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公元前593年

撒尔仔细观察伊南递来的这一枚木筒, 才发现它是由两枚木筒严密地套在一起,因此可以自由伸缩。

撒尔探头到木筒一端看看,只见木筒里晶莹闪烁,里面仿佛嵌着一枚亮亮的水晶。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这枚木筒, 学着伊南刚才的模样, 将木筒一端凑到眼前——

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都看不清。

伊南笑眯眯地, 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扶着他的双手,帮助他调节木筒的长短。一边调节, 一边小声问:“怎么样, 清楚一些了吗?”

撒尔确实觉得眼前出现一大片流光溢彩的宝蓝色,中间混杂着金黄色的光泽。

随着伊南一点一点地调整木筒两端的长度, 突然有那么一刹那, 撒尔眼前出现了清晰无比的画面:

那是巴比伦城正背面的伊什塔门。那里的城墙上贴着宝蓝色的瓷砖, 瓷砖之间是金黄色的拼贴画。

撒尔瞬间只觉得伊什塔门近在咫尺, 城墙上端庄行走的金色狮子和野牛他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

撒尔惊讶地出了声,差点儿想伸出手去触碰。他连忙将木筒从眼前移开,再定睛看时,只见伊什塔门依旧远远地,矗立在巴比伦城池的北面, 沐浴着最后一刻的夕照,宝蓝色的城门随着暮色四合, 正一点点变得深邃。

“这, 这是——”

撒尔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眼。他再度凑上去观看, 稍稍调整木筒的角度朝向, 他能看见镇守伊什塔门的士兵大了个大大的呵欠。

再抬起木筒, 眼前的景象又变得模糊了。他再次学着刚才伊南的手势,自行调节木筒的长短。

这一次,他看见了远处的幼发拉底河。他看见了河畔的码头。满载而归的渔人正在将渔网连同渔获一起送到岸上,从上下游驾船而至的行商正在嘱咐码头的水手和搬运工小心轻放,温柔地对待他们的货物……

而在巴比伦的大街小巷里,小酒馆的招牌,站在酒馆跟前的侍者,兴高采烈赴约的主顾……甚至躲在避人处偷偷拥抱的情人们,也都能被撒尔看得一清二楚。

撒尔像托着一枚珍宝似的,捧着这枚神奇的木筒,站在巴别塔上,将整座巴比伦城里里外外地看了个够。

刚开始时强烈的新鲜感这时趋于平静,撒尔至少不会再伸手去尝试触碰他看到的景象了。

越看越是惊艳。

他转过身,望着伊南,由衷地感叹:“这又是你,神奇的你。你不会真的是由神明送来我身边的吧?”

伊南摇摇手,耸了耸双肩,给撒尔做了个鬼脸,说:“并不!”

相反,她觉得自己还不够“神奇”。

这件单筒望远镜,她原本想用玻璃来做的。可是现在的玻璃作坊能够做出极为精美的玻璃器皿,但是在光学玻璃上还是差了一些。

最终,这枚单筒望远镜中的凸透镜与凹透镜就都是用水晶打磨制成的——虽然效果很不错,但终究不是工业化制品。

这令伊南感叹不得不感慨隔行如隔山。她并不是这个专业领域的,知识与技术就真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去。

现在面对撒尔的感慨,她只摇头矢口否认,轻轻巧巧地把撒尔手中的木筒收了回来,说:“离天全黑还有一点时间,来,先坐下来,吃一点东西。”

现在刚刚日落,天光尚亮。想要观星,确实得耐心等待天全黑才行。

撒尔探头看看,只见伊南确实做了不少准备。她事先在这巴别塔的塔顶预备了一盏别名叫做“气死风”的玻璃灯,满满一大罐啤酒,另外还有用毛毯包着的不知什么。

伊南跑去铺开那张毛毯,刚好是容两人并肩共坐的一方小小天地。

毛毯里是两枚用树叶包的整整齐齐的小包。伊南招手叫撒尔过来,请他坐下,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小包,说:“饿了吧?先吃点什么填填肚子。”

撒尔这才知道,树叶里面包的是食物。

他依言把外面包裹的宽大叶片拆开,露出里面的面包。

撒尔确实是饿了,于是咬了一大口。没曾想他三下两下咀嚼,才发现面包里面是夹心的,放着新鲜蔬菜,用盐和醋腌渍的瓜果,还有两三片片成片的咸肉。

这么一口下去,滋味缤纷,撒尔别提多满足了。

他一面惊奇,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没忘了说:“之前在沙漠里的时候,你可是不知道,每天每个人的水都是有份例的,一滴也不能多饮……我们只能干啃干面包和咸肉……”

