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公元前47年-现代

粉笔在画板上摩擦, 不断发出刷刷的声响,石膏碎屑不断掉落。

人性战胜了动物性,对美的感悟与追求压倒了一切,维特鲁威画着画着, 渐渐地热泪盈眶。

——他是个多幸运的男人啊?

他何德何能, 得上天如此眷顾。又或者说, 他上辈子究竟行了多少好事, 今生才能有如此际遇。

渐渐地,他的画笔与他的双眼、他的手臂、眼前的画板完全融为一体。已经无需大脑再去调用技巧,他只凭本能,就能让眼前的景象直接落于画板之上。

她的颈、她的肩、她优美修长的手臂、她垂落在腰际的黑发……这一切, 都在画板上迅速出现。

画家本人却越画越是泪流满面。

他意识到了别离。

他知道在今夜之后的漫漫人生里, 他将只有这幅画相伴——只有这幅画,证明了他曾经与人间至真至美的情感走得这么近。

“啪”的一声, 画家落下最后一笔,手中的粉笔被他直接掐断。他的指尖早已磨出鲜血,却又被厚厚的石膏糊住, 影响不了他的画作。

他感觉不到疼痛,却双脚发软,再也站不住,扶着一旁的书桌, 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面上。

他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抱着膝,无声地哭泣着。

他拥有了美,他又告别了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维特鲁威抬起头的时候, 原先他的“模特”所在的位置上, 已经没了那个身影。

油灯已经燃尽,头顶天窗里,天空已经渐渐变蓝。

维特鲁威真切感受到,他从此将与孤单为伴。

但至少他还有这样一幅画,足以让他在余下的人生里永远自豪。

*

“首席工程师!维特鲁威大人……”

一个罗马士兵在亚历山大港乱纷纷的码头旁找到了维特鲁威。

“执政官的命令是?”

“执政官命令您在亚历山大港原地待命,与他会合之后,随船前往小亚细亚。”

维特鲁威表示接到命令——他不用去开罗修筑防御与民用工事去了,相反,他将奔赴小亚细亚,重拾他军事工程师的重要职责。

凯撒接到小亚细亚的军情,得知在那里的博思普鲁斯国王破坏了与罗马之间的协定。而罗马第36军团竟然不敌,因此失去了位于小亚细亚的关键领土。

凯撒自觉已经摆平了埃及,是时候从女王的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了。他下令目前驻扎在埃及的第6军团开拔,渡海远赴小亚细亚。

“知道了。执政官什么时候抵达?”维特鲁威问。

“明天就到。执政官检阅军团之后,直接从港口出发。”

凯撒的行动,一向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亚历山大港的码头上,到处是第6军团的罗马士兵,正在匆匆忙忙地做着各种出发前的准备。

维特鲁威四处寻找,他想要找到伊南,当面向她道一声珍重。

他找遍了这座城市,终于意识到:如果她不愿意,他是没办法见到她的——这个女人,就是这么神通广大。

到了傍晚的时候,总算有人给维特鲁威送了信。大图书馆藏书室的管理员告诉他:伊南小姐明日会到港口为他送行。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存放在大图书馆的,尽可以放心存放。他们会像对待藏书室里的所有藏书一样,保护他的手稿、他的画作。

维特鲁威对这些管理员们十分感激:这确实为他解决了很大的麻烦。至少他不用担心,随军开拔之后这些东西无法得到妥善保存。

此外,能和伊南再见上一面,令维特鲁威感到了一丝安慰。

第二天,罗马军团如期开拔。伟大的军事指挥家,战无不胜的军神凯撒检阅了他的大军,登上了属于指挥官的船只,率先驶出亚历山大港。

埃及女王克莱奥帕特拉的王船则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相送。

这时维特鲁威却依旧留在岸上,焦急地等待着,直到伊南出现的那一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如约见到她。

“藏书室联系过你了?”伊南微笑着问。

维特鲁威点头,见到这女人从颈上解下一枚细细的亚麻绳,亚麻绳上穿着一枚徽章。

伊南将这枚徽章递给维特鲁威:“你带着它,以后只要你到亚历山大港,你就有资格出入这里的一切公共设施,包括整座大图书馆。”

