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被撒尔抱得莫名其妙, 心想这个男人临别前发什么神经?
却听撒尔在她耳边说:“我将巴比伦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了。请你……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原来撒尔本人最大的实力在军中。如今巴比伦与埃及发生边境冲突, 撒尔将率大军西进,对抗前来犯边的埃及人。战争很可能会持续数年, 他本人对巴比伦的影响力将大幅下降。
老国王年事已高,健康堪忧,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巴比伦城里就只剩下撒尔那些对王位虎视眈眈的弟弟们。
“不止是为了我……也为了在这里生活的人们。”
如果老国王过世之时发生继位纠纷, 撒尔势必回师杀回巴比伦。届时的巴比伦王国,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 内有兄弟阋墙变乱丛生……最后受苦的,还是这片国土上生活的人。
撒尔知道说别的都不一定能打动伊南,但是为了巴比伦的百姓, 眼前的人应该能够点头。
果然, 伊南从撒尔怀中挣脱,仰起脸, 望着撒尔的眼睛, 终于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开口道:“我会帮助你, 保护你应得的。”
撒尔大喜。他知道面前这是个外乡女子,在巴比伦毫无根基, 也没有任何对巴比伦政局的了解。但他就是相信,有她在,他在前方征战冲杀的时候, 就一定没有后顾之忧。
信任一个人, 就是这么简单。
这时伊南一伸手, 说:“东西呢?”
她昨天托古尔温传话,让他管撒尔要两样东西:一件是一份名单,列出所有巴比伦城中盟友的名姓;第二件是一件信物,让这些盟友能够信任于她。
但是今天撒尔两手空空地来,让她有点担心。
谁知撒尔转头一努嘴:“喏——”
旁边站着诚惶诚恐的古尔温。
“我在巴比伦城中所有的力量,古尔温都一清二楚。他会在巴比伦为你提供一切必要的辅助,所有的印鉴与契约,他都知道在哪里。而他是个绝对值得信任的副手。”
撒尔这人就是这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说古尔温值得信任,言语里就对古尔温带着百分之百的信心。
古尔温感动极了,单膝跪在撒尔身边,郑重发誓:“古尔温一定不会辜负王子的厚望,一定会尽全力辅佐公主。”
伊南点了头:“那么你就完全可以放心。巴比伦,有我在。”
撒尔嘱托完毕,上马准备离开。可他在离开之前,没忘了瞪古尔温几眼,那意思是:你可得小心了,如果你在巴比伦城里,还敢肖想那口软饭……
伊南却极坦然地站着,似笑非笑地望着撒尔。
撒尔的脸顿时一红:他既然选择信任了伊南和古尔温,就应该相信到底。
再说,他也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毕竟伊南从来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在整个巴比伦王国,有资格与这个女人并肩而立的,只有他,撒尔本人。
想到这里,撒尔顿时豪气丛生,大声道:“我会让你见证,我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征服者。”
随着蹄声响起,大军开拔,地面上的沙土升腾。
目送撒尔离去,伊南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晓得她是不喜欢“征服者”那个词,还是在马蹄翻飞、大军离去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
不出撒尔的预料,埃及与巴比伦的边境战争打得十分胶着。
战线拉得很长,双方你进我退,你往我来,打打停停。边境上无数个村庄与城市化为焦土。所到之处尽是人间惨相。
撒尔刚开始时还会悲天悯人,但到后来,他整个人都渐渐麻木了。
转眼间,旧年翻过,新年到来。撒尔接到了巴比伦城的来信,得知老国王的身体越发虚弱,其他王子如塔克奇,在巴比伦城中的小动作也越来越多。
但是没有王命,撒尔不能自作主张快马赶回巴比伦去。再说,还有数万巴比伦大军在等候他的指令。
但令撒尔感到不安的,是伊南那边并没有多少来信。即使偶尔有一封,也是公事公办地报平安。似乎她在巴比伦什么都没做。
撒尔很想去信问问,但这样做,就好像他不大信任伊南。他到底还是把这个冲动压了下来,继续在战事之余,等候来自巴比伦的消息。
没曾想,古尔温亲自来了。
这个副将来时押运来了几十匹骏马,以及数名匠人。
但是撒尔第一眼见到古尔温的时候,留意到的竟然是这个家伙已经换上了已婚男子的服饰。
“恭喜新婚——”
撒尔虽然很疑惑,但还是为这个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副手送上祝福。
古尔温闻言,喜不自胜地向撒尔行礼,爬起来的时候说:“多谢殿下。小人之前刚刚与伊南公主殿下……”
撒尔脸色在瞬间变得刷白。
古尔温继续喜孜孜地说:“……与伊南公主殿下麾下的女官尼娅成婚。”
撒尔的脸这才恢复了血色。
他眨眨眼睛望着古尔温,说:“你远来辛苦,喘口气再说话吧!”