“……哪有这个,来得……”

他不用形容,只凭狼吞虎咽就能看出他有多欣赏这种食物。

“给——”

见到撒尔在须臾之间就解决掉了一个“三明治”,伊南笑吟吟把手中那个树叶小包也递了过去。

撒尔一面道谢一面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先吃掉了一半,才发现伊南手中空了。

他伸手挠挠后脑:“那你……”

伊南摇摇头:“我可不饿!”

她不是不饿,而是饿了也没事。见到撒尔吃得香甜,她乐得捧着个陶杯,在一旁浅浅地饮着啤酒——反正这也是“液体面包”嘛。

撒尔倒是有心想要谦让的,可是胃口很诚实,伊南递给他的另一个树叶包也瞬息进了他的肚子。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继续感叹道:“要是在军中,兵营里的大兵也能吃上这些,就好了……”

看他的表情,巴比伦大军的兵营伙食应该着实不太讲究。

伊南马上笑着说:“这简单啊!找一群厨子,请他们当专门的‘炊事兵’,给他们正规士兵的待遇。保准你兵营里的伙食会立刻好上去。”

她这是走“专业化”的路子——只要让炊事兵也能与普通士兵同等待遇,而不只是抵劳役的民夫之流,且专门负责后勤,军中的伙食,一准能好起来的。

撒尔听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满心跃跃欲试,想着等到他回兵营的时候可以试试。

他一转头,望着伊南笑道:“这还说不是神明把你送到巴比伦来的?”

“有你在此,整个巴比伦王国就都因此获益。这不……”他几乎想要伸手点点那可爱的小脑门,“满脑子的主意,连王都要甘拜下风啊!”

谁知伊南却正色说:“不,我可和什么神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真的!”她说得很严肃。

撒尔一下子被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尴尬之下只能抬手饮了一口啤酒,却呛住了,强忍着不咳,却憋得面红耳赤。

“事实上,与其相信神明在为我们主宰一切,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伊南小声说。

这时天光已经非常黯淡,深蓝色的穹窿笼盖四野,只在西方的地平线上还留有一道淡淡的光。

伊南身边那盏号称“气死风”的玻璃灯盏,笼出一汪温暖的光晕,柔和地映在伊南脸上。她正望着撒尔,眼神很深。

“如果人们没办法相信自己,就没办法激发属于人的无穷创造力。”

“其实我给巴比伦带来的这些新鲜主意,都是‘人’想出来的。而眼下巴比伦的一切,也都是这里的人们亲手创造的。但如果他们不愿相信,只是一味等着神明赐予,这个国家就会止步不前。”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需要相信‘人’,相信‘人’自己的力量。”

伊南小声说着,说得很慢,似乎没有把握撒尔能不能听进去。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

她与撒尔同时开口,两人一起说下去:“你更愿意相信神明为你施加的‘意志’,而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撒尔望望她,顿了顿,说:“你一直想要从我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吗?”

伊南闻言,突然有点紧张。

她放下了手中的啤酒杯,双手抱住膝盖,将下巴撑在膝头,稍稍偏着头,一双眼郑重无比地凝望着撒尔。

撒尔越过伊南的肩头,能望见在她身后,明亮的金星已经从西边天际升起。他一怔,仿佛觉得眼前这副景象与今天这事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但是伊南期待的眼神让他无暇去想别的事。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前女人的这张面孔,会比初升的金星更加美丽一千倍、一万倍。

于是他继续开口:“我最尊敬的,最美丽的,来自米底的公主,请你将你的手交给我……”

过了片刻,一只像是用雪花石膏雕成的小手递到了他手中。和撒尔握惯了马缰和刀剑的粗糙大手相比,这只手,实在是太完美也太柔弱了。

撒尔小心翼翼的握着,单膝跪在伊南面前。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口笨舌拙。言语根本无法表达此刻他心中的真诚,他只敢望着伊南——如果人类只靠眼神就能传情达意那该多好。

而伊南却是能读懂他的眼神的。

“我愿相信我自己内心的感受,多于相信神明的意志。”

