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公元前596年

“你及时回来让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丹尼尔望着被投影出来的伊南。

伊南偶尔点点头:现在她的心还有些乱, 需要稍微缓一缓。

不得不说,这一次她从古巴比伦抽身离开,是与丹尼尔配合得最好的一次。这边刚刚坐实了她的神性, 就转头离开绝不多留一分钟……仿佛她真的是于世间毫无挂碍的神。

“那几个研究古代法律起源的哥儿们凑钱买了啤酒, 说是你回来了一定要请你喝一杯。只可惜凭他们几个, 那些啤酒肯定存不到项目完成的那天。”

丹尼尔能看出伊南的情绪不太高, 顿时微扬嘴角, 说起了俏皮话。但事实上,他作为整个项目的负责人, 一向严肃惯了,就算是突然努力想要缓和气氛, 也还是没法儿“俏皮”。

实验室里就这么尴尬地安静着, 衬得隔壁喝酒猜拳的声音十分热闹。

伊南终于忍不住微笑:“确实……”

“不过他们为什么没在这里喝呢?”伊南还记得她刚刚在埃利都造出啤酒那次, 大伙儿一起聚到了丹尼尔的实验室里喝啤酒。

“因为他们上次在实验室里谈论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 被我撞见了,失去了随意进出这间实验室的机会。”丹尼尔轻描淡写地说。

伊南凭空想象了大家手里拿着啤酒瓶,在丹尼尔的屋子里随意说话的样子,觉得这个决定不难理解——只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与她竟还有些联系罢了。

“觉得好些了?”

伊南点点头,再次振奋起来:“我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非常巧妙!”丹尼尔双手十指相扣, 撑着下巴,由衷地称赞了一句。

甚至伊南也没想到竟得到了这样的夸奖, 忍不住嫣然一笑, 随即又庄容说:“好了, 项目总管大人, 您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 我想要告诉你最近的一些考古发现。”

“第一件是一块新出土的泥板, 这块泥板是一个巴比伦学者的日记, 正好记录了你离开时候的情形。”

“伟大的先王汉谟拉比故去的这一年,也是英勇的巴比伦人击败赫梯人的入侵的这一年。我终于明白巴比伦是一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城池,我们的城市,不止有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庇佑,我们还拥有来自乌鲁克的守护女神……”

说到这里,丹尼尔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伊南,继续往下念:

“……伊什塔的庇护。”

伊南托着腮听着,听到这里扁了扁嘴:果然……

“她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释放出比木星更加明亮的光线。是她庇佑了伟大的摄政王希律,率领由自由了的瓦尔杜们组成的军队,成功地抵御了从北方入侵的赫梯人……”

丹尼尔一面阅读,伊南的思绪一面游走:看来她没有看错人,希律在她离开之后,不仅解放了农奴,缓解了阶级矛盾,而且取得了军事上的成功。

看来巴比伦王国并没有因为赫梯人的入侵而崩溃,而是顽强地延续下去。历史因她的存在而被修改。

没能亲眼见证希律的事迹,她确实觉得有点遗憾。但是现在她能看到希律的努力开花结果,并在历史的长河中都保留下来,伊南感受到了由衷的欣慰。

“另一件发现可能会令你非常吃惊。”丹尼尔随手点开一张图片,并且将它投射到大屏幕上去。

“这是在两河流域的遗址最新出土的……”

伊南确实非常吃惊:“这是……”

屏幕上出现了她极其熟悉的“汉谟拉比法典”石柱,黑色高大的玄武岩,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楔形文字。

可是,如果她记得没错——汉谟拉比法典只出土了一座,现在藏于法国巴黎的卢浮宫。

她并不记得汉谟拉比还下令雕刻了其他法典啊?

