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一只爪爪

第一百零一只爪爪

【数百年前, 教团,廷议会深处】

“大人?您今日又……”

“进度如何了?”

“……请您过目吧。”

薛谨走向被符文封在水晶罐里微微跳动的那团金色光芒,打量了几眼。

自成功捕捉到这东西后, 他每天夜里都会来确认观察它的情况, 提供并更换一下水晶罐里新的培养液——毕竟这玩意儿的根基是他的肋骨,养料是他稀释过的血,薛谨惯常的谨慎意味着他必须要时时刻刻前来观测,以免出现破坏计划的异常。

说是亲手在养一株娇贵的花也不为过。

只是这花的土里埋着他的骨头,所浇灌的是他的血,绽放后会迎接他全部的怨恨。

今天依旧是一次例行确认, 可祭司却微微蹙起了眉。

“力量削弱了一点?”

这团金色的光自拥有他的肋骨后就逐渐趋向于实体, 又被养在他经过稀释加工的血液里, 成长速度虽算不上快, 但也一点都不慢。

起码昨天薛谨来看时已经隐约看到了一层实体的轮廓,今日再瞧时却发现那层轮廓又变成了蒙蒙的光膜。

他向旁边哆哆嗦嗦的属下瞥了一眼。

后者脸上挂着汗解释:“它似乎对很多东西充满好奇……”

薛谨没再说话,祭司特有的宁静注视让这人的身体也哆嗦起来。

“只、只是个意外,大人, 昨日您走之后,我的女儿跑出来缠着我……要给我看一本画册……”

画册?

这又与它力量的削弱有什么关系。

薛谨冷漠地想是不是该换个灵敏点的看护人员, 手却抬了起来,微微贴在封印着它的水晶罐上。

他本意是打算再给它点自己的本源力量作养料,让它重新恢复过来——却见罐中金灿灿的光芒收缩了一下,欢快地在溶液里转了一圈,从圆形的光转成了一只月牙形的东西。

有弯钩状的背鳍,有流线型的身体,有扇形的尾巴,胖胖的一团。

金色的由光组成的小海豚在溶液里欢快游了一圈, 又冲他手指的方向摆摆尾巴。

看护人员冷汗直流地说完下半句:“……它好像也看到了我女儿手里那本《有趣的小海豚》。”

而且一看就会,一会就学,学完了还不肯变回来,硬是自娱自乐游了三个多小时玩到没力气再化出形状。

薛谨:“……”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养的这团令全世界趋之若鹜的幸运化身,有点傻。

搞得和傻子计较的自己也无形中被拉低了一个档次似的。

“我知道了。下去吧,以后注意不要在它面前展示学龄前画本。”

“……是,大人。”

约莫过了半个月,祭司再步入这里时,又发现了异常。

那团总是兴奋浮在玻璃罐正中间,时不时上下窜动的光,似乎又削弱了一点,而且缩在罐子的底部,亮度也减弱了不少。

虽然非常荒诞,但他竟然从这团光上看出了点“抑郁”的情绪。

“……这又是怎么了?”

“它前一个星期一直在变海豚形状玩。”看护人员硬着头皮说,“现在好像是玩腻了,想学新的形状又找不到。”

薛谨:“……”

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是在养会闹脾气的小孩。

小孩闹脾气了就不肯好好吃饭,浪费米饭浪费牛奶——这玩意儿闹脾气浪费的可是他的骨头和他的血,薛谨再怎么生过来死过去地折腾自己,也没有无端切出一道道伤口给它浪费的癖好。

麻烦。

他又蹙了蹙眉,但也不好和意识都只是懵懂一团的傻子计较。

“我知道了。”

祭司叩住指关节敲敲水晶罐:“过来,我知道你能听见。”

罐底那团玩意儿动了动。

他平淡道:“我现在就在这片水晶上画小鸟了。仔细看我的手指。”

罐底那团玩意儿“嗖”地冲过来,生机勃勃,光芒四射,甚至在溶液里滚出了点咕嘟咕嘟的气泡。

薛谨:“……”

