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余光里闪过了见习女祭司盖什提的身影。

这个年轻的女祭司默默出现在伊南娜神庙圣殿的一侧, 双手交错,向伊南略略欠身。

伊南只用余光扫了一眼,立即回过头去, 仿佛她根本没看到盖什提。但片刻后, 她背对着那个方向, 略略点了点头。

盖什提的身影立即从圣殿旁侧消失了。

伊南知道巫已经有所行动。盖什提前是来给她报讯, 说明巫并没有在举行“圣婚”的地点等候。

但是伊南不怕——她在这场典礼上搅局搅得已经差不多,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无论巫出什么牌,她自信都能接着。

可谁知, 远处突然响起了“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

伊南双眉一轩, 居高临下, 望着神庙跟前的小广场——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像是牛铃, 但问题是,现在没有出现过金属,怎么可能会有牛铃这种东西。

紧接着, 神庙跟前, 小广场上, 情绪激动的人们渐渐让开一条路, 一头雪白的牛, 拉着一驾牛车,慢慢从广场外走了进来。

这头温顺的牛, 通体洁白, 没有一根杂毛, 头上顶着用紫红色的麻布扎成的一个花球, 脖子下面挂着一个铃铛, 看起来颇为沉重——伊南又听了几声, 终于能够分辨:这不是金属做的牛铃, 而是玉石做的。

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看起来,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巫,也一早就给她准备了好一份“大礼”了。

*

白色的牛,叮叮作响的牛铃,世人从未见过的“牛车”。

眼前的这副“奇景”,给所有参加“圣婚”典礼的人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顿时有人问:“这……这不会是来向女神献祭的神牛吧!”

距离牛车最近的居民立即一拥而上,挤在牛车旁侧,想看那牛车上盛了什么——

只见牛车上载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作物:成熟的小麦与大麦,一捆一捆的苜蓿,盛在陶钵里的豆子……除此之外,还有用陶罐盛着的蜂蜜,大块大块的奶酪,卷成卷的亚麻和羊毛布料……

车上载着的祭品琳琅满目——在乌鲁克居住的人们,他们能想到的,可以进献给女神的东西,这车上基本上都有。

但最出奇的,还是这牛车。

涌上来的人们看清了车上装载的内容,便也看清了这个牛车举重若轻,竟能装载了这么多货物。

除了载货多,这牛车走得也稳。只听见牛铃叮叮咚咚,牛车上那一罐一罐的蜂蜜几乎纹丝不晃,一滴蜂蜜都没洒出去。

涌到牛车一旁的人们,同时做了个动作——大伙儿一起蹲下,去瞅牛身后拉的这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乌鲁克城里的旅店小老板发话了,“前两天来我们店里的客人,就驾了一驾跟这个差不多的。我当时瞅着就觉得好新奇——这东西多好使呀!”

“是的,那天我也在城外看见了。不止看见了这个,还看见了有个年轻的汉子驯马……好家伙!”

“这个我们最有发言权!”一群驯马人站了出来讲述,“当时是一群从巴德·提比拉来的年轻人,他们簇拥着一位美丽绝伦的年轻女人……”

旅店老板呼应一句:“我的客人也说他们是从巴德·提比拉来的。我还向那位美人儿打过招呼……不过,我总,总觉得……”

旅店老板扭头就向神庙跟前站着的伊南看过去,“总觉得有点儿像!”

驯马人一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没错,那天跟着外乡人一起进城的,就是现在台上的那位!”

一群人立即围住了驯马人。

驯马人人数众多,一人一张嘴,三言两语,各自向身边的居民讲述了当天他们见到的景象。

“这么说来,是圣女带着人,驱赶着这样子的运载工具进的城?”

“圣女身边的牧人还驯服了谁也驯不了的悍马?”

“这这这……这不就是说——”

“对,没错!”

“这牛车一定就是圣女带给咱们的。”

“啊我英明的女神啊!”乌鲁克的居民之中,多少人捂住胸口同时大声赞叹,“有了这东西,能节约多少力气,又能节省多少光阴啊!”

