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只爪爪

第五十八只爪爪

沈凌不会跳舞。

尽管她出席过许许多多的舞会或宴席, 见过这个世界上所有位于“顶层”的东西——

但在祭司的眼里,那都是一个个笑容奇怪的备选仆人。

她穿着厚重的祭司服被簇拥在某把隐秘高贵的椅子上,瞥着会场下方的小人们随着乐曲转来转去, 向她展示腿和胳膊, 向她展示美貌或帅气,向她展示最得体的一面……

沈凌可认不出什么顶级名牌的舞裙, 什么价值千金的鞋子,什么设计精美的首饰, 什么明星什么名媛——她往往会开始无聊得揉眼睛,那些转来转去的小人让她想起了那些戳不动又咬不动的昂贵摆件,甚至她连伸爪子碰碰都不行。

因为一碰就碎啊。

无聊, 不好玩。

在这些场合里, 祭司的职责只有端坐在某把椅子上, 安静接受低等生物们崇敬的目光。

她不是供人赏玩的展示品, 不需要展示美貌、舞姿或智慧。

那些人拼命展示的目的都是为了央求她的赐福——祭司是个代表教团、代表奇迹的符号。

……不过, 这一场又一场华美盛大的宴席中,倒的确没有小人会主动邀请她跳一支舞。

而且还是个可以戳可以咬用爪子碰也碰不坏的存在——哦, 他在祭司大人的心里早就被封为“第一仆人”,所以也不算什么莫名其妙的小人了。

“我真的不会跳舞。”

不再是端坐在某把掩于帘后的椅子上, 而是根本就毫无姿态地趴在邀请对象身上, 手脚全都暴露在对方视线里——没心没肺的祭司难得感觉到了一丝窘迫。

她试图坐直,想把爪子好好摆在膝盖上。

薛谨再次倾身,扯过毯子把这姑娘晃出来的脚裹住。

裹好后, 他很自然地又揉了揉她不安抖动的耳朵——毕竟这近在咫尺,毛茸茸爱好者很难对紧贴衬衫口袋抖动的毛耳朵矜持。

沈凌:……

坐直后,就会顺势把阿谨的手甩下去。

阿谨每次摸我头都是被动甩开后就不摸了。

而且他一边摸我头一边揉我耳朵的机会很少很少。

阿谨基本不怎么揉我耳朵,只有在我快要睡着或被帽子卡疼的时候稍微揉一会儿。

……唔。

祭司大人迅速放弃了端正坐相。

她继续享受着揉耳朵, 而那点窘迫很快就转化成了理直气壮往他怀里埋脸的借口。

“我没有学过……我只是见过别人跳,但不知道具体怎么跳。只是一边转圈圈一边挥爪子玩不算跳舞吧?”

薛谨失笑。

“如果那是你发明的舞蹈,凌凌,我想它就是一种舞。我很乐意欣赏这种舞蹈,但是要双人配合可能有点困难。”

沈凌:唯一会的舞被否决了。

她调转矛头:“那你就会很多舞喽?”

“只是一点点。”他的答复听不出什么端倪,“我的工作让我不得不去过很多地方,而工作时的基本要求是融入任何场合。”

如果能够在F国大革命前夕的皇宫里通过尼龙吊绳直接猎杀国王旁边的魔物;如果能够在E国宪章运动前夕的国会晚宴里用麻|醉|枪击晕桌下的魔物——那似乎的确不需要去学什么严谨刻板的小步舞,或者繁琐多变的宫廷舞——也不需要混进人群中了。

不是所有的魔物都能被关在猎场中大肆剿灭,一旦它们混入人群开始吞噬灵魂,猎杀必须隐秘而小心。

那个时候,“暗杀”就是猎魔世界人人避之的苦活,只有“不敢与魔物近距离拼杀”的狙|击|手职介会去接这种任务。

……不过那个时代还没有尼龙绳,滑索吊钩也只能自己做,这让狙|击|手职介的猎魔人苦不堪言。

暗杀在人类没有发明狙|击|枪之前一直是个纯考验技术经验的精密活,融入场合并完美削减自己的气息意味着你必须掌握任意场合的任意技能。

而用惯了古老的十|字|弩和各种能藏进鞋底或袖口的刀片后,再要去适应那些现代化高精度的狙|击枪,更是苦不堪言。

不仅如此,好不容易捱到了现代,脱离了那些太过繁琐古板的舞蹈和宴会,工作完毕后还会被几乎所有遭遇的人类提问——

“哎,你是不是在cos那个什么刺O信条?”