……算了,养花有的时候还要放放音乐,就当消遣解压了。

左右他从来不缺耐心。

——从那以后祭司每夜的观察流程都多了一项任务,就是用手指在薄薄的水晶罐罐壁上画儿童画给罐里的东西看。

小鸟,小花,小鱼,小熊,小兔子。

他会的动物花样其实也不算多,薛谨死之前也没看过什么儿童画本,顶多只能现编几个,囫囵幻想个轮廓,用自己灵巧的手指画个样子出来。

罐里的东西倒是很好满足,基本有样学样,不管薛谨勾勒出的是什么形状,它都能化着这个东西在溶液里嘚瑟地玩一个星期。

而薛谨作为教团的祭司又非常忙碌,基本从白天到黑夜脑子里塞着工作事务,观察它的状态并画画给它看成为日常后,他就逐渐学会了一心二用。

一边在罐壁上给那玩意儿勾勒新花样让它心情愉悦,一边琢磨着教团的工作势力的安排。

——于是某天夜里祭司走进来,发现罐里出现了一支摇头晃脑的金色毛笔,毛笔末端还挂着形似半只古琴的方形物体。

薛谨:“……”

他有点辣眼睛。

只能默默吩咐执事去买了一堆儿童画册,从头钻研Q版绘画。

当时木讷的黎敬雪表示非常迷惑,机灵的黎敬学则转着眼睛想往廷议会深处跑,但他都以“想给孩子温暖的家”这种圣父理由糊弄过去了,打发他们爱干嘛干嘛。

……工作时要带小孩,闲暇时间要带小孩,报仇之前还要带小孩,薛谨非常心累,但他只能习惯。

等到薛谨能够一边思考公事一边熟练在水晶罐上勾勒小老虎时,那东西的意识似乎又多出了一点,隐隐有了自己的喜好。

薛谨发现它不再喜欢化出蝴蝶、青蛙、星星这种东西玩,而是更偏向于有尾巴的哺乳类动物——似乎这是因为它很喜欢在他画画时跟着他移动的手指游动,一边游动一边摇尾巴。

于是祭司的私人订购书目从《儿童绘画大全》变成了《爬爬摇摇小动物》,负责订书的黎敬雪再次表达了疑惑。

但是薛谨给了她一本《欢欢喜喜一家人》,她就激动地被糊弄过去了。

大概把陆地上所有的哺乳动物画了一遍之后,那东西终于学会了自己变着形态变着花样玩,薛谨松了口气,心想终于不用再给它画儿童画了。

停止作画的三天之后他走进来,又看到罐底里缩得小小的一团。

薛谨:……

他有点暴躁,暴躁地想骂脏话,想撸袖子拽住什么东西的肩膀狂摇。

作为祭品他憎恨它厌恶它,可偏偏为了自己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养着它——而这东西竟然还养出了一个娇脾气,画画不能停讲故事也不能停,否则就浪费他的血浪费它自己的力量延迟诞生实体。

怎么办?

只能继续哄着。

画画逐渐变成了弹琴,弹琴逐渐变成了讲故事,总之他在这里时必须要把手指放在水晶罐上和它进行互动,否则这东西就沉进罐底闹脾气。

心累。

教团的事务也随着扩张发展一天天变得更繁忙,薛谨是个不容错漏、疑神疑鬼的性子,即便分设出总教长和监事会等等机构来替自己分担,也要逼着自己陀螺般从早转到晚。

他是祭司,是教团的中心,他身上捆绑的东西除了作为灾祸之主的恶意以外,还多了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人的利益。

薛谨本质上一点都不喜欢经营势力,更不喜欢掌控权力,他更希望下雨天躲在某个小房子里看书喝茶——可如今为了达成目的,每一步都不能放松,每一天都不能喘息。

为了夺取幸运的力量,为了卸下灾祸之主的重担,为了成为普通人。

他不能倒。

他要抓紧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身边的执事不知何时也从两个孩子成了两台机器,黎敬雪时时刻刻都会督促他完成工作遵守规则,黎敬学则直接用狂热的仰慕把他捧成了一个圣人。

薛谨没有什么能抱怨指责他们的,这是他培养出来的属下,他清楚把两个孩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只有自己和教团。

……不,没有教团,只有自己,毕竟是灾祸之主嘛。

就是那时,他开始默默准备后路。

给自己执事准备的后路,给自己退场准备的后路——只有想着“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里拥有自己的普通人生”,疲惫感才会减轻。

只有夜间在水晶罐旁度过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但这点时间也被压缩得越来越短。

薛谨把快到临界点的压力与越发疲倦的心理藏得极好,但他是那时整个教团乃至全世界都想讨好的人物,总有些人会挖空心思揣测他的想法,企图得到教团的帮助,或针对自己敌人的赐祸。