言下之意:下回能不能,别再大喘气了。
古尔温却捂着心口,对撒尔说:“王子殿下,小人实在是忍不住,实在是忍不住啊!”
他的确是一副兴奋激动到了极点的模样。
“公主殿下这次托我带来的马匹都很特别。”
撒尔并不想泼古尔温的冷水:若说相马,撒尔在整个巴比伦王国,他若排第二,没有人敢排第一。
古尔温来的时候,撒尔就已经扫了一眼他带来的马匹,断定都是良驹,但若说有多神骏,那也不至于。
既然古尔温说这些马匹都是伊南让他带来的,他就只能点头赞声好,但心里会暗暗评价:相马这事儿,公主恐怕并不那么擅长。
谁说古尔温依旧满脸兴奋:“殿下,这些马匹……都穿了鞋子啊!”
撒尔:……
给马匹穿上了鞋子?
他在军中多年,几乎半生都与军马为伴。他哪里不知道军马的蹄子经常出现问题。
军马的马蹄是一圈角质,一旦军马长途跋涉或者负重前行,马蹄上的角质就容易出现问题,就像人的指甲有时会“劈”了一样,马的马蹄也会。
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些马行走时就会一跛一跛的,既不能快跑,也不能负重。
就因为这个问题,目前各国大军之中都以步兵为主,坐骑大多只供给位高权重之人骑乘,而且定期需要换马。骑兵什么的,各国都还不敢想。
换而言之,蓄养骑兵是一个非常费钱,投入很高,回报却非常有限的事。
撒尔自己就曾经异想天开过,人给自己的脚穿上了鞋子,为什么不能给马穿?
他甚至试验过,给马穿上草鞋①。但是马儿只要跑上几步,那草鞋就完全烂了。
此刻撒尔听古尔温说,伊南竟给马匹都穿上了鞋子。撒尔的好奇心马上被提了起来,他赶紧命古尔温:“快带我去看!”
古尔温高声应下,赶紧将撒尔带到营帐外。
这时只见古尔温带来的一个工匠已经在升起炉子,看样子正准备叮叮当当地打铁。另外有一个工匠正在架设一个用四枚木柱和两枚横杠搭成的架子。
“鞋子是什么样的,快让我看看!”
撒尔话还没说完,已经微微生出失望:“鞋子……在哪里?”
他眼前的马匹,马蹄还是马蹄,哪里有半点穿着鞋子的模样?
古尔温诡笑着,说:“公主刚告诉我马能穿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反应。”
他指挥一名工匠把马匹牵来,将三条马腿缚在架子的三枚木柱上,再帮助马儿将剩下的那条马腿抬起来,扬起马蹄给撒尔看。
果然,撒尔看见这匹马的马掌上钉着一枚弯弯的,宛若月牙儿的铁制品。
撒尔伸手,将这东西略略摇晃,果然只见它紧紧地贴着马蹄,绝对不会轻易脱落。
撒尔问副手:“这是怎么安上去的?”
古尔温顿时龇牙咧嘴地做痛苦状,向撒尔比划:“这么长,这么尖的钉子……用铁锤,咣,咣,咣……钉进去。”
撒尔一怔:“那马儿不会受伤吗?”
古尔温不再作怪,老老实实地说:“公主说了,马蹄实际上是一层……一层,角质!”