……比起“我的的确确参与了刺O信条里所描绘的某些时代并此刻站在便利店里买促销牛奶指望和泡面馒头的价格加在一起凑满30打八折”,还是“我只是个热爱cos脑筋有点问题小提琴盒里只是小提琴而已的年轻人”比较好。

往事不堪回首。

……胃好疼。

“凌凌,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也不会去学习舞蹈。不会跳舞并不是尴尬的事。”他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你想学哪一种?”

沈凌斟酌了一会儿。

“那,你教我的时候教简单一点的舞好不好……就,难度和‘一边转圈圈一边挥爪子’差不多的?”

薛谨:……

他坐直,直接拉过她的手,试图扶她站起。

“来,跟着我先学几步,放轻松。”

【与此同时,C市的另一边,某栋地标性建筑,顶层天台】

封印着某物的幽深绿水晶悬在半空中。

水晶里的东西似乎是个半人半物,正扭曲着,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两个隶属于教团的仆人正低头用符文工具切割她的尾巴,而漆黑发臭的血与海藻的腥味一点点从水晶里滴出。

黎敬学站在天台边缘,微微俯身打量着脚下的C市,没有理睬后面那只低等魔物的挣扎。

“真有意思。”

他若有所思:“这个城市在下雨呢。从我来这里就开始下雨。姐姐,你说,这是不是……是这个城市抵触我的表现?”

下一秒,黎敬学便似乎是被自己的假设逗乐了,好笑地摇了摇头。

没有城市会抵触一位祭司的降临,在教团祭司的指尖,就连“城市”也不过是低等生物。

黎敬雪站在他身后,正履行着职责,为教团总教长撑起雨伞。

但她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怎么了,姐姐?这不好笑吗?”

不好笑。

……黎敬雪没有说出口,之前初见时被他激怒,失了分寸,间接导致失去了搜寻沈凌的领导权——这个苦头已经足够她冷静了。

本届祭司的任性出逃无疑是错误的、需要惩罚的;但她需要接受的是符合规定、公正公平的惩罚,而不是一个满怀恶意的家伙伺机的报复。

黎敬雪知道黎敬学有多厌恶沈凌——看看吧,他搜寻祭司的第一天就借来了一只低等肮脏的魔物,让它滴着发臭的血去追捕沈凌——

他丝毫不在乎这个魔物曾经跨越两个大陆板块所猎杀的人类的数字,更不在乎它对祭司生命安全的威胁——虽然沈凌强大到不太可能被魔物威胁,但的确存在着微弱的可能性。

黎敬雪毫不怀疑他这么做出自恶意。

……她也能大抵明白原因。

——每任祭司都拥有能够引导教团的强大能力,而沈凌那特殊的体质、与堪称可怕的运势操控并不是所有祭司都能共有的东西。

她是个特例,是突然蹦出来的候选者,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祭司”。

而在她之前,被这么称呼过的祭司,是黎敬学。

黎敬学是唯一一个被那个结界承认的“正规祭司”,同样也是唯一一个卸位后没有死亡,在教团内部反而走到高位的祭司——事实上,在他还是教团的祭司时,就已经真正打入了高层内部。

这曾经是亮眼的成绩。

……但在那个弹弹指尖就能赐予一切的沈凌面前,显得可笑无比。

“姐姐,雨还在下。”