“这……”

这太贵重了,以至于维特鲁威一时没敢接。

“你曾经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全,去保护大图书馆。这座城市的人民会敞开胸怀地接纳你。”伊南依旧坚持,“拿去把,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是个军人,此去风波艰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返回这里。”维特鲁威说,“我想,也许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伊南垂下眼帘,以掩饰自己眼中的笑意。

她想就算是凯撒本人,可能都不会想到,接下来他即将在小亚细亚迎来一场一生都没有过的轻松胜利,并且意气风发地说出那句传世豪言:“我来,我见,我征服!”①

“答应我,你会平安地回到这里。”伊南说着,牵过了维特鲁威的手,将它摊开,将细细的亚麻绳缠在他的手指间。在这过程中,维特鲁威一直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再见了,我的朋友。”伊南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向他挥手致意。

维特鲁威却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再也不见”了。

他突然快步追上一步,想要开口,突然被一个传令兵打断。

“维特鲁威大人,执政官对您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

维特鲁威和伊南两人都停下脚步。

“执政官说,此去小亚细亚,战场所在之地原本就是共和国的疆域,军事建筑充足,执政官打算速战速决,不会在那里大兴土木,修筑更多的工事。执政官之后还会返回埃及。他说,无论您是留在这里,还是随军开拔,都可以。一切由您自己决定。”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而现在,命令已不复存在。摆在维特鲁威面前的,是选择。

传令兵行了一礼就去了。

维特鲁威与伊南对视一眼。

伊南终于能够抬起眼,微笑望着维特鲁威:“如果我告诉你,执政官这次前往小亚细亚,会获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与他一道作战的将领与士兵,都将拥有无上的荣耀。你会不会放弃这次前往的机会?”

维特鲁威果断地摇了摇头:“战场上无论是多么辉煌的胜利,都是建立在双方大量杀戮与牺牲的基础上的。我不会因此而感到有多么荣耀。我只在意我个人的职责。”

与其在战场上指挥建筑防御工事,维特鲁威更喜欢设计和建筑那些民用工程。

但是他依旧是一个军人,肩负着同袍们的期望。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热爱”战争,就算是最身经百战的士兵,也在期盼着激烈的战斗之后能有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和平能快些到来。

但是人类已经习惯了,用冲突来平息冲突,用战争来终结战争。

“那么,你的决定是?”伊南望着维特鲁威那对清澈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他的眼神之中读出他的想法。

“我的决定……是……”

维特鲁威忽然觉得时间停滞了,他的决定就此停留在他的舌尖上,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他在她那对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觉得他自己已经一分为二,有个小小的维特鲁威,永远地留在了埃及,留在亚历山大,留在她的眼神里了。

“你还是会随军开拔,作为一个工程师,尽最大的可能,保护你的同袍们,尽自己对国家的义务,对吗?”

她果然看懂了他,她说出了他没法说出口的答案。

维特鲁威望着她眼里自己的影子,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又似乎在觉醒什么。

她的问题却还没有问完。

“可是你,为什么会犹豫?”

为什么会犹豫?

维特鲁威在心里回味这个问题。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决定——它既不是上峰的命令,也不是下意识冒出的念头。他的内心碰撞着斗争了好久,他一直在犹豫挣扎,是她,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她,帮他把这个决定说出口。

为什么会犹豫?

是因为他要做选择,在义务与责任和心底那点晦涩不明的情感之间做一个选择。

可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真的有命运,他为什么还会有这个做选择的机会?

于是,维特鲁威张口回答:“我……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的犹豫总该有个原因,他却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于自己的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苦于无法预知将来,因此不得不在两个选项里挣扎。

就在他发现“这一切从来就不是安排好的”那一刻,他猛然感到茫然与不知所措。

而当他反思自己做决定的全过程,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他终于发现:神明缺位了。

犹地亚人有一句俗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如果上帝真的在俯视这一切,这时候应该早已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了吧?