他总算想起来了这个奇怪的名词,继续补充道:“就像人的指甲一样,修剪指甲是不会疼痛的,同样的,往马蹄上钉这种铁环,马儿也不会受伤。”
“但是从此马匹能够长途奔行,而不用考虑马蹄的磨损。只要定期检查,马蹄铁坏了修理就行。”古尔温如是说。
这番答话解答了撒尔心中的所有问题。他回头看已经准备开始工作的铁匠,以及正将马匹从架子上解下来的钉蹄匠,心中明白:伊南这是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有这些马匹在军中,马匹的损耗将大大降低。马匹将能载人长途奔袭、快速冲击——在马背上作战的兵种,骑兵,将成为一种实用的兵种。
“不过,公主建议您一定要在身边留一批钉过马掌的好马,以备‘不时之需’。”古尔温把带来的马匹交给撒尔,顺便捎上了伊南带来的消息。
撒尔心中有数,知道伊南所指的“不时之需”指的是什么。
谁知古尔温一转身,又从身后的匠人手中,提起一只笼子。只听“咕咕咕”,一阵鸟鸣声传来。撒尔一看,笼内是几尾灰羽鸽子。
撒尔随意点头:“你一路辛苦了。今晚安心享用烤鸽子便是。”
鸽子在早年间是巴比伦皇家驯养的鹰隼们最喜欢的猎物,后来人们才开始驯养肉鸽。以前撒尔在王庭里没少品尝过肥美的鸽肉——他第一反应这些鸽子是伊南送来的“爱心美餐”。
笼内的鸟儿们像是都听懂了似的,争相发出“咕咕”的叫声,似乎在大声抗议。
古尔温一脸的忍俊不禁,大声说:“殿下,你如果想要与公主通信,写点什么,缚在这些鸽子的脚上,再放飞这些鸽子,两三天之内,就一定能送回巴比伦。”
撒尔吃惊不已:感情这些美味的小家伙们,都是信使呀!
当晚,他就尝试在羊皮纸上写了一封信,交给古尔温。古尔温将其绑缚在信鸽的脚爪上,然后将鸽放飞。
然后就……杳无音信了。
撒尔这叫一个郁闷:说好的信使呢?说好两三天之内就能到的呢?
两个月后,从巴比伦来人,送来了伊南的回信。
伊南回信上说:信鸽的来信已经收到,但是苦于撒尔这边还未驯出以兵营为家的信鸽,因此无法用信鸽往这边送信,只能派人前来。
原来这些信鸽,都是些“恋家”的小生灵。它们事实上并不知道人类再让它们送信,它们只是只知道往“家”的方向飞去而已。
伊南派驯鸽人到撒尔这边来,是想尽快训练出一批鸽子,然后再派人千里迢迢地带回巴比伦去。
如果巴比伦城有紧急事务,伊南那边将这些鸽子放飞,信鸽能在两三天之内将消息送到撒尔手上。这比目前驿站与驿站之间的快马传讯不知快了多少。
伊南在信中嘱咐,此事需要保密,即便是他在兵营之中的亲信,也不要将这安排轻易泄露。
撒尔深知,即便巴比伦军中绝大部分将领兵士都绝对忠于自己,但也不乏自己那些兄弟们安插的眼线。所以伊南才让他谨慎行事。
撒尔哪里需要伊南提醒?——但是被提醒了之后撒尔反倒觉得很高兴。毕竟她是在为他着想啊。
于是,撒尔单独给驯鸽人安排了一间营帐,让他每天去兵营之外驯鸽,对外只说让鸽子多飞行一阵,回头鸽肉更有嚼劲。
信鸽们:咕咕,咕咕咕——
随着以兵营为“家”的信鸽一天天练成,接连有几批鸽子被当做“爱心美餐”捎去了巴比伦。随着时间的推移,巴比伦与撒尔的兵营之间的通讯渠道,在年尾到来之前完全筑成了。
巴比伦人的新年这天很快到来。
由于埃及人与巴比伦人的历法不同,埃及的新年与巴比伦的新年并不是同一天。
此前发生过埃及人趁巴比伦人过新年的时候偷袭兵营的事。因此撒尔不敢怠慢,下令各营绝对不许松懈,必须严阵以待。
但是撒尔等了一天,埃及人那里一直没有动静。似乎他们知道巴比伦人不会因为节庆而懈怠,干脆也不费这力气来偷袭了。
撒尔稍松一口气,却听背后脚步声急促,古尔温陪着驯鸽人冲了进来。
“巴比伦来的急讯!”
驯鸽人一手托着一只信鸽。
撒尔的心猛地向上一提。
这是他与伊南约好的:真有紧急事务,她会从巴比伦放出不止一只信鸽——这么做主要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信息一定能送到撒尔手里。毕竟信鸽长途传讯,需要考虑它们可能会体力不支、甚至被猛禽擒获,真的变成了“美餐”。
这就是说,伊南如果放出了不止一只信鸽,那么一定是至关重要的急务。
果然,打开信鸽脚上系着的羊皮,只见上面写着“一月为期”这一行字。从两只鸽子身上取下的信件都是这么说的。
按照约定,伊南这个通知的意思是:老国王仙逝,王位空虚。以她现在的实力,能够在巴比伦撑一个月。
如果撒尔能在一个月内赶回巴比伦,那么王座就在那里等着他。
要是按照以前的通讯方式,快马将消息从巴比伦送到这儿,大约需要一个月,他再快马赶回去,又需要一个月。巴比伦城里他那些弟弟们,可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他。
但现在,依靠信鸽的能力,老国王的逝世,应该就发生在两三天前。只要撒尔能够按时赶回,凭借伊南的能力,应该能够帮他撑过这一段时间。
撒尔顾不上悲伤,当即叫古尔温:“替我准备干粮和清水。特别是清水,多准备一些。”
“另外,把早先安排的那些向导都请来。”
古尔温大惊失色,说:“您……您想要穿越沙漠吗?”