某天在一场晚宴里,他的手上被放入了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这个是人类世界新培育出来的猫种。”

献礼的人殷勤地说,“最近在那里很流行。”

薛谨抖了抖手指,触手一片柔软温热,竟然有点慌张。

他已经很久没触碰过温热柔软的东西了。

……而且是团活生生的生命。

死去很多次,泡在鲜血里的家伙,太喜欢柔软、温热、崭新的生命。

这也是他总对孩子心软的原因。

一时恍惚,薛谨接受了这个礼物,深夜抱着那只小猫再次来到水晶罐旁。

那只猫已经睡着了,窝在他手心里打盹,呼吸时肚皮一鼓一鼓的,是被驯养过的不设防。

薛谨一路抱着过来倒不是对这只猫格外欢喜——他接受礼物的下一秒就后悔了,因为自己灾祸之主的身份,这只羸弱的动物待在旁边迟早会遭受灾难。

而讨好他的人和暗处盯着他的人一样多,薛谨毫不怀疑只要这东西稍微离开自己视线,就会惨遭虐杀,挑衅般丢到他眼前。

这不是疑神疑鬼,他有经验。

如果陪伴在身边的那只紫色鸡仔不是可以无限复生的灵魂刻章,不是自己本体的一部分——它早就死了千遍万遍。

……抱一会儿,明早就送回去吧。

他这么想着,抱着猫在水晶罐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椅子旁的茶几堆着画本,罐里的东西动了动,用小象的形状做了一个探脑袋的动作,表示期待。

他首先割开伤口给罐子里的培养液滴了新鲜的血,然后草草包扎了一下,手上慢慢捋着猫毛,开始转动疲惫的脑子,一点点给它讲故事。

慢慢慢慢地,他合上了眼睛。

之前的晚宴里他喝了点酒,而“休息”是自己此刻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

再一睁眼,就是第二天早晨。

薛谨僵住了,第一时间是察看水晶罐里的东西有没有变虚弱,这一看就愣了愣。

那团光变成了他手里那只猫的形状,把自己也蜷成了一团,悬在培养液里做出躺在手掌上的姿态,竟然还能看出一鼓一鼓的肚皮。

见他醒了,它摆摆尾巴,又歪了歪脑袋。

“……学的四不像。”

他手里的猫身材苗条修长,脑袋尖尖的;而罐子里那团光是圆滚滚的,四爪基本只能看出圆形,圆脑袋圆爪子圆屁股,因为没有实体,它看上去比真正的猫还蓬松柔软一点。

薛谨摇摇头,但仔细观察了一下,看那光芒并没有减弱变小(似乎还增强了一些),就离开了。

这个娇气的祖宗没计较他昨晚睡着,没浪费他新换的血就好。

薛谨离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属下把猫送走,以免这只弱小的无辜动物死于非难;第二件事就是重新上下敲打教团,以防内部人员看出了他目前疲惫的心理状态。

当天夜里他再来检查那东西时,发现它依旧是维持着昨晚那圆圆小猫的形态,也没怎么在意。

……可那之后一个月,罐子里的金灿灿都是猫的形态,再没变过。

它把爪子从圆形打磨成了真实猫咪肉垫的梅花状,尾巴耳朵也掐出小尖的形状,只脑袋身体还是圆圆的一团,随着自身携带的光芒灵动转着。

薛谨听着看护人员的汇报,神色明灭不定。

半晌,他示意属下离开,走到罐前,一如既往地把手贴在水晶上。

罐子里由光化成的金色猫崽也抻开爪子游过来,把脑袋的位置贴过来。

头顶。

正好对应他的指腹。

“你想被我抚摸吗?”

他垂下眼睛,望着这团懵懂的光,“你看到我抚摸这个形态的生物时睡着了,就想维持这样的形态让我抚摸你,让我在你身边放松?”

对方抖抖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

它虚虚对着他的手指蹭了蹭脑袋。

“你察觉到我很累吗?”

又抻出爪子,在培养液里勾动了一下,既像冲他要抱抱又像打算抱抱他。

“……你关心我吗?”