黎敬学叹息,朝伞外伸出手腕:“我简直要怀疑这个城市是否真的胆敢——”

他猛地振动了一下手腕,手腕上的红铃铛稍微露出了袖口。

死铃铛没有发出声响,在总教长似笑非笑的表情下,铃铛上那层醒目的猩红色猛地震荡起来,以向周围发出一圈声波般环形波纹的形式,迅速蔓延。

那很像是一滴水在水面点起的涟漪。

……只不过这只死铃铛所呈现出的效果更接近于一滴过期的血。

随着这抹迅速扩散的猩红色,城市上空持续数天的雨出现了凝滞。

天空上的乌云并未散去。

但残留在半空的雨水瞬间被感染成了猩红的颜色,并化成了血雾般的东西。

血雾悄悄融化在空气里。

——当然,在所有人类的眼中,这只不过是一个毫秒。

雨停了,仅此而已。

黎敬学满意地收起袖口。

黎敬雪的脸色更难看了一点。

“好啦,姐姐。”

总教长对后方的仆人们招招手:“我想这个城市如今懂得尊重祭司了——把这只魔物放出来吧,让她去寻找沈凌。”

“是,大人。”

“是,大人。”

乌云下,幽深的绿水晶完全开裂。

但它并未折射出美丽的光线,污血与怨恨疯狂涌出。

“咕……呃……”

“沈凌。”前任祭司漫步过去,满意地看到这东西瑟缩了一下——在彻底放出之前缓慢剥夺它的视觉,再割断它的尾巴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沈凌。你的目标是沈凌。找到她。带给我。”

水晶内部,半人半鱼的魔物嘶哑地鸣叫了一声,并伸出了第一只鳞爪。

【与此同时,某处郊外公寓】

猎魔人握着沈凌的手,猛地扭过头。

他听见了某种限制被解除的声音——以及某颗他厌恶的铃铛散发出的腐朽味道。

藤紫色的瞳孔迅速调整大小,某种东西在异色的瞳仁深处运作起来,精准且敏锐地穿透了千栋百栋的建筑,捕捉到了——

C区最高地标,顶层天台,一颗破裂的暗色绿水晶。

……以及那些隶属于教团的人。猎人懒得向他们投去一眼。

呵。

动作挺快。

“阿谨阿谨阿谨!快看快看!快看!”

沈凌顺着他扭头的方向,也好奇地瞅过去。

下一刻,她就甩开了他的手,惊喜地跳下了沙发,欢欢快快扑向窗口——

“雨停啦!下了好多天的雨停啦!可以出去玩了——阿谨阿谨阿谨!真的全部都停了,你来看看!雨停啦!”

她扒在窗台上左看右看,还伸手去外面挥舞,蹦跳了好一阵。

虽然在家里也能玩得很开心,但所有小孩一连闷好几天后看见晴天还是欢欣雀跃的。

薛谨应了一声,迅速低头,重新戴上了遮掩用的厚眼镜。

他的眼睛正穿透了无数混凝土达到了数千米外的场所,如今已经调整到了精密的工作状态。

而失去眨眼运动、睫毛抖动等等自然的“普通”调整后,他这个状态的眼睛是无机质且可怖的东西。

……这可不能让凌凌看见。毕竟她刚刚才发言表示喜欢我的眼睛。

毯子叠好,把书本与报纸放回原位,整理沙发上的抱枕。

走向窗户,而那里的沈凌还在兴奋地探着脑袋打量。

“凌凌。雨停了吗?让我看看。”

镜片后无机质的眼睛在整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扫视搜寻起来,并迅速发现了那些潜伏在空气中的猩红血雾——它们慢慢转化成了细小丑陋的魔物,从人类所看不见的空间裂口爬了出来,响应着某颗死铃铛的召唤,无头飘荡在刚刚雨珠悬浮的位置——

【沈凌。血。】

【沈凌。血。】

【沈凌……】

【撕碎。血。】

【血。好痛。】

许多怨恨而絮絮的低语,传入了灾祸之主的耳朵。

他听得很清楚。

他听得太清楚了。

……因为那些怨恨与痛苦烂熟于心。

窗台边,唯独视觉与听觉方面没什么强大天赋的祭司大人欢呼雀跃了好一会儿,察觉到薛谨走近后,急忙回头看他。

“走吧走吧——阿谨,我们晚饭前出去玩吧!雨终于停啦!”