撒尔点头:“是!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在巴比伦城里苦苦支撑。我能早回去一天,她的压力就会小一点。”
原来撒尔早就物色了能够横穿南方沙漠,从兵营返回巴比伦的向导。从兵营赶回巴比伦的正常路径是先沿沿海地区北上,然后折向东,沿着幼发拉底河向下游,赶去巴比伦城。
这条路径,如果不眠不休,一切顺利,大概一个月能够抵达。
“两点之间,直线(线段)最短!这是,这是她说过的话。”撒尔解释。
横穿南方沙海,从他所在之处直接切向巴比伦,却是一条捷径,约摸只要二十多天就能赶到。
但是这条路却相对更危险些。毕竟沙海茫茫,一旦迷失方向,整队人都可能有去无回。
但是撒尔决心已定:“不能一切都由她支撑着,我自己这边什么都不做,不付出。”
他转向古尔温:“拜托你,去帮我做行前的准备。”
古尔温一凛,知道撒尔还要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向大营里的将领们面授机宜。他赶紧大声应是,赶去帮助撒尔安排。
虽然横穿沙漠非常危险,但是此时此刻古尔温一点儿都不怕。
因为他现在要回家了,他很快就能看到新婚不久便即分别的妻子了。
他要跟着王子——不,跟着巴比伦的王,返回巴比伦了。
*
伊南此刻端坐在巴比伦王宫里。她对面坐着的是马尔杜克神庙的祭司。
常人很难想象,这个曾经被撒尔王子毫不留情地拒之城外的米底公主,竟然会在老国王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被国王陛下待为上宾。甚至国王亲自留下遗命,一应身后事,全都交给伊南打理。
因此在老国王的身后大事上,伊南几乎拥有绝对的主导权——但不包括新国王即位之事。
自从老国王病重弥留,巴比伦城中就一直暗流涌动。但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等到老国王的丧仪完成。
“您确定,撒尔殿下一定能在一个月之内赶回来?”
祭司的首脑带着几分狐疑询问。
伊南微笑着点头应道:“一定可以。”
在祭司们的主持之下,老国王的丧仪将在一个月内举行完毕。在这段时间里,举国哀悼,各级官员的公务暂停。
但是一个月之后,如果撒尔还不能赶回巴比伦即位,整个王国就会出现权力真空。届时的乱象可想而知。
虽然伊南答得如此肯定,祭司们却不太敢相信。
世人都知道从与埃及接壤的边境赶回巴比伦,最少最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还得计算上往那边送信的时间。
谁知伊南却微微扬起唇角,说:“不急!各位可以等人到了之后再做决定。”
几个祭司们相互看看,都点点头。
这倒是可行,反正这段时间里都是为国王治丧。别的王子就算敢于私下活动,明面上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一个月届满,要是撒尔王子回来,祭司们自然知道该支持谁。要是人没回来,他们到时见机行事也不迟。
送走几个祭司,多丽从帘子后面转了出来。
巴比伦王庭可不比她们以前住的夏宫,人多口杂,而且伊南身边总有些人盯着。
于是多丽只管与伊南用米底话交谈。她说:“您真的认定王子殿下能赶回来吗?”
伊南笑笑,点点头。
“可是……”多丽显然非常担忧。
“可是你现在纵然再担心,也做不了更多了。倒不如放宽心,把手上能做的事都做好。”
多丽深吸一口气,点头应下。
伊南于是起身,拿起手上的一枚炭笔,在巴比伦王庭雪白的墙壁上划上一道,记下今天这个日子。
多丽暗暗奇怪:最近这段时间,公主一直都是用这个符号来记日子的。这个符号总共有五划,划完整个符号刚好用五天。
但是这个符号很奇怪,既不是一水的五道横线,也不是一水的五道数线,而是横横竖竖,长长短短的五道。多丽完全不明白这个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伊南暗自好笑,心想:这叫我怎么向你解释,我其实是在划“正”字?
*
待到她要将第四个“正”字收口的那天,伊南忽然听见了王庭之外,猎隼啾啾尖锐却欢喜的呼叫声:
“啾——”
“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