乌鲁克的居民不比提比拉那样的小村,他们这里拥有各种各样的仓库与作坊。每天都有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到乌鲁克,也有物品在各处作坊之间流转。乌鲁克的居民几乎一见到这个,就立刻意识到了“牛车”的意义。

这时,温驯的白牛拖着那一驾牛车慢慢地来到了神庙跟前。白牛“哞”的一声,停在神庙阶前。

牛车的另一个方向,一个浑身裹在紫红色亚麻布里的女人款款上前。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宝蓝长袍的中等祭司。

“这……竟然是巫?”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把巫给认出来。乌鲁克的巫深居简出,很少露面,见过她的人不多。

但见到平日难得一见的巫,此刻也步行随着牛车来到了这里,乌鲁克的居民,此刻多半都察觉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

“我是乌鲁克的巫。乌鲁克的百姓们,此时此刻,我与你们一样,也感到格外激动。”

巫伸手扶住心口,施施然向远处阶上的伊南行礼。

伊南坦然接受,默不作声,且看这个女人究竟在捣什么鬼。

巫接着说话,她的声调不高,是柔和的中音,但是入耳相当动听。

“诸位都看见眼前这座‘牛车’了吗?是的,乌鲁克原本没有‘车’,直到几天前,有一群来自巴德·提比拉乡村的年轻人来到了乌鲁克。乌鲁克从此就有了‘车’。”

所有人都支着耳朵,想要听巫解说:这牛车到底是怎么来的。

谁知巫却马上转换了话题。

“养育这群年轻人的乡村,巴德·提比拉,原先确实曾受过咸的土壤所困扰。贫瘠的土壤阻止他们继续种植小麦,也让他们种植的大麦根本不足以祭神……那里的村民曾经恳请祭司们代为在伊南娜女神的圣殿里虔诚祈祷。”

这个问题伊南此前也刚刚提过,各地来的农人们都深有同感。

“但是这种情况在巴德·提比拉已经得到了改变。”巫突然提高了声调。

很多外乡来人都变了脸色,甚至有性急的,已经开始向身边的人打听:“你是从那儿来的吗?那个提……提比拉?”

“巴德·提比拉一直以来都只是两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庄,今天却成了拥有神眷的村落。”巫继续大声说,“正是在我们的祭司为他们主持祭礼的那一天,这两座村庄,迎来了一位前所未有的来宾——”

巫伸出双手,指向高高站在神庙跟前阶上的伊南。

她表情严肃之际,双眼眼角的鱼尾纹便不那么明显——只听这位巫用一种极其没有信心的语气,遥遥地问远处的伊南:

“您能否告诉我——我是不是有幸,在我作为巫的这一任里,迎来了真神的降临?”

伊南站在阶前,听见这一句问话,忍不住有点儿想笑。

她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自信的人——杜木兹与她说话,会一连说好几次“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

但是此时此刻站在阶下的巫,这句话就问得假惺惺,不见任何诚意。

更要命的是,巫能想到的,是“在她任上”是否迎来了真神——她能想到依旧只是她自己。

但是问题从巫那里抛到了伊南这里。巫在遥遥地向她喊话:你是神吗?——逼伊南回答。

伊南露出笑容。

这个问题太蠢了。

巫难道觉得她会自己回答吗?

果然,下一刻,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呼喊:“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能帮我们改良土地,又能指点我们造出牛车的,怎么不是女神本神?”

呼声的来源,不是别处,正是小哈姆提他们,和他们身边的见习祭司。

不少见习祭司满面崇敬与期待,望着伊南的方向——只因为伊南刚才为他们说过话,提到过他们的努力从未看到过报偿。

而这种期待迅速传播——很快,巫提出的这个问题变成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笃定的信念,声音像是浪涛一样卷了起来,一波高过一波——

“怎么可能不是?”

“就是,就是伊南娜女神啊!”

音浪渐高,在这音浪之下,是伊南和巫两个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巫虽然带着满面谦恭,当面问出这种问题,但是她显然不相信伊南——伊南只是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是真的神明?

她大约指望着看见伊南慌乱、摇手、推辞……这样一来,巫就容易控场了。

可谁能想到伊南竟是这种态度?——不承认不否认不解释,反而气定神闲地再次坐了下来。

她盘着腿坐在神庙跟前的台阶上,以手支颐,冲神庙前广场上满满当当的观礼者笑得甜美。

那笑容实在是令人迷醉,几乎令在场所有的人瞬间成为她的拥趸。

巫惊愕无比:这是……直接就默认了?坐实了?