“因此,我请求你作为我唯一的妻。请你不要嘲笑我所背弃的誓言,也请你原宥我昔日对你的无礼伤害。因为我,终于明白了——”

“在这个世上我愿向世人宣扬,即便神明们正俯视着这个世间,‘人’依旧伟大,依旧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伊南从这片眼神里解析出所有这些意愿,她几乎想要大声说:“说出来,请你把它说出来——”

“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需要听到这样响亮的声音。”

但是她没有。

一切都是两人在无声交流。

伊南垂眸,她的心正紧张得砰砰乱跳,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怂恿撒尔把这话说出来。因为撒尔的话一旦说出口,她在整个“重溯文明计划”的最后一个任务,可能就整个儿完成了。

属于人类的自由意志啊!——有撒尔在,这个念头会像是一枚种子,生根发芽壮大。

人类不会因此而失去信仰,不可能都变成无神论者——这并不是这个任务的根本目的。毕竟拥有信仰是人类与其他高智生物的重要区别。

但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才能摆脱身为“神的提线木偶”这样的命运,为他们自己,去做点什么。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种“自由”令人类变得更加自私、更野蛮、更残暴——但那些都只是个体。

对于人类整体而言,它能获得新的动力,被推动,奋起,飞向更高的高度,而这一切都将源于此时,此刻。

但是,任务一旦完成,磁场中止,伊南就将回归现代,永远告别这些可爱的人们。充满智慧的工匠、勤劳的女官们、憨憨的副手……撒尔。

撒尔一旦把他的心思都说出来,就意味着她将离开他。

伊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眸里投映出小小的影子。

她是爱他的。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的与众不同。她似乎能顺着他,看见希律、看见吉尔伽美什、看见杜木兹、看见丹的影子……灵魂如果能叠加,那么他们就是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可再仔细看去,却又是这世上仅有的、独一无二的,撒尔。

伊南从此知道一见如故是什么滋味:一见了就知道我们彼此相属,命中注定。

他也是爱她的。伊南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当他把爱意诉诸于口的时候,就是她离开他的节点。

她的腕表仿佛又在倒数:3秒、2秒、1秒……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了——她这么想着,微微皱起眉,眼中流露出少许哀伤,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撒尔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仿佛被她的忧伤所感染,忽然握紧了她的手,问:“你怎么了?”

伊南绷紧了脸笑,摇摇头说:“我没什么,你说……”

撒尔低头片刻,突然问出了一句,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问话:“你相信命运吗?”

伊南猛地把手从撒尔手中抽出来。而他握得太紧,以至于她的手变得红通通的,手背上一阵生疼。

她万万没有想到撒尔会如此反问她自己。

——你相信命运吗?

是谁说的?

“所有原本赋予神明的东西,在人类社会中会以另一个形式存在——那就是命运。”

“‘命运’将你送来了我身边!”①

谁的“甜言蜜语”言犹在耳,伊南却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才动过这念头:这该死的命运!

撒尔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看起来很是疑惑,他不明白伊南为什么抽开了手,为什么会为这个随手选来的“开场白”如此震动,就像是被吓住了一样。

伊南是真的被吓住了。

她刚刚发现自己实际上竟然也相信“命运”的存在——神明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这种观念缠绕在她的认知里,她所传承的文化理念,她的爱情观……

这样来说,她事实上和生活在公元前的古人们完全一样,那么,她还有什么资格,怂恿与要求,让他人拥有“自由意志”?而她这个来自现代的学者,事实上也正一样,被“命运”所束缚?

这不可以。

她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伊南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她的脸色像白垩一样苍白,她的眼神复杂交缠。在这一瞬间,她生出无数个念头,她好想把自己心里所有的思想都向撒尔表达。

但是她必须,先看明白她自己。

撒尔目瞪口呆。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从自己面前飞快地逃开。她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塔周那螺旋形的阶梯尽头。

巴别塔的塔顶,入夜后风好大好凉。撒尔木然站立着。那枚“神奇的”单筒望远镜在他脚边,骨碌碌地滚动,滚到塔顶最凹处,终于停下来。

她给他留了一个背影。

而这个背影,也是那么熟悉。

他突然跪了下来,四肢着地地跪着——像是被突然涌至心头的记忆压垮了一样。那种剧痛的感觉突然来袭,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她。

他转头去看天边挂着的那枚明星,金星正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而他矢志不渝爱着的人啊,又一次就这样在他面前溜走了吗?

