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律只听见一声娇俏的“希律大人”, 从乌鲁克乡下地方远道而来的“伊丝塔小姐”已经伸手提着裙裾,迈开长腿,跑到他面前。
希律只觉得眼前晃动着的,都是她裙装上的色彩艳丽的装饰, 和她浑圆肩头上的雪白肌肤。希律只看了一眼, 就别过头将眼光转向别处——似乎多看一眼, 就会影响到他那颗一向冷硬的心。
“希律大人, 好久不见!”女人甜甜地招呼。
“怎么,您也住店吗?”伊南明知故问。
希律闻言黑着脸,哼了一声,说:“看见了你的置产文书, 来打声招呼。”
早先伊南买房子买地,和卖家订立了契约,并且在官方进行了备案。备案的泥板经过烧制, 会送到王室的礼官那里过目,之后存档。
希律过目不忘, 自然知道了那位敢于沿路等待王驾出现的乌鲁克少女, 已经到了巴比伦。
他当然知道这个姑娘为什么会来巴比伦——要和这姑娘争产的,正是他同僚古伽兰那的妻子……以前的妻子。
他当即感到一阵烦躁, 随意出来走走, 散散心,却莫名其妙地沿着城中一家家旅店问过来。问到这一间, 店家点头:确实有一位来自乌鲁克的“尊贵的阿维鲁小姐”,在此下榻,但现在却不在店内。
店家问希律有没有什么口信要留下的, 希律摇头, 转身就走。谁知就这么巧, 让他在旅店门口面对面碰上了这个女人。
若是没有当面见到她也就罢了——一见到伊丝塔,希律马上明白为什么巴比伦城内会突然风靡起帕拉装了。帕拉装本是苏美尔人的服饰,原本只在乌鲁克地区最为风行。
全城流行帕拉装,只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以一己之力,唤起了全城对帕拉装的痴迷。
她确实是美的,美到具有侵略性;可她的行动也确实是蠢,比在乌鲁克初见她时还要蠢百倍——希律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对眼前的女人说:“伊丝塔小姐,既然遇见了,那么就请借一步,说几句话。”
伊南转转眼珠:“好!”
她记得希律的“借一步”说话,就是说一些“单刀直入”毫无掩饰,但是不方便让别人听见的话。
果然,希律转身,向旅店内一座供旅人们会客及休憩的中庭走去,他径直走了个对角线,走到对面的角落,面朝墙,背着手,等待着。
伊南给阿普他们比了个手势,要他们都守在中庭外面,自己一个人走到希律背后,柔声问:“希律大人,你要对我说什么?”
却不知,早已经有一团火在希律心中腾起。他突然转身,脱口而出:“你这个……”
你这个蠢女人,傻女人,去年你那点儿小聪明劲儿都到哪里去了?
你明知被人算计了,还在这里开开心心地帮人数钱挣家产吗?
可是当他回头的一刹那,一个俏生生的人影落入他眼中,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带着探索与好奇望着他……希律的话立即被堵在喉咙口,他的眼眸凝住,无法挪开。
在那对眼波里,他似乎立即陷进去了。他不是不想挣扎,可是他一旦挣扎,心口就微微作痛。
这女人……真要命啊!
半晌,希律才转开眼神,硬着心肠说:“令姐与你争产之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对方乖巧地点头:“知道了。”
希律心底又是无明火起:“既然已经知道了,你一到巴比伦,为何不先去寻王室礼官反诉?”
“既然知道有人觊觎你的财产,为何一到这里,就急忙添置不动产?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将来都有可能落入他人的口袋吗?”
他对面的女人顿时惊慌地睁大了眼睛,颤声问:“怎么会?”
她满脸讶色,接着问:“希律大人,你是看过我的继承文书的,我继承父母的遗产时,是唯一的未嫁女。这一点怎么可能有错?姐姐早就嫁了别人,王室的礼官怎么可能把财产判给她?”
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希律胸前的黑袍,双眼诚恳地望着他:“您不就是王室的礼官吗?尊敬的希律大人,维护公正是汉谟拉比王统治巴比伦王国的基石,而您,您也正是受命守护公正的不是吗?”
“难道我不应该相信您,相信正义吗?”她满怀希冀地问。
希律原本还有无数的话想要教训她,被眼前这满怀希望的眼神一堵,就立即说不出来了。
按说,确实应该如她所言,伊丝塔小姐的财产得来正当,理应没有任何争议。她到巴比伦来,原本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什么都是正当的。
可是,按照他对古伽兰那那两口子的了解,这个局一旦做下,就意味着两口子已经打通了全部的关窍,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甚至那两口子为了钱,可以不承认这十多年的婚姻,不认他们两人一起生的孩子……
希律轻轻地把自己身上的黑袍从对方手里拽出来,淡淡地说:“你还是长点心吧!”
