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这个消息, 无疑是给全家吃了个定心丸。

以前说让黄柔去上班,可一没正式文件,二没正式领工资,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大领导临时起意, 随口一说就给忘了?崔老太想让儿媳去问问吧, 又怕她拉不下脸来。

自个儿去吧, 又显得吃相太难看。

正是好不纠结的时候,给通知了报道时间,那就是板上钉钉啦!

“我这颗心,可算是落回肚子里啦。”崔老太摸着胸口,想起另一件更紧急的事儿,“对了, 老二你们快去开会,饭给你们留着。”

崔建党叹气,“会已经结束了娘。”

“怎么着, 还是没办法?”

从春天到现在冬天都快过完了, 一整年里阳城市一滴雨没下。以前还有坝塘储水,灌溉一下庄稼不成问题, 可前几天坝塘的水也见底了,连人畜用水都成问题。

每天大清早的, 牛屎沟的男女老幼们挑着铁皮洋桶,排在村尾唯一一口还有水的井旁, 每户只能挑半挑,去晚了队长拿大铁锁把井盖一锁,等明天吧!

别的村更惨,喝的都没了,愿意花钱从牛屎沟买呢。可牛屎沟也不敢卖啊, 谁敢保证这井还能出多久?

人畜尚且如此,农业灌溉就更愁了,开春的油菜还种不种?

秧苗还育不育?

玉米呢?

小麦呢?

黄豆呢?

……

这庄稼都是有时间性的,一茬茬依次类推的,错了一茬,全年计划都得打乱。

更何况,公社已经给牛屎沟下了命令,开春后要大力种植黑皮西瓜……西瓜可是最吃水的!

愁啊,不仅老人家们愁,小年轻们也愁眉苦脸,“一连办了三场求雨法事,废了三个猪头,早知道没用还不如分了吃。”

崔老太罕见的瞪起眼睛,“说啥屁话呢,有用,肯定有用,龙王娘娘肯定看见咱们的诚心了!”双手合十,作揖。

当然,前景再怎么惨淡,那也是全队全公社的事儿,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老崔家的年还是得好好的过。

今年队上分了十五斤猪肉,春晖下河捉到两条大草鱼,林巧针娘家给送了四个大南瓜,王二妹娘家则是一罐盐津津香喷喷的黄豆豉。

说起这猪肉,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以前,老崔家倒霉的时候,分猪肉虽然是抽签,可崔家总是抽到母猪肉,母猪肉里还是肚腩上的,光那嚼不动的猪奶头就占了大半,还有没肉的猪尾巴,糟心的猪屁股……反正怎么劣怎么来。

可今年张爱国让他们家先抽,又是小福星幺妹抽的,一抽就抽到大青猪的五花,油汪汪的十五斤五花,可把其他人羡慕死了。

对了,张爱国还给他们搭了两斤猪大肠,说是奖励他们勤劳肯干,为全公社农民树立了一个好典范。主要是他那篇通讯稿写出来句子都读不通,全凭黄柔帮他改,改了后交上去,被投到市里,市里又选送到省里,光荣的登载在《石兰晚报》上。

这是全村人的光荣!

现在,牛屎沟成了段书记关注的重点,听说年后就要把这儿作试点,改革农业种植模式,到时候会有农科站的工作人员来指导。

这可是整个队的希望啊!

当然,崔家人现在没空关心希望不希望的,大家忙着做年夜饭呢。以前的年夜饭吃顿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就算丰年了,可今年不一样,光硬菜就有六个——红烧肉,红烧大草鱼,红烧肥肠,蒸腊肉,笋子炖老母鸡,小葱炒鹅蛋。

有糖有盐又有酱油,肯定得红烧啊。

更别说还有别的时鲜小菜,这个“规模”就是一般双职工家庭也没有的。

刘惠挺着个刚显怀的肚子,转来转去,一会儿闻闻鱼,一会儿尝尝鸡汤,咂吧咂吧嘴:“哎哟我说,咱啥时候也买一台那种照相机,把咱们家年夜饭拍出来,洗成照片带着,回娘家不得羡慕死他们。”

王二妹嘴角抽搐,得,大嫂还是心心念念要回去显摆啊。

1971年的春节,崔家头一次吃肉吃得肚饱肥圆,听着集镇上传来的零星炮仗声,他们相信,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肯定也能放上炮仗。

而且是牛屎沟第一家放炮仗的。

大年初二,除了刘惠和黄柔,妯娌们都走娘家去了。此时的幺妹真是分外想念远在北京的“外公外婆”,要是她跟妈妈也能去北京就好啦,她一定给外公外婆带许多好吃哒!

正月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孩子们兜里或多或少都有点吃的,瓜子儿,水果糖,炒黄豆蚕豆豌豆各种豆,揣得满满的出去,村口溜达一圈,谁不羡慕?

翻花绳被春苗姐姐发扬光大后,现在全村的小姑娘都在玩这个,大榕树下就是据点。幺妹揣着胀鼓鼓的小豆豆,悠哉悠哉逛过去。

“崔春晖,你妹来啦!”李宝柱在旁边pià jī扇得飞起,眼睛也没错过那白净净的小姑娘。

春晖姐姐忙着跟张秋兰的堂姐翻花绳呢,正翻到难舍难分胜负未定的时候,只来得及说一声:“妹啊,别去村口。”

是这样的,因为开春后要大干一场,队上提前打了一块新的道场,就在村口,大榕树过去十米。道场用的全是牛屎,打了厚厚的一层,现在还没干透,气味怪臭的。

幺妹“嘎嘣”吃一颗小豆豆,“好哒!”