她对上丈夫厚厚的圆眼镜,以及有点无奈的笑容。

……哦。

沈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又回头看看无雨的户外,再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

她刚刚扑棱棱转动的小耳朵,慢慢慢慢呈倒三角状垂下来。

“雨停啦。”

这是与刚才完全不同的语气了,高兴挥舞的手臂也沮丧地垂回家居服旁。

好玩的“家外面”,瞬间失去了一切吸引力。

雨停了……就不能跳舞了。

而她甚至一个舞步都没学会呢。

沈凌揪了揪自己的衣角,揪了几下觉得不对劲,于是把自己的衣角换成了对面丈夫的衣角。

继续揪。

毛茸茸的飞机耳贴在她金色的小卷毛上。

“雨的确停了。”

耳朵又被轻轻揉了揉,而仆人的话似乎听不出什么叹息的成分。

沈凌错愕地抬头,发现他正微微垂着脸整理窗台旁的植物——把仙人掌挪到了光照充足的位置,又动了动金色风信子的花盆。

“我想你的确可以在晚饭前出去玩一会儿,凌凌,这几天难得放晴,我建议你坐车去几站外的那个广场,那里有卖爆米花和烤红薯的小推车,这个时间点……嗯,蹦蹦床和充气城堡都是开放的。你不是一直很想去那里玩吗?”

整理花盆的丈夫听上去真的没有任何问题——自然扶正了水培的风信子后,他似乎又不经意地叩起手指,在窗框上敲了敲。

【噤声。】

【规则。】

——某种比死铃铛更强大的东西在整个城市的水面里点出了涟漪,每一只刚刚吞噬了雨滴的猩红魔物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仅仅是这两个词语,一同在它们耳边回响的,还有铃铛轻轻的响声。

痛苦与怨恨的呻|吟全部消失。

包括之前被召唤来的目的,包括被命令要寻找到的“沈凌”——

它们像畏光的虫子那样爬回了空间裂口,不敢在灾祸之主的耳目之下呻|吟半句。

薛先生收回轻叩了几下的手指,耸耸肩,对着妻子笑得温和而平静。

“我刚才发现那边的积雨云还没有散——凌凌,我想,今晚大抵还是会有场雨的,不用紧张。去广场玩几个小时,晚饭前记得回家就好。我会教你跳舞,放心。”

沈凌觉得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

但仙人掌和风信子都平凡普通地待在窗台上。

于是她挠挠头,把这点古怪抛在脑后,重新开开心心地挥起双臂:“好耶!”

“那我要去广场……玩那个充气城堡和蹦蹦床!然后回来跳舞!”

“嗯。过来,我帮你整理一下出门要穿的衣服。”

【数十分钟后】

即便雨停,地上的积水还是极为可观。

为了防止沈凌在踩积水坑玩的时候把自己溅成落汤猫——根据薛妈妈的经验,这是非常非常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今天特意给沈凌翻出了一双稍稍有点根子的圆头漆皮靴,指望它在沈凌踩水坑是稍微起到一点防雨的作用。

沈凌倒是没有意见,她似乎特别喜欢这双靴子鞋根后镶着的银色丝质蝴蝶结,一穿上就蹦跶了好几下,还兴奋表示“阿谨阿谨这个会像翅膀一样跳起来哎”。

拿着一双平跟小皮鞋,刚准备叮嘱她走路不习惯就换的薛妈妈:……

不愧是平衡力优越的猫科生物,第一次穿高跟鞋就能蹦着玩(。)

这让他想起沈凌每次用小猫形态玩“大降落”的情形——眼瞅着她从高高的衣柜扑到床上,本以为这只没分寸的小猫会摔进枕头,却发现她每次都能正好四只肉垫向下、重重踩在他的胸口上(。)

薛妈妈默默把平跟小皮鞋放到一边,弯腰替她系靴子的绑带。

系好后,他松了松这个鞋带结,方便她可以直接踩着靴子脱掉又穿上。

“玩充气城堡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撞到其他小孩。”

“嗯嗯嗯!”

