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只爪爪
【A国之行前某日, 商业中心顶层,茶餐厅】
又是一次与本届祭司的会面,黎敬雪做好了不欢而散的心理准备, 却在见到桌前的沈凌时诧异挑起了眉。
她穿了一条高领连衣裙,裙子外是缀有绒毛的嫩粉色羽绒服,头上还戴着一对黑色的兔耳朵头箍。
见到她后,沈凌点点头,努努嘴, 示意她坐下。
黎敬雪这才注意到她的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
“你……”
“我在跟阿谨一起穿情侣装哦。”
她还没说完一句话, 后者就眉飞色舞地炫耀起来, “和以前我在电视剧上看到的一样!”
黎敬雪谨慎地思索了一下她话里指的“阿谨”是谁, 又谨慎地把这个粉嫩年轻的打扮代入到那位身上, 最终她谨慎地扶住沙发扶手, 晃了晃。
虽然明白那位已经不是当年自己侍奉的人, 虽然信任他绝不可能被黎敬学杀死, 虽然就他和沈凌缔结的“婚姻”而言那位复生后一定会第一时间找到沈凌……
但鲜明认识到“那位可以为了哄老婆戴兔耳朵头箍穿成17岁青少年扮嫩”还是件挺可怕的事。
一时间,黎敬雪竟不知自己是应该纠结“养大的白菜会拱猪了”还是纠结“被拱的猪过去是曾养大自己的白菜”(。)
“赶紧聊正事吧。”
沈凌催促道, “我待会儿还要和阿谨去网红冰激凌蛋糕店打卡。”
听说外壳是彩虹独角兽呢。
“哦……咳, 抱歉。这是您之前拜托我办理的证件。这里是走渠道避开黎敬学审查的护照。这里是您回到A国后的行程安排表。”
沈凌一件件接过去, 含着棒棒糖仔细低头打量这些东西, 而黎敬雪看着她嘴唇外的白色塑料小棍一翘一翘。
她犹豫了一下,又推过去一只丝质礼盒。
“这是专人订制的高档电子烟。如果您一定要吸, 为了祭司至高无上的身体, 还是……”
“不用。”沈凌的舌头模仿之前吐烟圈的动作,顶了顶棒棒糖。
“我在戒烟。现在不抽了。”
虽然过程比她想象中艰难点,但每次假装犯烟瘾搓手指时都能吃到阿谨给的糖,沈凌现在非常喜欢这过程。
“……是吗, 那就好。”
“嗯,我看了一下,前几个证件都没有问题,你做得非常好,佣金稍后会打入监事会的公账。”
祭司将十几张A4纸单独抽了出来,摆在桌面上点了点,“只是回A国后的行程表我有些疑问。”
“……您打算放弃之前拟定的计划?我以为回到A国就是计划开始的信号。”
“当然不。”
没有遭受薛谨行为的干扰,独自一人的沈凌清醒又冷静:“计划照旧执行,我会作为祭司革除一切与黎敬学相关的干扰因素,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阿谨的安全。”
只有这样才能消除萦绕在鼻尖的血味。
“我只是对你的安排时间有些异议。”她说,“这些时间基本都在上午。”
黎敬雪皱皱眉:“下午基本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回归宴会,您可以将其腾出时间来休息,并借此放弃监视者的警惕……”
“我不需要休息。”
沈凌摇摇头,目光直接,“我要抹除伤害阿谨的东西,我要毁灭教团里不遵循我命令的仆人,我要让阿谨放心。”
“白天的我必须待在酒店里,把这些安排全部调到晚上十点半之后,阿谨这个点之后才会睡着。”
“可是……”
“没有可是。去执行吧。”
无言的沉默盘绕了一会儿,沈凌嘴里的棒棒糖又转了一圈。
“没什么事我就走咯。我和阿谨约定去冰激凌蛋糕店的时间要到了,你也准备准备回A国接应我们,务必注意阿谨的安全,这是计划汇总的第一位。”
“……等等,还有件事。”
黎敬雪问:“之前寄给您的文件袋,装有之前E国魔物动乱事件里关于一场发生在火车隧道里的猎魔现场照片……您看了吗?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沈凌一愣。
“你寄给我了?”