“你再仔细看看。”

丹尼尔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流露出难得的温情。

伊南定睛细看,她太熟悉这座法典了,甚至序言她能从头背至尾。她看了半天,几乎将整个序言部分都读了一遍,一抬眼,这才发现法典最上方雕刻的浮雕。

那座浮雕上,汉谟拉比依旧戴着圆形的王冠,从神明手里接过权杖。

但是递给他权杖的神,身材纤美窈窕,头上戴着相当繁复的首饰,虽然侧面看不清面容,但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祂”肩膀上勾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这是帕拉装……”伊南喃喃地说。

“赐予汉谟拉比法典的,是一位女神……”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丹尼尔从旁插嘴,语气里竟带了几分骄傲,似乎对伊南的成绩非常满意。

伊南一声轻笑,突然想起了老国王那天费劲巴拉地向她解释:为什么法典上一定要雕刻太阳神沙马什,而不是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那是因为沙马什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如果雕刻上马尔杜克,恐怕会引起别的“神明”的嫉妒。

她甚至能想起汉谟拉比的表情,难怪那时老国王不断打量她,眼神甚至还有些惴惴的。

现在想起来,她终于明白,老国王生怕惹恼的神明,恐怕正是她。

“那么我……”伊南有点儿好奇:在巴比伦人心中,伊什塔究竟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神?

“对不起,并没有!”丹尼尔打断了她的话。

“你并没有将马尔杜克取而代之,成为巴比伦的守护神。”

伊南咋舌:她可从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过。

“但是,新的考古证据显示:在古巴比伦之前,人们相信太阳神沙马什是主持正义的正义之神。但在古巴比伦时代,人们似乎开始相信,掌管战争、丰饶与爱的女神伊什塔才是真正掌管着主持正义的神明。”

伊什塔的业务范围又扩容了。

“巴比伦人甚至为伊什塔雕刻了很多一手持天平,一手持宝剑,蒙着双眼的塑像与浮雕。”

丹尼尔望着伊南,那表情就仿佛在说:你看你干的好事。

伊南吐吐舌头。

“除此之外,巴比伦人还为此兴建了一座城门,这座城门坐落在巴比伦城的北门,是全城最重要的交通要道,战略要地——他们将这座城门命名为:伊什塔门。”

“看起来,伊丝塔小姐,走到哪里,都和‘门’脱不了干系啊!”

伊南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么……他们知道伊南娜,其实就是伊什塔了吗?”

丹尼尔拉长了脸:“你觉得呢?”

伊南不敢再说了,心想:就算别人不知道,希律也是一定知道的。

更何况刚才丹尼尔念诵的泥板,上面明确说了——来自乌鲁克的守护女神,看来,苏美尔人的女神伊南娜,转变为被巴比伦人所信仰的金星女神伊什塔,应该就是以此为契机的。

丹尼尔这时正低头看着他眼前成堆的资料,却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看了看伊南。

其实关于那座新出土的“汉谟拉比法典”,他还有一些隐情没有告诉伊南:在那座法典的最后,摄政王希律命人在法律条文之外又增加了一行字。

“总摄大臣希律遵循先王汉谟拉比遗命,谨以此柱,敬献于金星女神伊南娜/伊什塔。”

在石柱的最后还有一行非常细密的小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而那些楔形文字歪歪扭扭,看起来是完全没有石匠技巧的人,硬生生自己雕刻上去。

丹尼尔是阅读楔形文字的行家,他一见到就立即辨出字迹:“若我忘记你,情愿我的笔忘记书写的技巧;若我不纪念你,情愿我……”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即便是雕刻在坚硬的玄武岩上,这些文字还是敌不过三千多年岁月的磨砺。

但是丹尼尔却能自然而然地将完整的句子读出来:

“若我忘记你,情愿我的笔忘记书写的技巧;

若我不纪念你,情愿我的口永远尝不出味道。”

这是因为时空隧洞传导的记忆——丹尼尔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就不再那么惊讶。

但他面对伊南,却始终无法将这些都诉诸于口。

他该怎么说?——

历史上那些倾倒在你裙下的人,其实都是我?

不不不,并不都是我,但是他们对你的倾慕我都能记得?

请注意:这些记忆的传递都是磁场使然,并不是我主动索取的……

当然不能这么说。

贸然向伊南吐露,恐怕也会影响到她接下来的任务。

丹尼尔心想:恐怕一切都要等到整个任务完成之后,再搞清楚“时空隧洞”磁场传导记忆的原理,才能向伊南开口解释了。

他只能转换话题:“好了,我们谈谈下一个任务吧。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有没有松一口气?”

还没等伊南回答,丹尼尔就自己继续说道:“但是接下来你将面对的,是整个‘重溯文明计划’里,最抽象的一个。”

伊南气结:……这叫我该怎么松一口气?