“这桩投诉,不归我管。”
古伽兰那大约是知道希律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很多在别人那里可以通融的事在他这里通融不了。所以古伽兰那夫妇俩刻意走了别人的门路,对方的地位比希律更高些,希律过问不了就是过问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希律敛了眼神,竟然不敢看面前女人的眼睛。
在深心里,他正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愧——
他愿意相信“正义”这个东西的存在,可是它究竟存在于哪里?
是神的意志吗?木星之神马尔杜克偶尔睁开眼睛,想起来就惩恶扬善一番——那么当神明闭上眼的时候该怎么办?
或者是王的责任?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近年来屡屡强调,他的王国需要正义与公平,才能让他的王国坚如磐石——可是王的精力有限,他将所有的事务都分交由官员管理,每个官员的品行不同,就必然生出差别。
“总之你要上点心。”
希律能够做的,竟然也只有这一点:提醒眼前这个傻白甜,让她动动脑筋,至少别帮着帮别人挣钱了,为自己考虑一点。
只见面前的伊丝塔小姐放开了他的黑袍,将两双手的十枚手指尖叠在一起,相互绞了绞,似乎终于开始动脑思考这件事了。
她突然开口问希律:“如果姐姐的投诉成功,会怎么样?”
希律冷笑着说:“她会将你名下的所有财产都夺去,一切,你家田庄上的瓦尔杜和阿姆图,你的作坊……你刚刚买的那些巴比伦产业……小姐,你将一文不名。”
伊南却摇摇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是想问,如果姐姐投诉成功了,但是却是以不正当的手段,比如说伪造证据、贿赂王室礼官之类,我还有什么申诉的办法吗?”
希律听见她问这个,立即变了脸色,脸上肌肉甚至在微微跳动,想起了什么非常令人不快的事。但他还是按捺着回答:“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向王直接申诉。”
伊南一挑眉:“哦?”
这样看来,目前巴比伦的司法体系,是分成层级的,以希律为代表的王室礼官一层,巴比伦王汉谟拉比一层。王可以作为司法的最高层级,推翻礼官的判决,主持伸张正义。
“那么我还有一些希望?”她问希律。
“不不不,”谁知刚说到这个,希律面上的神情有些扭曲,似乎万万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景象出现,“如果你向王申诉,你将会遭受到莫大的羞辱——你又是一个女人……”
伊南:……?申诉和她是一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希律却觉得难以启齿:“向王申诉……必须通过那座‘正义的七重门’……”
“‘正义的七重门’?”伊南很好奇。
希律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他头一低,从伊南身边掠过,临走抛下一句话:“我知道你来巴比伦是不得已。但是……你还是不该来。”
他离去时行走如风,连旅店老板向他招呼他也没理会。
伊南则在他身后冷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希律恐怕以为她“不是天真就是傻”,却不知道她是存心要看看,这个社会里司法体系的漏洞究竟在如何影响正义。
事实上,她正在等着艾里伽尔小姐胜诉——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真正的“伊丝塔小姐”已死,这份家产,原本确实应该还给艾里伽尔,伊丝塔唯一的血亲。
而伊南,则关心的是那道“正义的七重门”——按照希律说的,这理应是遭受冤屈的人最后的希望,可它究竟为什么,会给一个渴望正义的女人带来莫大的羞辱?