还没等巫想办法回应,神庙跟前已经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声:“真的是女神——”

“啊啊啊,实在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伊南娜女神重临人间……”

巫惊惧地望望左右,再抬起头,心里终于也生出一丝不确定:难道……眼前这名笑容甜美的少女,是真的,是真的……不,不对,她从来没有感知到神明会降临人间啊!

正在犹豫之间,巫身边接连有好几个中等祭司,接二连三地跪下了,冲着神庙跟前坐着的少女,不由自主地拜倒。领头的自然是古达。

伊南好笑地望着巫,心想:对不起,这都是你逼的,账得算在你头上。

她原先只打算以“圣女”的身份出面,解决问题之后赶紧抽身。

谁知巫非要将她推上神坛,她一旦退让,马上就是前功尽弃对方得逞。

那么就先暂且默认她就是伊南娜本尊吧——

这个时代,就让她好好使用一下这一柄双刃剑。

巫也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惊讶之下,未失方寸。

“如果您真的是我们尊贵的伊南娜女神,请您笑纳这一车祭品吧!”

巫还是在旁敲侧击,想要伊南承认自己的身份。

谁知伊南随意地摇摇头,冲着神庙跟前的人群说:“祭品并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神更愿意你们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这一番话说得不少人眼泪长流,比如那些终日劳作,从未得到任何报偿的见习祭司们。

也有某个人觉得这话听来如此熟悉,因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微笑。

巫却几乎想要吐血——如果神真的让凡人们都为自己考虑一些,那他们这些巫和祭司,靠谁来养活?

于是巫又向前一步,她自认为还掌握着一枚伊南无法抗拒的武器。

“神圣尊贵的伊南娜女神啊,”巫将双手在胸前交叉,单膝跪下,向伊南行了属于巫最高礼节。她也索性把伊南的身份先锤实了,再接着问问题。

“您已经为丰饶的乌鲁克带来了太多,但请您千万不要忘了渴望美好爱情的人们——”

“乌鲁克的人们渴望您能够享受人间至高至美的欢愉。您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是乌鲁克最棒的年轻人,请您选择其中任何一个,与您共度这美好新年之夜吧!”

巫很清楚地记得伊南的“弱点”,知道她“心有所属”。

只要伊南稍有推拒,经验老到的巫马上就会跟上,方方面面穷追猛打,把伊南的“难言之隐”问出来,来个大反转,把伊南刚刚争取到的“信任”一把抹杀。

谁知道伊南将面前那些被晾了半天的“新郎候选”们都看了一遍,轻轻松松地说了句:“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这几个年轻人我全都要。”

——全都要?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傻愣在当场的人们相互看看:女神……真这么重口味的吗?

他们需不需要,先自己排出个次序,先来后到什么的?

“还不够,所有在场的,大家伙儿一起来吧!”伊南懒洋洋地冲人群勾了勾手指。

“这……”连巫都惊了,“您的意思是……”

伊南一骨碌站了起来,高声问:“还记得刚才我问你们的第一个问题吗?”

底下观礼的人群,大多觉得今天这一场“圣婚典礼”,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只有杜木兹挤在见习祭司们当中,将双手握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回答:“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举行庆典?”

这正是伊南作为“圣女”开口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

那么,现在,伊南要给出答案了吗?

只见伊南一跃起身之后,也将双手放在嘴边,笑着回应:“因为今天是新年啊!”

对啊,今天是新年,新年理应有庆典,理应让大家乐一乐——这都说得通。但是刚才巫说的“享受人间至高至美的欢愉”,女神究竟是把它理解成了……

伊南奇怪地望着眼前的乌鲁克居民们,忍不住好奇似的问:“那不然呢?”

“你们在新年典礼上,不跳舞的吗?”

——原来是跳舞!至高至美的欢乐其实就是跳舞!

所有的乌鲁克居民都明白了,原来女神是要所有人跳舞,在尽情欢歌之中完成对神的祭祀——原来这样就能保佑乌鲁克风调雨顺,人口繁盛呀!