不,不不不。如果他再坐视他这么离开,他就不是撒尔了。

他等待这一天,等待了一辈子。

而他防备这一天的到来,也防备了一辈子。

撒尔深吸一口气,竟然异常冷静地收起了那枚单筒望远镜,别在腰间,随后迅速沿着螺旋阶梯离开巴别塔。

一到塔底,他就问围坐在附近的工匠:“看见公主了么?”

工匠们相互看看,都闭嘴不言。恐怕是她曾经留下过话,不要告诉撒尔她的去向。

一旦安静下来,撒尔就听见清脆的蹄声的的,在迅速远去。

谁知这时所有的工匠们都伸出手,同时指向了某一条道路,某一个方向。

撒尔激动地向所有人一点头,表示他一定会把她追回来,从此好好爱护她、照顾她,不再给她这样丢下一切离开的机会。

王庭的卫士已经牵过另一匹良骏,恭敬地说:“王!”

撒尔上马,深吸一口气,一提缰。

“愿王将王后追回来。”卫士这么说着。

紧接着巴别塔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语言,都是一个意思:“愿王将王后尽快追回来!”

工匠们一起祝愿撒尔好运。他们大约也都看明白了: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让任何一个在这世上孤单着,都是为祸人间。

撒尔向人们挥手,谢过他们的祝福,随即一提马缰,顺着人们指点的方向,疾奔而去。

*

不多时,这位巴比伦的新王已经到了伊什塔门。守城的卫士证实,不久之前,米底公主,不,未来的王后刚刚出城。道路黑暗,守门的卫士因此借给她一枚火把。

撒尔点点头,轻提马缰出城。他经过伊什塔门的门楼时,仰头向上方看了一眼——当年摄政王希律留下的那枚刻有文字的石板,端正安放在这座门楼的上方。

撒尔仰头,心中则在默念:……不用多说,我全明白了。

他从腰间抽出那枚木筒,先是用肉眼冷静地观察,敏锐地捕捉到一枚正在迅速移动的亮点之后,撒尔让单筒望远镜的一段贴近自己,同时小心地调节木筒的长度。

很快远处的亮点在镜筒中变成清晰的人影。撒尔收起木筒,对身边的城门卫士说:“看到了,是她。”

城门卫:这么浓重的夜色,这么远……王竟然看得到,认得出人。

“巴比伦伟大的王啊,祝您好运!”城门卫士也送上祝福。

撒尔已经催动马匹,踏上追途。看着她去的方向,应该是向有“空中花园”之称的夏宫去了。

撒尔对这条道路异常熟悉——离开前在那场夏宫的盛宴,他曾经前前后后地回忆了无数遍。就是在那里,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事实上早已钟情。

想到这里撒尔苦笑: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人吗?

他坚持了一辈子要等待的人,竟然就是被他从一开始就拒之门外的联姻对象。

“你,还能原谅我吗?”他在心里惴惴不安地问。

他座下的马儿似乎能感受到这样迫切的心情,奋起四蹄发力狂奔。他赶到呼呼的风声从耳边经过,他甚至记得曾经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奋力赶夜路,差一点儿错过了路边的她——

于是他猛地勒马,夜色中夏宫的轮廓与形态已渐渐出现在他面前。

夏宫门前有女官举着火把焦急地等待。她们见到撒尔狂奔而来,纷纷伸手指点:在那上面!

撒尔抬头,果然她站在空中花园的最上层。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似乎风也想要将她带走。

撒尔知道事不宜迟,他飞快地沿着阶梯冲上高台。他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辨出那些复杂的阶梯与道路的,但这次他想都没想,凭着本能,愣是准确地找到了去那一层的路径,一跃,已经踏上了那座平台。

他慢慢地靠近。从她背后。

他想要悄悄地给她创造一个牵绊。

好让她从此不再能够那样洒脱地离开,只将他一个人留在身后。

谁知他刚刚抵达,她就听见了耳后轻柔的呼吸声。

她转过身,正面望着撒尔,伸手指指夜空,柔声说:“星空很美。”

她曾震惊、曾慌乱、曾逃避,可是那些负面情绪她都已经通通摆脱。她依旧是伊南。

现在她面对撒尔,依旧拥有女神般的气度与从容。

撒尔却只管向她伸出手:他看她就够了——

她的眼睛里有整道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