沈凌一连串点完头才稍稍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要说其他?”

薛谨没说话,系完靴子直起身来替她整理裙摆上的薄纱——这是条和她靴子配套的白色|网纱半身裙,只不过白色外罩网纱直垂到了脚踝,而里面打底的只有一条及膝的小黑裙。

……这条裙子是薛妈妈妥协的产物。

当时沈凌扒在橱窗旁,对着某条有很多漂亮白纱的蓬蓬裙不停抽气,表示它“闪闪亮亮的,就是本喵的下一个宝藏”。

而做丈夫的看着那条裙子堪堪遮住臀部的微妙长度,拉着她转身就走。

现在的社会,究竟是怎么了。

经过一番拉锯战后,沈凌表示只是想要那层亮晶晶的白纱,薛谨表示裙子长度必须盖到膝盖——其实他更想说遮到脚踝,但这样会显得过于卑鄙——

最终,沈凌得到了一件网纱遮到脚踝的半身长裙,而薛先生第二天给新衣服过水时才发现,这条裙子很心机地在层层网纱里藏了一条堪堪遮到膝盖以上的实心小黑裙,风一吹白花花的小腿隐隐约约,比直接露还过分。

……气得他两天没给沈凌炸小黄鱼吃,又在对方不解的询问目光下忍气吞声地表示只是小黄鱼吃光了,两天后就去买新的。

↑其实气生没生都区别的屑

如今,他把垂至脚踝的薄纱往下拽了又拽,压了又压,还是觉得小腿的部位非常明显。

沈凌还在执著于刚才的问题:“阿谨阿谨,你干嘛要说其他小孩?我今年一百多岁了,别把我当小孩!”

薛谨点头:“你不是说你是从A国的大型魔物养殖基地逃出来的吗?他们为什么把你养了一百多年都没有上称卖掉?养殖基地为什么要养一只魔物一百多年?”

沈凌:“……”

“而且我知道一百多岁的人类不会吵着要去玩充气城堡,凌凌。”

沈凌:“……”

作为伟大帅气的祭司,她决定不和这个岁数才她零头大的低等生物计较。

“我要去玩充气城堡,还有蹦蹦床。”祭司撅起嘴巴,“不准再把我裙子掖紧拽长了,阿谨帮我把这些过长的纱绑起来。”

薛谨:“……”

“否则我玩蹦蹦床的时候会绊倒的。”

薛谨:“……”

“万一这层外罩的纱被充气城堡的什么地方勾到,我可能会被划伤。”

“——是因为凌凌非常帅气伟大,大型魔物养殖基地想把你留得更久一点寻找最高的出价,才会养殖你一百多年。而且我认识好几个两百岁以上的家伙,他们一大把年纪还喜欢去脱衣舞俱乐部,所以一百多岁玩充气城堡一点都不幼稚。”

薛先生一口气帮她圆完谎,便低声下气道:“别把这层纱绑起来好吗?”

沈凌看着他,露出高兴而又困惑的表情。

“没错,没错,就是阿谨你说的那样!那个什么大型……基地就是因为这个才养殖我一百多年!”

“但是这层纱真的好长,我玩那些项目必须要把它扎起来呀?”

