚看看。”合婚不过是走个过场,即使真合出“下婚”,先生也会说成“上婚”的,就算先生不说,顾老太也会“瞒报军情”的。
婆媳俩相视一笑。
而王二妹,带着四个孩子,抄小路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阳城市郊区。她时不时背幺妹一段,友娣和春晖换着背春芽,可饶是如此,幺妹两个两个脚底板还是走得火辣辣的,那汗珠子,把新裙子都给湿透了。
王二妹帮她捋了捋湿透的,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再坚持坚持,就快到煤厂了,啊。”
“妹,坚持就是胜利,待会儿到了我给你买两只冰棍儿怎么样?”友娣也来激励她。
幺妹鼓着腮帮子,悄咪咪动了动棉花靴子里的脚趾,“好哒!”
阳城市是真的大,煤厂在西边,她们从东边郊区入城,横穿整个阳城市还得再走半小时。不过,见到商店后,她们每人得到了一支冰棍儿,算是一种奖励,一种慰藉。
舔着冰棍儿,仿佛脚底下都更有力气了!
煤厂生活小区比市三纺生活区还大,至少有三四倍那么大,只不过屋顶窗沿玻璃上都是一层洗不干净的黑灰,像遮住阳光的乌云。王二妹带着她们进了生活区,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唤她。
“二妹来了?”
“哟,亲家婶儿在这儿晒太阳呢?”王大姐的婆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坐花坛边,手里绕着一团紫灰色的毛线球,一只大黑猫跟着她的毛线球上蹿下跳,别提多可爱了!
幺妹眼睛不会动了。
春晖带着妹妹们上前,叫了声“奶奶”,老太太笑着答应,待一溜儿看下来,看到幺妹时,毛线球也不绕了,“这小人儿是你哪个叔伯家的?”
“是我四叔家的,叫幺妹。”
“幺妹幺妹,可真是个稀罕人哟!”老太太摸了摸“年画娃娃”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小肩膀,本来以为就是个长得好看些的村里娃娃,谁知道袄子里还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
老太太是市一小的退休教师,见的娃娃多,一看见幺妹就觉着她聪明,看穿着也不是……那么差?她对儿媳妇这乡下妹子可没多少好感,因为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来都是让他们帮忙的,不是借钱就是花人情。
老太太一辈子当老师攒下的人脉关系,可不是专为她服务的。
“亲家婶儿,这是我婆婆让带来给宝骏宝峰尝尝的花生。”王二妹递上一口袋东西,老太太的笑意也就更深了两分,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牵上幺妹的手,“走,咱们上家里说话去,你姐快下班了,我先把米蒸上,等她回来做饭。”
幺妹看着那只大黑猫,一步三回头啊。
“咋啦小丫头?”
“这猫儿野着呢,别理它,逗逗可以,摸可不行,会挠人。”
幺妹却觉着,大黑猫特别温顺,跟王奶奶家那只一样呢。
王大姐家在二楼,在这年代一百出头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房子,豪宅了哟!尤其那装修的,金黄色的地砖金黄色的沙发金黄色的墙,进门就一股金光闪闪的,几个孩子晃了眼。
王二妹站在门口玄关,看着几双拖鞋难为情。她外面看是穿着袜子,可袜底儿早空了,一脱鞋可不就露出光秃秃的脚后跟了?
春晖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小声道:“没事儿妈妈。”
咱们本就是农村来打秋风求帮忙的,丢人就丢人呗,坦荡点儿没啥。况且,大姨家的地板本来就干净,她们走了这么久山路,泥巴不知沾了多少,换一换也是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
幺妹倒是从容大方得很,作为小地精,她才不会因为凡人的礼节而害羞呢!她迅速的换好鞋子,被老太太安在沙发上,端出一盘苹果,给她们一人一个。
友娣随意抹了两下果皮,“卡擦”一口咬下去,可真脆,真甜呀!