但是希律来找她,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
她并不希望希律从中插手,毕竟这样会打乱她的一切计划。
她要的,恰恰就是一件不公到极点的事实,好让她顺利找到这个社会的痼疾,然后一刀切下。
最好你把我看成是个再傻不过、咎由自取的女人——伊南心说:至少现阶段,千万不要想着为我出头。
*
希律提醒过伊南之后,伊南依旧继续了此前她的作风,我行我素。
她的商铺先隆重地开了起来:开业的当天,阿布请到了巴比伦城中有头有脸的大商户一道前来捧场。
作坊里,来自乌鲁克的工匠第一次演示了玻璃是如何吹制的。
眼看着被半固态的玻璃被窑炉中的烈火烧得红亮红亮,慢慢旋转着、膨胀着,成为浑圆透亮的玻璃球,商人们一起轰然叫好。
玻璃风靡巴比伦已经有些时日,这里的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吹制玻璃的“神奇”场面,都不禁为那技艺高超的手工匠人所折服。
铺子的另一边,则展示着由修补匠人精心修补的玻璃杯。
有个透明啤酒杯的把手缺了一块,修补匠人融了一小块黄金,嵌在把手缺口之中,立即像是给这啤酒杯镶了一段金把手。原本残缺的杯子,现在看来被补得天/衣无缝,身价倍增。
巴比伦城里的人还真没想到,玻璃器皿还可以修补的。
以前他们都只以为,这玻璃器皿就像陶器一样易碎。
但是在巧手工匠的修补之下,有少量残缺的玻璃器皿不但能够恢复原本的使用功能,而且比以往更增美感,成为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修补匠人这边的订单,也立即像是小山一样堆了起来。不少略有残缺,但是人们却舍不得扔的玻璃器送到了商铺里,由修补匠人过目。
人们都盼着他点头——只要他一点头,就意味着,只要贴补一部分材料钱,就能让这件器皿重获生机,而且身价暴涨。哪怕自己不用,转手给贵族们,或者是收藏家,都能多少赚上一笔。
从开业的这天开始起,巴比伦唯一一间玻璃铺子就门庭若市。
中间商阿布不再四处奔走,而是全天候在铺子里帮忙——他算学学得不错,记账是一把好手,于是专门负责在店铺里记订单,统筹货物。
铺子里的订单源源不断地发往乌鲁克的作坊,乌鲁克那边完成的订单,也每十天一次,运送到巴比伦,由阿布经手检查过,发给巴比伦的主顾。
作坊的生意必须用“日进斗金”来形容。
但是所有的利润,伊南都分别交给了阿布和两个工匠——理由是他们都是阿维鲁,赚来的钱,自然由他们自己保管。至于乌鲁克那边应得的利润,也有阿布一并保管,每半年一次送回乌鲁克去。
阿布和工匠们相互看看,都从小姐的话里嗅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意味。
而瓦尔杜和阿姆图们则没有可能拥有财产。伊南只能让他们尽量享有合理的工作时间,良好的饮食和居住环境。
波安等人都心中有数——只有在伊丝塔小姐这里,他们才能享有良好的待遇。一旦王室礼官对这场“夺产”官司的判决对伊丝塔小姐不利,他们就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但是奴隶们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他们只能偷偷地祭神,在神明面前祈求公正。
伊南甚至有一次开口问阿布,想不想娶她的侍女阿普。
平民阿维鲁是可以娶女奴阿姆图为妻的,女奴的孩子和其他人的孩子一样,享有阿维鲁的地位。
在伊南看来,阿布明显是愿意的,偏巧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好让阿普听见了——小姑娘就说了一声“啊这”,就捂着脸逃跑了。
伊南与阿布相对苦笑,知道“婚姻”这事,对于阿普来说还太早了,小丫头还接受不来。
这事就只有暂时作罢。伊南静待王室礼官对这桩“夺产”案的判决。
这天,伊南正在铺子里和修补工匠交谈,波安忽然过来,对伊南说:“小姐,您看路对面的那个人……”
伊南家的商铺,平时一向是将大门敞开。而门上则整齐挂着千丝万缕的半透明玻璃珠帘,稍许遮掩了一下铺子里的情形。
伊南走到铺子门前,稍稍将珠帘拨开一点点,果然看见路对面有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戴着面纱,不愿露出真面目的女人。
她也穿着最近开始在巴比伦城里流行的帕拉装,只是她的帕拉装似乎是年轻时穿过的,后来压了箱底。现在她的腋下腰上,都有很明显的勒痕。
即便不合适,这个女人还是要穿最时兴的衣裳——并且在衣服上自己钉上各种花里胡哨的装饰、闪闪发亮玻璃珠子……她不甘居于人后。
伊南明白波安的意思,对面的这个女人,应当正是伊丝塔小姐的亲姐姐,艾里伽尔小姐。
艾里伽尔应当也看见了她,两个女人隔着珠帘对视了一阵。
但就在此刻,又有几名衣饰华贵的巴比伦商人,有说有笑地沿街道过来,来到店铺跟前,拨开珠帘进店。
伊南赶紧让开,再往外看的时候,只见艾里伽尔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伊南身后的波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伊南猜测:波安应当是已经预见到了,艾里伽尔和她,已经彻底没有了和解的可能。为了这间店铺在巴比伦的荣耀地位,和为店主带来的滚滚财富,艾里伽尔已经不可能收手了。
她心头微沉,但仔细一想,在利益面前,人性就是这样,要指望十年都未见过的姐妹亲情,那也实在太高估了“亲情”本身了。
她正想着,忽听身后玻璃匠人大声咳嗽了一声,向周围人道歉:“不好意思,没有惊扰到各位吧?”