薛谨:……

他看看沈凌没有杂质的薄荷色眼睛,确认这真的不是伺机报复(。)

比起“妻子的漂亮双腿不能被人看”的小心思,“孩子会摔着”的母爱再次占据了上峰。

薛妈妈只能弯腰,牵住外层的薄纱提起,把它绕在裙边一层层扎起来,最终默默在她裙摆两侧分别系出了两只白色的蝴蝶结。

漂漂亮亮的半身裙立刻变成了漂漂亮亮的过膝裙,黑色裙摆上对称系着一对白色的蝴蝶结。

沈凌低头瞅了一眼:“阿谨阿谨,这个裙子还是太长了,过了膝盖好几公分呢。”

薛妈妈:……

“这个长度不适合跳呀!跳的时候也可能会带到这两边的蝴蝶结!”

“凌凌,那就去换件方便跳的裙子吧,把这件换下来好吗?”

“可是你给我买的都是长裙,阿谨。咦,为什么你总给我买长裙?”

“……凌凌,那就换条裤子去。”

“不要!这个裙子是阿谨新给我买的,我要穿着它出去玩!”

啊,胃好疼。

薛妈妈只好抖着手把孩子的裙纱往上扎了好几公分,眼睁睁看着过膝裙变成了及膝裙,又变成了短裙……

沈凌又转了一圈,确认可以自由跳跃了,这才满意。

她迅速跑出了家门,并蹦跳着下楼梯。

“凌凌,等等,把你的小挎包背好。确认一下里面的物品,钱包,地铁卡,纸巾……还差什么吗?”

“没有!晚饭前就回来!我去广场玩啦,阿谨拜拜!”

沈凌回头冲台阶上招招手,看见台阶上站在门里的仆人也挥挥手。

……但是他另一只手又捂住了胃部。

咦。

“阿谨你想和我一起去广场玩吗?”她猜测道,有点慌乱地重新蹦上楼梯,“那我们一起去玩?对不起,我只是之前没想到你也喜欢充气城堡,所以没有邀请……”

“不。”

捂着胃的仆人凝重地说:“凌凌,回来,我再给你加条秋裤。”

沈凌:……

她扭头就跑。

“阿谨拜拜拜拜!”

门终于被关上。

薛谨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走到窗边,注视着楼下的出口处。

很快,沈凌就蹦蹦跶跶地跑了出去,鞋跟后镶着水钻的银色蝴蝶结和她贝雷帽上的白色蝴蝶结都像飞舞的小翅膀。

小挎包是她喜欢的布朗熊造型,只有一点点大,斜斜地搭在用薄纱扎起的蝴蝶结上。

薛谨盯了半晌,直到沈凌跑出了正常人视线能看到的范围,直到他的眼睛穿透地面确认她顺利刷卡进入了地铁站,坐上了正确方向的地铁。

他这才收回视线,离开窗户。

“现在……九点钟方向,正往这里飞速接近……”

漆黑的兜帽遮上,无指手套套紧,重量有些微妙的小提琴盒挎好,又拎起之前萨尔伽留下的某个背包。

空气中的符文一闪而过,灵魂投影轻盈地拍着翅膀降落在猎人肩头。

“今天的工作时间是2小时50分钟,目标是已经捕捉过一次的魔物。我们需要赶在晚饭时间之前回家。”

没有声响,羽翼的拍击回复了他。

薛谨打开窗户,手向前一撑,迅速把自己的气息贴入了楼房与树林之间的阴影里。

而天空仍未散开的阴云里,隐约闪过一抹紫色。

【三分钟后】

窗户上又翻回一个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玄关,拿过平底鞋,将其塞进了自己的小提琴盒里。

薛妈妈:万一孩子摔了呢,工作完就送过去吧。

【二十分钟后,小广场】

沈凌走出了地铁口。

小广场果真像薛谨所说的那样热闹——天气预报预报了整整一周的暴雨提前结束,而这个广场的排水系统又做得比附近小区好多了,地面只剩下了几个浅浅的积水坑——

大多数的小区居民都选择来到这里遛弯散步,而她的目标——蹦蹦床与充气城堡——正被同样因为暴雨而憋了数天的小孩子狂热追捧。

这不是沈凌预测判断出来的结果,她确确实实看见蹦蹦床与充气城堡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长到她有点咂舌。