最后一个问题它没用多余的动作回答,只是懵懂地摆了摆尾巴。

一如之前每个夜晚它看到他贴上来的手指一样。

薛谨望着它很久。

最终他叹息了一声,说:“你真狡猾。”

而接下来他一拳击碎了符文,打破了水晶罐,捧出里面这团跳动的光。

“你走吧。别再回应这片土地上任何东西的祈祷。别回来。”

【而这样都能被动摇的我,真可怜啊。】

光芒抖了抖耳朵,它在悉心培养下已经拥有了鲜活的生命,离实体诞生只差一点点了。

仿若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几眼后,它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踩踩爪子,跃向半空,离开阴森森的长廊,回到了阳光聚集的地方。

薛谨伫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捻动指尖,把藤紫色的火焰丢在了这个藏着渎神秘密的房间里,让它毁掉了一切残余的设备。

清理干净后,他走向压抑阴森的回廊。

“我……我受够了。”

【不甘心。】

“我要离开这里。”

【不甘心。】

“我要……逃走。”

【不甘心。】

“受够了……受够了。”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为什么他会因为那东西一次多余的可怜就放弃自己积累百年的目标?

为什么他可怜到了一次施舍就能彻底动摇的这个悲惨地步?

为什么他就不能得到他最想要的——他总是得不到他想要的,不管抓得多紧——

【懦夫!懦夫!懦夫!】

心底的痛苦在咆哮,一次次死亡累积下来的怨恨在咆哮,灾祸之主这么多年来背负的所有负面阴影都在咆哮——

【只有利用幸运本身你才能成为普通人!】

“我会找到别的方法成为普通人。”

【你放弃了这么多年来唯一可行的计划!】

“我会找到其他可行的计划。”

【那只是一次怜悯!那只是一次施舍!】

“但那也是一次关心。我从活着的东西身上得到的唯一一次的关心。”

【……你疯了。你这个懦弱的疯子,你忘记遵守规则,你忘记了我们的本意。】

“我累了。我这次不想遵守规则。我没忘记逃跑要支付代价,我走之前会支付代价。”

【你要走?你走不了!你走不了!只要有我——你走不了!】

是啊。

走不了,一步都动不了。

那不是他灵魂的一部分,那是支撑他行走至今燃烧的怨恨。

他的怨恨,他的痛苦,他的绝望。

……竟然沦落到只能靠着这些才能继续行走的地步啊。

和活着的时候抱着对金色幸运的幻想才能继续赚钱又有什么区别呢?

和怀着虔诚的心愿往箱笼里投掷钱币又有什么区别呢?

“靠着你继续行走,才是懦弱。”

薛谨轻声说,“分开吧。”

支付代价,就在此地分开。

我会建好结界,会剥出一半的灵魂、力量、投影完成祭司甄选的使命;我会把准备好的资源平均分给那两个孩子,让他们在我走之后依旧能占据教团的一席之地,不被敌对势力构陷;我会彻彻底底地抽去自己关于教团所有中枢秘密的记忆,不参与之后任何的势力斗争;我会……

把全部的怨恨留在这里,让你消散在长廊中。

【……你要背叛我。你要背叛整个教团。你会付出代价。】

“我知道。但是我受够了,我要离开。”

什么代价呢?

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他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而刚才最怨恨对象仅仅一次的关心就让他付出了能失去的一切。

薛谨想笑,但此时只能眨眨眼睛。

“再见。”

【数日后,C国,码头】

“……咦?这个箱子里好像有个崽……”

【与此同时,A国,廷议会深处】

金色的光芒乐颠颠地从空中跃动回来。

她踏过水面,踏过长廊,回到自己离开的那个小房间,嘴里叼着一支东西。

进入房间后光芒闪了闪,似乎是被满目的焦痕吓到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它飘过去,低下脑袋,蹭了蹭伏在地上的虚影。

没蹭动。

后者只是一抹虚弱的怨恨,四肢透明,正逐渐消散在结界里。

于是它又蹭了蹭,这次动作有点着急。

依旧没蹭动。

“……喵?”

金灿灿的光终于把嘴里叼着的、准备送给这家伙的礼物放下来——一支淡紫色的还缀着露珠的薰衣草,她从世界另一头采的,觉得这么漂亮的东西他收到就一定不会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了——

她叫了一声,又蹭了蹭这抹虚影,同时还从金灿灿的本体里渡过去一抹金色的光芒。

地上伏着的东西终于动弹了一下。

虚影闪了闪,逐渐凝出实体。

藤紫色的眼睛,眼角的泪痣,宁静冷漠的表情。

“……你回来了?”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