*

聆听了维特鲁威的答案,伊南感到震动。

不是心头震动,她感受到的震动,是物理上的。

整个世界都被撼动了——但仅限于她的世界,她已经看见面前的天空被劈开一道巨大的金色裂缝。可是她身边的人都还好端端的。罗马军团的士兵在一船一船地出港。凯撒的座船正意气风发地行驶在海上。

维特鲁威正表情挣扎地望着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所感受到的物理震动。

伊南终于意识到:

这是——时空隧洞终于抵达尽头,她终于完成了任务,观测到了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关于这个命题,伊南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百年:她认为在人类社会之中,改变早已发生,但正因为人类的“自由意志”是抽象而没有实际形态的,这种潜移默化之间发生的变化,很难找到某一个时间点:说,从这一刻起,人类就都自由了——这是不现实的。

但是她可以做到的,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找到实证。

就像现在维特鲁威这样,他很明显地在反思,在疑问,他在追问自己的情感,他在寻求原因。

于是,神明的意志出现了空缺。

人类原本都是些跟随自己本能行事的“动物”。但随着社会的进化,“自由意志”产生,让人性慢慢战胜了“动物性”。

维特鲁威或许并不是个开创者,但他是第一个在伊南面前,提供“实证”的人。

伊南不由得泪水盈睫,她扬起脸,面对维特鲁威,喃喃地说:“谢谢你!”

“重溯文明计划”到此,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她就要离开了。

这时,维特鲁威已经和他身边很多士兵一样,也察觉出有些不对。亚历山大港的平静水面开始出现细细的波纹,不似平常时候的浪花,反倒像是整个水面在不住震动。这波纹,以海港为圆心,正在向四周不断延伸。

伊南一抬头,见到一道巨大的光柱,正向整个亚历山大港笼罩。光柱中有一个小点,正迅捷无比地向她这边飞来。

她见过这一幕的预演,对此有心理准备。

但是维特鲁威没有,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时刻准备保护伊南。

于是伊南伸手指着海港的远处,对维特鲁威说:“看——”

维特鲁威果然转身,顺着伊南所指的方向看去。

伊南在他身后变得明亮无比,变成一个光线所汇成的人。

她没有再出声。

她已经向维特鲁威告了别。

她不需要再向他透露自己的感情了,毕竟不是每一份感情都必须诉诸于口。

而她希望维特鲁威能够循着他自己的理想,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将她只当做是他人生之中一介普通的匆匆过客。

*

她离开的时候,亚历山大港发生了一场小型的磁暴。

巨大光束笼盖着整个港口,港内的水面出现稳定而细密的波纹,不断延展。港口一处栈桥跟前,一道细细的光束直冲云霄。

这场面震动了凯撒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座船。罗马士兵划着小船前来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这一场“异象”被认为是天降吉兆,预示着凯撒此行前往小亚细亚,必将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马可,怎么样,决定做出了吗?走不走?”

一艘兵船上,维特鲁威的同伴见到立在岸边的维特鲁威,大声招呼。

维特鲁威伸出胳膊,胡乱擦了一下面孔,点点头,说:“这就来!”

他站在水边,低头望着已渐渐重归平静的水面。

那一刻,伊南引开了他的视线,却忘记了他们原本就站在水边——当时的水面虽然混乱不堪,但他还是依靠倒影,看见了自己背后那道耀眼至极的光束。

再说,还有他们周围聚着的人,有他们的眼光与惊讶议论——她瞒不过他的。

是她就这么斩钉截铁地离开他了,而不是反过来。

维特鲁威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在不在梦中。

他一伸手,却见到那枚用亚麻线缠绕着的徽章还细细密密地缠在他的右手指间。

他的心由此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是真实存在过的。

不是一场梦。

“马可!”