“哟,幺妹也出来玩啦?你妈呢?”顾老太坐门口的石坎上,一下一下的搓着麻绳,“呸”一口唾沫在手掌心,两缕麻线对着搓,很快,一段结实的油亮亮的沾着老太太口水的麻绳就出来了。

她也想洗手,可人喝的水都快没了,哪有那么造的。

“我妈妈在备课。”幺妹掏出一小把炒豆豆,“奶奶,给。”

她是知恩图报的小地精,吃过人家橘子罐头,现在还记着呢。

顾老太“哎哟”一乐,接过来吃了两个。崔家的豌豆不是炒,而是油炸的。一个个金黄黄的吸足了清油,裹上盐巴和淡淡的辣椒花椒八角粉,那就是五香的,别提多香了!

“你妈过两天去上班,那你怎么办呀?”

“我就在家等着,等我妈妈下班鸭。”

顾老太还想问那你会不会想你妈,一转身,小丫头已经甩着小揪揪跑远了。

因为她听见大槐树“咳咳咳”的咳嗽声,咳得整棵树都在颤抖,落下不少树叶子,就像奶奶咳嗽的时候。

幺妹绕到槐树后,轻轻抚摸着老槐树,“爷爷你生病了吗?”

“是啊,年纪大了就是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的……咳咳。”老槐树的声音特别喑哑,甚至还在颤抖。

“那你可以吃药吗?”她现在的智商已经知道,人吃的药不能给植物吃了。

“我啊,咳咳……是老毛病啦。”

幺妹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它的痛苦,只好学着妈妈照顾她一样,轻柔的帮它拍背。

槐树是一株六百多岁的老槐树啦,从明朝的时候就出生在这儿,活了太多太多年,见了太多太多事,幺妹很喜欢听他讲故事。

他的故事有一种不同于妈妈的厚重感,像敲响一盏古老的钟一样,源远流长,余音袅袅。但去年天干,有一半树冠已经被太阳晒死了,老槐树说它快不行了,今年要还不下雨的话,它就得一命呜呼了,也不怎么讲故事了。

“你能帮爷爷一个忙吗?”

幺妹赶紧点头,三个也可以哒。

“爷爷脚底下有个东西硌脚,你帮爷爷挖出来怎么样?”

“好哒!”小地精用她的灵力感受了一下,老槐树脚底下不属于土地的东西太多啦,有木头的,金属的,塑料的,但埋得太深,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硌他的脚。

“是一个瓦罐,都长毛啦,就在我这个枝桠的正下方,大概三尺深的地方。”

幺妹记下,跑回家里找伯伯们。

“怎么啦幺妹?”大伯最近神清气爽,他就要有儿子啦,走路都能带风。

“大伯伯,你能帮我挖个东西吗?”

崔建国扛上锄头,“挖啥?”他倒没有刘惠那么迷信侄女,也没有那么见钱眼开,只当是小女孩又看上什么花花草草了。

幺妹踮起脚尖,竜竜窣窣说了两句悄悄话。

崔建国瞪圆了眼睛,挖村口大槐树?那可不好动手,因为是集体所有,还是整个牛屎沟的象征,十里八村的一提“大槐树”,大家都知道是这个村。要挖出个啥,还不得惹一身官司?挖不到东西,万一挖断了老槐树的根,那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老槐树特别难受,我们就帮帮它吧。”幺妹恳求。

崔建国想了想,不忍侄女失望,“好吧,但得晚上再去。”避人耳目。

***

对于即将上任的岗位,黄柔是紧张与期待并存。因为在村里都只教些简单的汉字,简单的写作文,整个小学只有她一个教语文的,也没有横向对比,到底教学水平怎么样她也拿不准。去了外头可不一样,她不能给燕大中文系丢人。

所以,但凡有空,她都在家备课,把春晖一年级的课本借来,又温习了好几遍。

幺妹看妈妈忙着,也不打扰她,悄咪咪的跑到西屋门口,“大伯伯,大伯伯,天黑黑啦,走啦。”

崔建国抹把脸,可人还是困着。正月的夜要多冷有多冷,哈出来的气马上变白雾,他把侄女抱怀里,蒲扇大的脚“咚咚咚”跑得飞快。到了大槐树下,到处黑灯瞎火,连狗也不叫。

幺妹指着那个位置,“大伯伯挖这儿,挖……挖三尺深。”

崔建国咋舌,这丫头知道三尺有多深不?比她身子还高呢!

好在他们从大槐树后面开始挖,前有几人环抱粗的树杆,后有半堵石头墙,左右还有些打道场时剩下的牛粪,黑漆漆的夜里就是再好的眼睛也看不见。

有狗听见响动,刚“汪”一声,幺妹就用灵力安抚一下。

狗儿们乖乖躺回窝里,崔建国抡圆了胳膊,吭吭吭的挖。

当然,中途挖出来两把生锈的刀,还有几枚不知道哪个朝代的铜钱,以及零星几块被腐蚀的破布烂衣裳。

忽然,“哐当”一声,锄头碰在什么东西上,震得他手臂发麻。

“哟!还真有东西啊!”崔建国的瞌睡立马醒得一干二净,放下锄头,用手电筒照了照,是个黑乎乎的东西,怕挖坏,直接用手刨。

很快,形状完全展现出来——是一个圆鼓鼓大肚子的瓦罐,外头糊着厚厚一层土,土都长毛了,臭烘烘的,不知道埋了多少年。

看来,幺妹没说错,还真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