“你的任务是,探索人类‘自由意志’的起源。”

“自由意志?”伊南疑问。

丹尼尔点头:“是的。所以这个任务很难。”

他在整个项目的一开始,就向所有参与项目的研究员们科普过:“重溯文明计划”所探寻的很可能是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

人类的“自由意志”,这起源于人类的一个神学概念:

早期人类处在“泛神论”“万物有灵”阶段的时候,人类对于“善”和“恶”的认识还是模模糊糊的,人类为了生存,按照本能行事。

但是人类发展出“多神论”或者是“一神论”的信仰与崇拜之后,却发现,神明没办法解决所有问题,即便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向神明献上祭品,苦难还是在人世间时有发生。

为什么神没有办法庇佑所有人,会允许世上这么多苦难?

终于,一部分神学家提出了“自由意志”的概念:神赐予人类“自由意志”,让他们能够在善与恶之间做选择——这种意志被冠以“自由”之名,但理论上却是神赐的。

但事实上,人类确实是拥有意志、有欲望、有创造力,有时候也能够自由地满足欲望,做出选择。

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真正摆脱了“神明”的影响,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很显然,这才是伊南需要去探索的,真正的“自由意志”。

它既不是科技树也不是市政树,它也没有外在的形态,例如雕刻在石柱上的法典之类可以提供线索。

它存在于虚无缥缈的人心和意识之中,它没有物质的表现形式。

所以丹尼尔一口断定:这是整个任务中,最抽象也是最困难的一部分。

但是,“自由意志”的起源又是极其重要的。毕竟站在现代社会来看,人类挣脱对“神”的依赖,转而相信自己,是历史上一系列伟大突破的基础。甚至是在今天,人类也还未“完全”拥有“自由意志”——这正是“重溯文明计划”将这个课题列为重中之重的原因。

伊南顿时苦着脸:“你这不是坑我吗?”

丹尼尔愕然。

伊南嘟哝:“这个世界上出现对神明的崇拜……一定程度上不也,因为我吗?”

她被人认作豌豆神的一刹那;

她指点播种下豆子,烧制出陶器;

她将权力从神庙转移到人间的王手中;

她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推动了文明的发展,也加深了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仰,让他们相信,神明在这世上确实存在,在关键时刻能给予他们指点。

丹尼尔一只手托着下巴,平静地望着伊南。

突然,他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温柔。

“我亲爱的伊南啊,你觉得你是作茧自缚了吗?”

伊南大惊失色:她从来没有见过丹尼尔对她这么“亲切”。

丹尼尔也瞬间觉得自己过界了,连忙正色,清了清嗓子。

“你要相信,对神明的崇拜,并不是由你一个人发展出来的。人们最早崇拜的,其实是自然。他们眼中的‘自然’,逐渐抽象之后,终于成了神。”

“对神的崇拜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出现,不止是在两河流域。因此你实在无须……庸人自扰。”

伊南一想:的确,自己是庸人自扰了。她哪有那么厉害?不过被误认成一个业务范围有限的女神而已,既不是创世神,也不是造物神。

她哪来的勇气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呢?

想到这里,伊南释怀,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望着丹尼尔,那意思是:您继续往下说。

丹尼尔也随即肃容开口:“但是这一次,你可能要做好在古代社会长期坚持的准备。所有的研究员都认为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你可能无法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得到答案。”

伊南有点儿被吓到了,睁着一对圆圆的美目,望着丹尼尔。

这什么意思?已经到了最后一个任务,她却终于要体会漫长而无尽的人生,飞逝却永恒的时间了吗?

“这座时间隧洞,设定的终止标志就是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伊南倒抽一口气——这是什么鬼的终止标志?

“我们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何种方式诞生的——我们只知道它已经诞生了。”

伊南又松了一口气:也对,反正人类的“自由意志”早已存在。她大可不必担心自己无法回到现代社会里。

“但如果你在古代社会里真的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导致人类的‘自由意志’无法诞生,而且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这是我们所能假设的最糟糕的情况。”丹尼尔说。

伊南凝眸回想:“你是说……我可能会消失?”

丹尼尔:“对,消失于你出生之前。”

伊南:……

丹尼尔:“但是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非常小,隔壁那些正在喝啤酒庆祝的研究员们,他们认为这种概率出现的几率小于1%。”

“即便如此,这1%的概率,足以让大家把这个任务认定为,整个项目中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

伊南垂眸想了想,扬起脸,冲丹尼尔露出笑容。

“放心吧!我会完成任务,我将见证‘自由意志’的诞生,然后顺利回到这里和大家重聚。不必为我担心!”