同伴再一次出声招呼。维特鲁威从手指间解下那枚徽章,珍而重之地将它戴在自己颈项之中,轻轻地拍了拍心口,然后大步走向栈桥:

“我来了!”他说②。

*

伊南从混沌中醒来,觉得她全身的骨骼都像断了似的疼痛。她甚至怀疑自己经过了一个数倍重力的时空,竟令她如此疲惫,如此沉重。

她睁眼,见到自己正躺在急救床上,面上罩着氧气罩,身边是无数仪器,此起彼伏地响着。一大群人簇拥着白衣天使正将她推向不知哪里。

她听见曾经朝夕相处的研究员同事们在给她打气:“伊南,振作一点,你会没事的。”

“伊南,放心,你已经回来了!”

终于——伊南疲惫地闭上眼,她终于完成了任务,她不用消失在自己出生之前了。

但她很快又听见了另一个情绪激动的声音,这个声音好熟悉,令她不得不睁开眼。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她是富于献身精神的科学研究员,不是供你们研究的小白鼠——你们无权限制她的人生自由,你们无权在她身上进行任何实验。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

是丹尼尔的声音。

伊南心想:自从认得他以来,她还从没听见过丹尼尔如此不镇定——怎么?她真的离开了那么久,以至于丹尼尔都变了个人了吗?

有医务人员在努力向丹尼尔解释:

“……您需要理解,她刚刚从一个完全不同于现代社会的时空回归。她的身体还无法适应这里……必须让她在无菌环境里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您放心,不会太久……”

“什么?陪伴?不行,绝对不行!”

很明显,丹尼尔的毛遂自荐被果断否定了。

“无论她是您的至亲还是至爱,为了她的健康着想,您都必须保持克制,克制——”

伊南忍不住嘴角上扬:丹尼尔……你这样的人也会有今天?!

她很难想象会有人再三要求丹尼尔那样性格的人“克制”。

但是那边很快澄清了,医务人员也了然了:“嗐,在无菌室外面陪伴啊,这没问题,您早说呀!”

这……伊南在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接下来伊南就被送进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接受全身的各种检查。这一折腾就是好几个小时。

终于她被人推到了窗明几净的无菌室里,在那里,有人对她说:“可以了,您现在请尽管好好休息。如果有任何需要,按床头的铃就行。”

伊南无声地点点头。她还没什么力气,只能闭上眼,昏昏沉沉地躺着,不知道时间在以怎样的速率流逝。

在这个时空她也会做梦,她会梦见过去见过的人们……爱过的人。

突然她感受到了异样,她睁开了眼睛。她努力翻了个身,正好面对无菌室的大玻璃窗。

她正对上一对琥珀色的眼睛。

她的心,像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果然是你呀!

丹尼尔用眼神向她打了个招呼。

不需要言语,仅凭眼神,他俩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这是长期相处才形成的默契。

伊南突然欢畅地笑了起来:因为隔着玻璃窗,窗外的男人像是变魔术一样地抬起了胳膊。

他的胳膊上垫着一块厚厚的牛皮,一只威风凛凛的猛禽正立在他右臂上,小小的脑袋微微一偏,冲着伊南就是一振翅膀。

“啾啾——”

伊南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然一撑床榻,坐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地来到玻璃窗前,将手贴在窗玻璃上,仿佛自己已经能轻轻抚摸这只可爱的小家伙。

“快好起来!”

丹尼尔隔着厚厚的玻璃,用口型对她说,“大家都在等你!”

“那你呢?”

伊南热切地望着他。

他再也逃不了了,他早已无所遁形。在这世上,啾啾只对两个人亲近:一个是她,而另一个是——他。

“我?”丹尼尔仿佛有些吃惊,科研狂魔马上努力露出一副严肃而深沉的表情。

“我还在等你的实验报告!”

伊南吐吐舌头:她这番经历要写成报告,那得多少页啊?

不过,如果真的要写——

伊南将眼光投向一窗之隔的男人,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狡黠的笑意。

这份报告,我打算用一生来写:而你,做好用一生来读的准备了吗?

*

丹尼尔借大夫来给伊南做检查的机会,赶紧将猎隼啾啾送归饲养观察室去。在那里,他趁四下里无人,与这只年轻的猛禽约法三章:“小家伙,你可千万不能表现得太过热情!”

“她一定还不知道……”

你,一定还不知道,我拥有关于爱你的一切记忆。

“嘘——”

“不许说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