“?您吩咐我在第二天邮寄到您家地址,避免被雨水打湿。”
“这样啊。”
寄到了家里。
可我根本没看见那封邮件。
……阿谨拆开了它,然后选择丢弃,向我隐瞒吗?
沈凌想了想,站起身,向前跳了几步,让图案乱七八糟的暴走鞋鞋底上的后轮弹出来,轻轻松松“呲溜”滑出。
黎敬雪只能看见她嫩粉色羽绒服的背影。
“我大概是弄丢了吧。麻烦你重新影印一下,直接……唔,直接传真给我要入住的A国酒店,我会在前台取的。”
【如今,A国】
他们一路从机场吵到了酒店。
更正,是沈凌单方面从机场吵到了酒店,薛谨则拖着两人行李箱,眼睛盯着的东西从地理杂志变成了手机导航,只时不时回复一句“嗯”表示自己在听。
以任何路人的眼光来看,这都是非常敷衍过分的态度——如果主角分别是一个过分美貌的少女和一个过分平凡的男人,而过分美貌的少女一边用鼻音抱怨一边主动掏钱给男人买零食买咖啡留小费,那画面就更惨不忍睹了。
A国这个国家最近因为某些原因比较浮躁,而他们对待这种画面并不是C国最多止于口的“指指点点”。
在少女一边抱怨一边给男人塞信用卡时,一个气场强盛的金发女郎踢着高跟鞋嗒嗒嗒走过来。
“嘿,这位先生……”你似乎太无礼了,你怎么能这么对待这个女孩?
——她下半句还没说完就被沈凌警惕地怼了回去。
“你干嘛?你想干嘛?这是我丈夫!不准搭讪!已婚了!不准搭讪!看见戒指了?已婚!已婚!我知道他很好看但他不接受搭讪!”
金发女郎:“……”
她踢着高跟鞋嗒嗒嗒离开。
而薛先生接下来的背景环绕音就从胡搅蛮缠的“你不在乎我”变成了胡搅蛮缠的“mine”。
薛先生很镇定很简洁地继续用“嗯”搭腔,到酒店时他老人家终于屈尊抬了抬头,眼睛离开手机导航,放到落榻的酒店上。
——被酒店正门的巨大的八只狮头鹰身雕塑喷水池闪花了眼,被酒店大堂天花板上的波西米亚宝石吊灯闪瞎了眼。
于是搭腔的“嗯”变成了一句有气无力的“哦”。
沈凌暂时停止了单方面吵(撒)架(娇),越过他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薛谨从宝石吊灯看到古典钢琴,默默计算这家酒店一晚上的平均房价能飙到多少美金。
算到一半时他选择放弃,因为“要不就这样放弃工作让妻子一辈子包养我吧,软饭真好吃阿巴阿巴”的想法太具有诱惑力(。)
唉,其实倒也不是住不起,主要是金钱消费观不同,他就觉得花冤枉钱没必要……他之前的存款是在哪个海沟里来着?马里亚纳吗?
思虑间沈凌又走回了身边。她冲他摆摆手上的房卡。
“走吧?先把行李放下?然后我带阿谨你去吃牛排好不好?这附近有家很不错的牛排馆……”
沉郁回忆存款降落地点的薛先生“哦”了一下,继续拉过行李箱正要跟上,却注意到她另一只手上捏的牛皮纸纸袋。
“那是什么,凌凌?”
“这个?”
沈凌晃了晃,回头笑嘻嘻道:“之前拜托我以前同事给我寄的照片啦,阿谨,是些风景照。”
“她说她原本几星期前就寄到我家里了,可是好像被快递公司中途弄丢了,所以我拜托她传真到酒店前台。”
闻言,丈夫只是神色很平淡地点头。
“是吗,那要把它收好,凌凌,不要再次弄丢了。”
【傍晚】
A国和C国日夜颠倒,他们抵达时是A国的下午两点,相当于C国的凌晨两点多。
进入房间后(当然是总统套房,见过波西米亚宝石吊灯后薛先生就很有觉悟,打开房门后心态良好,情绪稳定,兜里也揣着胃药)薛谨让沈凌去洗澡,自己则打开行李箱整理。
发现沈凌的箱子里还躺着那架古董收音机时,他愣了愣。
除了古董收音机以外,她的箱子里只有几件冬装,一双袜子,一只帽子,接着就是成捆成捆让窃贼看了会肾上腺素飙升的现金信用卡(小山状堆满了行李箱的底层),竟然还有整整一袋子的金砖(。)
……怪不得这么重,这真的是女孩的旅行箱吗?