丹尼尔用钦佩的目光望着伊南,这个女孩在项目中的表现远比他想象的顽强。

此刻她眼中神采飞扬,随时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这与她当时在幼发拉底河上空奋不顾身地跃向时空隧洞时,一模一样。

丹尼尔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考虑到你可能会在目标时空逗留较长的时间,项目组认为:你应当在一定程度上,享有你自己的隐私,和你应该享有的人世欢愉。”

伊南一挑眉:“什么意思?”

“你只要用一条手帕遮蔽你的腕表,腕表就会自动屏蔽这时间段的数据。这部分数据不像以前那样会被打上‘隐私’标签,而是直接被阻断,完全不会传输回项目组。因此你不必担心隐私被泄露。”

伊南这才想起来:因为腕表的存在,她在古代实际上是全方位无死角被观察着的。

但是她那些无聊的日常隐私,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想要来观察那些吧?

不好——伊南突然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一枚“以牙还牙”的亲吻。

敢情那一幕已经被全体研究人员一起“研究”过了?

她顿时涨红了脸,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我,我不是……我是……”她也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好。

“放心,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你是一个现代人,有再正常不过的情感需求。”丹尼尔柔和地说,“只要你有需要,你可以随时阻断数据传输。项目组的全体成员都对此表示理解。”

伊南这时却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越是这么一说,怎么好像我越没把握了?”

好像大家都预期她会在目标时空过得很无聊,因此一致同意:她与任何人的任何亲密举动,研究员同行们都……默许了?

“我是说……你有权拥有不被干扰的隐私。当然,自主权在你。”

丹尼尔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心虚。好在伊南顾左右一阵,又提起了别的话题:“会是什么样的目标时空,我有设定的人物背景与身份吗?”

上一次,她在古巴比伦成为了拥有田产和作坊的女继承人;这一次呢?

“这一次没有。”丹尼尔回答,“但是你在目标时空,应当有很大机会,自动获得某个背景身份。”

“哦?”伊南一挑眉,对此表示很好奇。

她的投影形象开始晃动,丹尼尔知道她马上就要奔赴下一个时空。

“该死!”他竟然还有那么多心里的话没有讲。

丹尼尔迅速开腔:“你的力量将继续保留,你依旧拥有不死之躯。你唯一需要提防的是……”

伊南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丹尼尔最后半句话被留在了现代,“……磁场异变对你的干扰。”

丹尼尔重重一砸桌面,深恨自己,这话为什么不早点说。

*

伊南感觉自己像是在黄沙里打了一个滚。

她身上优美的苏美尔帕拉装现在已经几乎完全变成沙土色;暴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也覆盖了厚实的一层沙土——“浑身是沙”的梗差不多又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土地沙漠化的影响突然加剧?导致她曾熟悉的两河流域被漫漫黄沙所覆盖?

伊南抬头:并不——放眼望去,高大的枣椰树和低矮的绿色乔木尽入眼帘,虽然可以见到水土流失,但还不至于变成沙漠。远处,巴比伦城高大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但是一群和她一样“浑身是沙”的人,正缓缓经过她身侧。他们之中很多人被绳索缚着双手,有些年轻力壮的男人甚至被镣铐铐住了双手双脚。

他们面带悲戚,沿着道路缓缓而行。

一个老人突然开口,放声悲歌:“主啊,他们用火焚烧了你的圣所。黄金失其色,圣所失其光泽……”

伊南竖起耳朵倾听:这是此前她从未在巴比伦王国听到的一种语言。

“拥挤的街道已经消失,如今只剩伶仃独坐的人。”

“素来品尝精美食物的,如今只能用草根果腹……”

“美丽的锡安啊,他们将你毁灭,毁灭,毁灭到根基……”

“美丽的锡安啊,而你却只能在夜间痛哭,泪流满面……”

伊南现在正混在人群之中,一同缓缓而行。听着这歌声她忽然醒悟过来。

“锡安”是耶路撒冷的古称,这些人来自耶路撒冷,是犹地亚人①。

但他们正向巴比伦前进。

这么说来,她遇上的实际上是:巴比伦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