正想着,鼓点已经响起,一阵悠扬而欢快的骨笛声响了起来。

吹笛子的人正是杜木兹,他吹奏的技巧很娴熟,耍一个花腔,就把现场的气氛全带了起来。

接着,更多的笛子吹了起来,与杜木兹的应和。咚咚的鼓点也越来越明快激烈。

伊南向眼前那些年轻的“新郎候选”们伸出手,龅牙青年也在她的邀请之列。

——既然是跳舞,伊南自然不带任何偏见,任何人她都可以邀请共舞,把欢乐带给对方。

果然,有伊南带领,神庙小广场上人们陷入欢腾,立刻成了一片歌舞的海洋。

这才是新年庆典应该有的样子。

来自乌鲁克周边村落的人,给乌鲁克带来了他们喜欢的舞蹈。一时场中尽是斗舞的人,跳得好了就迎来掌声连连,跳得不好也无人喝倒彩,反正就是图的一个乐子。

男男女女都加入进来,不止是观礼的嘉宾,就连一向被严格禁止娱乐活动的见习祭司们,这时也甩脱了束缚,提起原色袍子的袍角,开开心心地加入舞蹈的行列。

伊南和几位“新郎候选”们,也将普普通通的转圈舞跳得很开心。即便是拉着龅牙青年的手,伊南照样落落大方,翩翩起舞,转过一个圈,又一个圈,不时与对方交谈几句。

几个守在伊南娜神庙圣殿跟前的高阶祭司十分尴尬,又不知道该劝好,还是该加入好。

他们连忙给巫做手势,想从上司那里得到最新的指示。

巫却冲他们一瞪眼睛,显得她心情极其不好。

但那眼神,大概意思还是让他们按计划行事——毕竟事先筹划的时候,也不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

如果这个“聪明女孩”,真的恬不知耻地想要坐实身为“女神”的身份,那么就让她去承担女神应当担的责任。

巫一眼看见了那几个“候选新郎”都在开开心心地与伊南共舞,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又露出微笑。

巫知道这些年轻人的父辈都不是好相与的,好好的一场“圣婚”,最后变成了欢乐和谐的“新年庆典”大家一起跳舞。那些被“坑”的爹们明天指定要找巫他们来算账的,巫自然打算把这些责任全推到伊南头上去,看这个年轻姑娘如何应付那些棘手的难缠的爹。

然而巫却全不知道,伊南在邀那些“候选新郎”们跳舞的时候,就已经一一说好了,邀请他们全家明日或者后日,到伊南他们在乌鲁克暂住的小旅店去见面。

“好!”

龅牙青年慨然点头应下,最后对伊南真诚地笑着说:“谢谢你肯赏光陪我跳舞。我……我原本以为那次在提比拉……”

在提比拉,伊南曾经直接指出这龅牙小哥不如“平平无奇”的牧羊人杜木兹。因此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一早就担了很重的心事。

伊南笑着摇头:“并不是对你有所成见,只是这个世上自有规则与秩序。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做一个秩序的维护者,而不要去破坏它。”

龅牙青年答应了,露出他努力清洁过的两行大白牙。

而伊南心中有数,她现在当然可以尽量努力,博得儿子们的好感,而明天,明天要应付那些更加难对付的老子们,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

这场“新年圣典”,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乌鲁克城里到处是灯火,到处是欢声笑语。

但这座城市还是在第二天恢复了原有的节奏。热闹过去,勤劳的人们照旧起身劳作。

伊南在昨晚的典礼上承诺要予以解决的那些问题们,也还在等待着,看何时才能被解决。

这天上午开始,陆陆续续有昨儿没能成功当上“新郎”的那些新郎候选们,由家人陪着,到伊南和杜木兹他们暂住的小旅店来与伊南碰面。

而那位一出手就是一大块青金石的老爷拉哈尔,却没有带上他那个“心肠柔软又好欺负”的儿子。

拉哈尔一个人坐在伊南对面,板着脸直言:“我那个儿子很好哄骗,我不一样。”

“之前我支付了大量的青金石,只是为了让我儿子与圣女共度一宿。但你没有做到,那么我要把我付出的青金石要回来,是不是非常合理的要求?”

伊南笑:“确实合理。”

“但是我也要提醒您,如果按照以前的规矩,‘圣婚典礼’照样举行了,而令郎没有被选中,那么您所支付的那些青金石,也同样是打了水漂,巫和祭司都不会给您退回来的。”

这是昨晚跳舞的时候伊南向中等祭司古达确认的事。古达现在已经对伊南满怀崇敬,就只相信伊南一个,所以伊南一问,古达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拉哈尔登时阴沉了脸,知道对方也在较真,他的心情和他的脸色一样不美丽。

但是伊南却突然笑了,笑得如刚刚绽放的玫瑰花儿。

“但是我今天邀请您来,却是想和您谈一项对您有利的生意。能让您谋取非常非常多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