面对这只只可能出现在刑侦片里的行李箱,薛先生皱起眉,拿出了里面的衣服,就直接在行李箱表面画了几枚符文让它消失。
接着他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七八套不同款式的裙子、围巾、羽绒服、小靴子、保暖棉袜与女式的内衣,纷纷归类叠好后又从中拿出爽肤水、面膜、早晚面霜、护手霜、防晒霜、精华液等等瓶瓶罐罐,在化妆台上依次序排好。
在所有场合都可以是猎杀现场的猎人看来,总统套房只是个更方便更隐蔽的埋伏点,它唯一的优点就是附带了挺宽敞的化妆台,能方便妻子护理皮肤。
把这些拿出来后他又重新回到行李箱前掏东西,甚至拿出了平底锅和锅铲——薛谨猜到沈凌“随随便便”挑选的酒店一定奢靡到自备厨房。
直到沈凌裹着浴袍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他还在整理。
沈凌走过去,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的行李箱,下一秒就皱紧双眉,露出和薛谨刚才看她行李箱时如出一辙的表情。
“阿谨你怎么就带了这点东西?”
她说:“小提琴盒,符文产品,符文产品,各式各样的符文产品,以及一件这么薄的大衣?阿谨你打算冻死你自己?”
薛先生:“……”
社畜出差□□惯,工作服滴着血拧拧也能继续穿嘛.jpg
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指责沈凌行李箱的立场。
薛谨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尴尬地咳嗽一声,转手递给沈凌一只保鲜盒。
“我还带了炸小黄鱼。”
“哼。”
沈凌打开保鲜盒,搓着手指捻起一条小炸鱼放进嘴巴,但依旧不含糊地吩咐:“待会儿去给你买衣服,买衣服的时候不准看杂志。”
“其实我不缺……”
“家里你经常穿的衬衫就剩四件了,你也就能看上那四件。”
“……”
你也知道之前那套过于青春的浅色系衣服我不适应啊。
薛先生背过身去拿吹风机和干毛巾:“可我记得衣柜里侧好像还有一件雾霾蓝的?凌凌,那件衬衫我大概是没穿过吧,但加上它就是五件了,你完全没必要再买……”
沈凌吃东西的动作一顿。
她缓缓卷卷舌头,从孜然小黄鱼的碎片里尝到了涩意。
“那件不行。我再多给你买几件新的吧。”
那是件笨拙得可笑的生日礼物,理应在生日时送给你。
沈凌顿了很久才继续开始咀嚼,嘴巴里酥脆的小黄鱼都发不出“咔滋咔滋”的脆响了,但她冷漠地继续吃下去,鼓起腮帮装出嚼嚼嚼的可爱模样。
薛谨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坐在她背后,打开了吹风机。
“这个天气不能顶着滴水的头发出来,凌凌。”
好吧,这也算间接揉脑袋啦。
沈凌的心情变好了,她捻起第二条小黄鱼,这下发出了真实的“咔滋咔滋”。
“嗡嗡嗡嗡……”
——不是间接揉脑袋。
沈凌本以为捋过她湿发的会是他的指尖,可却等来了干毛巾。
薛谨一边用干毛巾包过她潮湿的头发,一边“嗡嗡嗡”地吹干上面的水分,距离和力道都很好,让沈凌既不会觉得烫也不会觉得痛。
她的耳朵后暖融融的。
沈凌并起双腿,抱住了膝盖,把脑袋搭在双膝之间。
……虽然这也很舒服……
“阿谨。”
薛谨正盯着她的后脑勺,就听见她问,“是你销毁了黎敬雪寄给我的文件袋吗?”