春晖赶紧洗洗手,找水果刀削出一个,分了一半给老太太,另一半给她妈,再削出一个分给幺妹春芽。果然这带了东西来就是不一样,待遇都比以前好多了。
“来,小幺妹,你们自个儿看电视啊。”老太太在沙发正对面靠墙放的一个大铁盒子上摁了一下,那铁盒子“擦擦擦”冒出了黑白雪花,几乎是很快的,屏幕就亮起来,是两个穿着很古怪的男女。
男的头顶上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黑黑的羊皮坎肩褂褂,手里还提着一把宝剑,他说:“蓉妹妹……”
镜头来到他对面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梳着复古的公主一样的发髻,“靖哥哥……”
“哇哦!”小地精把嘴巴张得巨大无比,嘴里的苹果掉了,历来珍惜食物到令人发指的她却没想起捡苹果,她没想到,“铁盒子”里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人!居然还会说话!而且还是说的普通话!
她惊呆了!
她赶紧哒哒哒跑到“铁盒子”后面,她得去看看,里头藏了什么会说话的妖怪,big胆!居然赶在她五百岁的小地精跟前,跟前……嗯,反正就是她不怕!
而“铁盒子”背后,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大屁股,她悄悄用灵力感受了一下,里头有很多金属的管子,还有许多电线,没有妖怪……反倒是贴着张标签,是中国南京无线电厂的“熊猫”牌。
所有人被她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模样惹得很奇怪,可下一秒,她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那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的样子,是真的在思考!
众人哈哈大笑,老太太笑得拍着大腿说:“哎哟小幺妹,这是电视机,能看节目的电视机嘞。”
“电视机?”幺妹眼睛一亮,恍然大悟:“这就是电视机?”
妈妈跟她讲过,妈妈小时候在大会堂表演节目,还让苏联的电视台和记者采访了,这样苏联的人就能在电视机上看见妈妈!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呀!
电视机里,“靖哥哥”和“蓉妹妹”的对话持续没几句,就跟其他人“乒乒乓乓”打起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现在放的是香港电视剧,叫,叫《射雕英雄传》嘞!每天晚上八点,咱们这院里就没一个孩子,全都聚电视机前哟,我们家这屋里啊,挤满的都是人嘞!”
七十年代初的电视机是啥概念?那在四十年后比一台宝马车还贵的呀!别说大河口没见过,红星县没有,就是这么大的阳城市也只有煤厂领导家才有!王大姐家生活之富足,可以想见。
春晖记得,她去年来的时候,大姨家还没电视机呢,短短半年时间就添置了这么个大件儿,看来这半年挣了不少钱啊!
老太太跟王二妹正有句没句的说着话,王大姐回来了。“二妹?”
“大姐。”
“姨妈。”
几个妹妹跟着春晖叫了声姨妈,眼睛却还在电视机上挪不开,今天的她们,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城乡差距的冲击,原来很多东西,不是有了钱就能有的。
譬如自行车,譬如电视机。
果然,王大姐听说她们要自行车票,难为的叹口气,“我们厂的也在到处找呢,不是姐不帮你们,是实在没法子,要不,你们再等半几个月?”
王二妹着急啊,这生意一日不开,她就一日不踏实,要没体验过挣钱的滋味儿也就罢了,这尝到甜头想要断?那是真跟要她命一样的煎熬。
“姐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多出点钱也是可以的……”
她们小声说着,刚好电视剧放完,老太太进厨房做饭去了,几个孩子就开始东张西望。
“好惨的呀,吓死个人。”这是一把娇滴滴的声音。
“可不是,那么大的黑猫,司机还跑了。”
“我刚还看见它在院里玩儿呢,好可怜的猫呀。”
幺妹转过头,看向窗外,娇滴滴的是一楼那户人家种的一株美人蕉,伺候得好,寒冬腊月的叶子依然绿油油的。
“什么黑猫呀?美人蕉姐姐。”
“嚯!那小孩能听见我们说话!”美人蕉尖叫连连,好一会儿大家才安静下来,好奇的跟幺妹聊起来。
原来,刚才那只大黑猫,在小区门口不远处被一辆拖拉机撞了,倒在路边都快死了。可植物终究是植物,它们看见也没办法,只能任由一条生命渐渐逝去。
幺妹瞬间心头发紧,那可不是一条生命。
“姐姐,我们去救救大黑猫叭。”
春晖还记得她看着猫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妹,那是野猫,咱们不能玩儿,被挠一把可是要打狂犬疫苗的。”
“不是,不玩儿。”幺妹急红了眼,那不是一条生命,是五条呢,因为大黑猫肚子里已经有四只小猫猫啦,小老鼠那么大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