“没事没事!”来看热闹的商人们纷纷摆手,但同时都向后退了一步,似乎都想要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伊南赶紧过去看玻璃作坊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玻璃工匠表情尴尬:他前脚刚把粘稠的玻璃融液从窑炉里取出来,后脚手一歪,一滴融化的玻璃从坩埚里洒了出来,刚好掉进了工匠脚边的一桶冷水里。
这桶冷水是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温度很低。滚热的玻璃落入水中,马上是“哧”的一声,水面冒出一阵白色的水汽,将工匠和商人都吓了一跳。
伊南却很关心那滴落进冷水的玻璃成了什么样子。她让阿普去取了一个小小的网兜,绷在一根小棍上,去桶里捞了好久,终于捞了出来。
这是一枚完全透明的水滴状玻璃,因为是玻璃完全在液态的时候落进了温度很低的水里,这枚“水滴”后面还拖着一根“尾巴”。
这枚玻璃犹嫌发烫,伊南把它倒出来,扔在一个陶盘里,让它慢慢冷却。
玻璃工匠那边,开始继续向商人和主顾们演示他吹制玻璃的“绝技”。刚才那一出小小的“意外”,已经被众人遗忘了。
直到所有的订单都被记录下来,所以的商人主顾们都离开,伊南才让阿普去找了一只更大更深的水桶,又让人打了满满一大桶冰冷的井水。
“来,就像你刚才那样,倒一滴融化的玻璃在这水里。”伊南请求玻璃工匠。
玻璃工匠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他刚才那真是误打误撞犯了错,不是故意的。如果小姐想要做水滴形的玻璃,他们自有做水滴形的办法。
伊南却摇摇头,表示她就是想要刚才那种“误打误撞”才做出的效果。
玻璃工匠没办法,只能又尝试了一次——这次他在坩埚里只盛了少许融化的玻璃,然后将这一点玻璃融液全都倒进了冷水了。
依旧是“哧”的一声。但是这一次水桶很深,倒进去的玻璃融液形成了一根长长细细的尾巴——如果说早先那枚“意外”像是蝌蚪,这次做成的,就有点儿像是一枚大脑袋的小蛇。
伊南对此很满意,她笑逐颜开地把新做成的“玻璃”取出来晾凉。
同时她又催促,让人再去换两桶冷水来,好让玻璃工匠“继续他的表演”。
这下谁都不明白了,玻璃工匠挠了半天的头,瞪着伊南那只陶盘里晾凉的“小蛇”,心想这东西的形状这么难看,为啥小姐却像找了魔似的,一而再,再而三要他制造这种东西。
伊南知道他不理解,笑着说:“不好意思,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兴趣——它确实不大好看。”
伊南一边说,一边指着从冷水里取出之后,已经渐渐晾凉的透明玻璃“小蛇”。
“但是它非常特别。”伊南伸手试了试,觉得温度已经能承受了,于是她把这枚玻璃水滴状的一头取了出来,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劲儿捏了捏——
没变化。
工匠和阿普都莫名其妙:玻璃就是这样的,小姐仅仅用手指怎么可能捏碎?
伊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她把自己的力量藏匿得太久了,以至于身边这些亲近的人全部被瞒过。
刚才她是用了十成的力气,捏了捏这枚玻璃——哪怕是换了青铜器或者铁器,在她手里她也能捏出指印出来。
但这枚玻璃却毫无变化。
伊南笑了笑,心想:那就只好换个方法来让你们瞧瞧啦!
于是她连声说:“别离我太近哦,也别眨眼!”
工匠和阿普赶紧退了半步,眼看着伊南伸手在那枚玻璃蛇的尾部轻轻地捏:只听轻轻的“铮”的一声,整枚玻璃顿时碎成了粉末状的碎片,原本用来盛放这东西的陶盘,现在盛放着一片白白的碎末。
“啊——”
“哎呀——”
“像变戏法一样!”
旁观的人终于意识到了这东西的奇特之处。
“小姐,这究竟是什么呀!”心直口快的阿普嚷嚷着问。
“为什么会这样?”玻璃工匠睁圆了眼,始终没想明白背后的道理。
伊南心想: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第二个问题却有点儿难解释清楚。
于是她选择性地只回答了阿普的问题:“这叫‘鲁珀特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