“……”
“那里面有什么我不可以看见的东西?”
“……”
“是某张照片暴露了你曾经历的事吗?”
“……”
“你参与了那场火车隧道里的猎杀?”
吹风机“嗡嗡嗡嗡”响了一阵,“咔哒”关上。
“你累了,凌凌。”
他温和地笑道:“休息一会儿,倒倒时差吧。几小时后出去吃饭逛街也不迟。睡之前要喝杯热牛奶安神吗?”
沈凌抿紧嘴唇。
“那牛奶里会拌入过去三个星期里每晚都会拌入的安眠药吗?”
啊。
薛先生点头:“会的。”
他们俩对峙了一会儿,又同时让出了妥协。
“阿谨,如果你抱抱我,我就立刻去销毁那份牛皮纸袋,再也不会看。”
“凌凌,如果我口头向你描述那张照片里有什么,就答应我别去看它。”
“……”
“……”
最终还是薛谨再次开口。
“抱歉。”这次不是妥协,他对那些奇怪订立的规则遵守到沈凌痛恨的程度,“我现在不能拥抱你,凌凌。”
沈凌痛恨他这点,可又无可奈何。
薛谨是最纵容她的,又同时是最不会纵容她的。
“……我知道了。那你告诉那张我不能看的照片里有什么。”
“没什么。”
薛谨收起吹风机的电线,一圈圈缠上把手,又把毛巾搭在手臂上站起。
“只是一截断开的手臂。”
他玩笑道:“那是血|腥|暴|力画面,你真的不能看,凌凌。”
这么一笔带过后,猎人便转身离开:“那么我也去洗澡了。早点睡吧,睡前记得喝牛奶,凌凌,我已经拌好安眠药留在了厨房里。”
徒留沈凌僵坐在原地。
【两分钟后】
薛谨打开花洒,把手臂上的毛巾搭回毛巾架。
他其实习惯冲冷水澡保持时刻警惕,但今天却调到了热水的红色标识。
……想了想后,又调到最大温度。
左右他也感觉不到热度,嗯。
凌凌竟然发现了牛奶和照片,这很麻烦,后续处理必须更加谨慎,连带着即将展开的计划也需要重新……
“砰!”
淋浴间的门被猛地拉开,薛谨迅速转身将手伸向毛巾架,进入浴室后第一时间埋在里面的匕首在指尖一闪——
又从手里松脱、掉落。
因为袭击者眼圈通红,她身上哪一块皮肤都不是适合被伤疤覆盖的地方。
薛谨只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就被她直直扑进来,抱得死紧死紧。
热水哗啦啦流淌。
他无奈地看着自己才亲手擦干的头发又湿哒哒地垂下来。
露出了里面垂成飞机耳的两只三角形小耳朵。
还是老样子。
这么情绪化,这么没耐心,这么容易不开心。
热水打在薛谨身上没带来任何温度,可被她脸贴紧的地方却传来了极灼热的高温。
薛谨知道那不是生理上的高温,那是他察觉到淌在那上面的水滴后升起的灼热的感情。
“哭了?”
“没、没有!”
……嗯,哭鼻子也是,曾经跌得膝盖流血都不哭,傻呵呵地就知道瞎跑——现在却这么敏感了,在不值得哭的地方哭起来。
长大了。
……但也不知道该说这姑娘傻还是不傻。
“嘿。”
他让妻子发泄怒气似的抱了好一会儿,直到瞥见淋浴间外的镜子被纯粹的水雾覆盖,才抬手拍拍她的脑袋。
沈凌哆嗦了一下,手依旧死死地抱着。
薛谨不得不劝说:“凌凌,不冷吗?放开吧。”
没有心跳。
没有脉搏。
没有温度。
但肩膀或手臂上……也找不到曾经应有的疤痕。
沈凌收紧了胳膊,把脸埋得更深。
“不要。”
她贴着理应存在心跳的位置,轻轻抽着鼻子:
“我不要温暖的重逢,我只要你。”
“……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