原本换衣服和坐地铁加在一起也就只花了几十分钟,她还以为自己算是“雨一停就跑过来”的前排成员呢。

两支队伍都差不多长,差不多拥挤。

家长牵着小孩,小孩牵着气球。

其中有一些胖乎乎的小孩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烤红薯。

沈凌从左到右打量了一遍,很快就决定买点吃的再来排队,这样排队的时候就可以吃零食了——这个队伍长度简直足够她在排队时去吃一顿火锅。

她转身,来到了广场另一边的小吃区。

小小的推车成列排成一排,相隔距离有些凌乱拥挤,推车顶部用白线拴好的黄色小灯泡微微闪烁。

深秋季节的天空本就黑的很快,前几天一直持续的积雨云还悬在大家头顶,所以自然光并不算很强烈,这些小推车投下的灯光已经有了点夜市的味道。

沈凌的食欲被勾起来了,亮起的小黄灯让她想起了薛谨第一次请她吃的钵钵鸡。

……嘶溜。

用力嗅嗅这边小推车里爆米花的甜香,用力嗅嗅那边小推车里烤红薯的甜香——沈凌觉得两种甜都无法舍弃。

于是她打开小挎包,数数钱包里的零钱。

咦。

今天阿谨给本喵塞的钱有点多啊,足够买两份烤红薯两份爆米花,再去吃一次火锅了。

沈凌再次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她站在原地想了想。

……难道阿谨想让本喵在外面解决今天晚上的晚饭?他说让本喵晚饭前回来,其实是希望本喵晚点回来?所以多给了本喵不少钱,怕本喵在外面饿肚子?

不对啊。

阿谨是不会说这种谎的,他不可能不给本喵做晚饭!

相反,如果让阿谨知道本喵在晚饭之前买了太多零食,他一定很不赞同!

说不定又会实行惩罚,可能还是双重惩罚,因为本喵吃了太多零食导致吃不下晚饭,所以桌子上出现了剩菜……他不仅会罚本喵看那些讨厌的电影,甚至可能会禁止本喵吃小黄鱼……

唔。

“小姐?您想好买什么了吗?”

“女娃娃,来块烤红薯嘞!”

……唔。

沈凌站在这两个小推车前,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矛盾。

阿谨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他想让我在外面吃晚饭,是不是就可以烤红薯爆米花各来一份啦?

如果他没有这个意思,那我买了太多零食,就会错过晚饭……

沈凌扭着眉毛继续想,想着想着,她甚至苦恼地捂住了头。

到底为什么要给她多塞了这么多钱?

到底为什么她会觉得有什么在发生?

到底为什么她察觉到阿谨很不对劲,但搞不懂不对劲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小姐?小姐?你究竟还要不要买东西,不买就让到一边!”

沈凌猛地惊醒,条件反射举手:“烤红薯和爆米花各来一份!”

——结果还是多买了零食。

十几分钟后,沈凌抱着爆米花,啃着烤红薯默默走进了玩蹦蹦床的队伍。

反正买都买了,如果直接扔掉阿谨也会说浪费的。

这点零食,吃完应该也没问题吧……如果阿谨晚饭的分量很少……如果晚饭没有汤……如果……

“沈小姐?是沈小姐吗?好巧,真的是——”

果然这种漂亮到发光的女孩一眼就能认出来!

正好做完兼职经过的王晓晓挺开心的:“沈小姐,你也在广场散步吗?啊,我是上次帮忙做心理咨询的,我姓王——”

漂亮到发光的女孩眨眨眼,迅速把手里的爆米花塞给她。

“是你劝说我买的,我只吃了烤红薯。”

她严肃地说,“记住了,如果被阿谨逼问不要说错。”

王晓晓:???

低等老鼠出现得真及时,这样就把多出来的零食处理完毕啦!

沈凌把爆米花桶往她手里掖得更紧了一点,满意地点点头,抱着烤红薯往前走。

队伍在滚动,马上就要轮到她玩蹦蹦床了。

一旁抓着爆米花的王晓晓张张嘴,还想说什么,突然感到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

【前辈:快来快来![定位位置]是大型魔物!符合今天那份临时悬赏里的特征!躺在这里,似乎离快死差不了多少——快来快来,不管接悬赏的倒霉蛋是谁,领赏金时是谁杀就算谁的!】

王晓晓:这明明就是人家的悬赏,捡漏不好吧,前辈。

【前辈:300万美元!300万美元啊!】

“好的沈小姐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现在我有事要先走了!再见!”

吃着烤红薯的漂亮女孩冲她挥挥手。

【十八分钟后】

王晓晓抓着手机,根据手机导航跑到了前辈发来的定位位置——巧合的是,这个位置距离刚才的小广场只有3千多米。

……但这也怪累的,幸亏她现在已经进入了必须锻炼充分体力充沛才能干下去的猎魔行业,否则半条命都得下去。

她喘着气停下,慢慢放缓脚步,并背诵着那些符文尝试召唤自己的灵魂投影——没有回应,但别慌,继续背诵继续背诵,前辈说自己只是业务不太熟练,多尝试几次就能召唤出——

她一步步迈近,直到,象征着自己的蓝色图标与手机上红色的定位点中心完全重合。

王晓晓放下手机,精神绷紧。

……却发现这里只是一条堆着垃圾的死胡同。

脑子里的弦骤然一松。

而奶茶色的小仓鼠也顺利被召唤出来——但这次它出现的地点不是她的衣服口袋,而是爆米花桶。

……咦,爆米花桶。

王晓晓低头,尴尬地发现自己因为过于紧张,抓着这个爆米花桶跑了一路。

而里面的爆米花早就在她奔跑时被撒光了,只剩她本人的灵魂投影扒在桶沿上。

王晓晓只能继续抱着这个空桶走路。

“前辈……?你在哪儿?”

她呼唤了好几下,并没有得到回应。

菜鸟猎魔人挠挠头,左右环顾一圈,努力眯起眼睛去瞅——却无法看出这个地方有任何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异常。

【沈凌……】

【沈凌……】

【血……】

【……撕碎。】

她脚下的井盖,似乎传来什么东西被咀嚼、磨烂的声音。

王晓晓一丁点都听不清,她还在打量胡同被堵死的砖墙那边堆砌的纸盒,觉得那里可能藏着什么魔物的尸体。

爆米花桶里奶茶色的小仓鼠,不安地挠动着塑料涂层。

“前辈……你得承认,三百万美元的临时悬赏,不是我们有能力截胡的东西……”

王晓晓轻轻地说:“所以……如果你现在出现……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吧……这里感觉很危……”

【撕碎!】

“晓晓,脚下!用你的投影固定它!快!”

什么?

一只滴着污水与黑血的鳞爪猛然抓开井盖,直接握住了王晓晓的脚踝。

出于本能,她放声尖叫起来——但下一刻,一个菜鸟猎魔人用自己历练至今的反应能力拼命往侧边一滚,抓紧爆米花桶里的灵魂投影就对着自己脚踝下方拖拽的东西大声背诵符文,那些艰涩难懂的东西此时在她脑子里一个个清晰地蹦出来——她还没有正式参与任何悬赏战斗,她手上没有任何符文道具,她是个辅助职介的菜鸟,她连只鸡都没杀过,她灵魂投影施展能力的唯一方式就是背诵大段符文,至今为止成功施展的可能性是百分之2——我要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就算我花了多少个月去背诵那些没用的玩意儿——

奶茶色的仓鼠从爆米花桶里向前一跃,响应了主人的指令,骤然幻化成一颗巨大无比的透明球状物,包裹住了那只鳞爪。

它不动了。

王晓晓成功抽出了自己的脚踝,瘫倒在地。

“你成功了!”

前辈的声音同样是从井盖下传来,他听上去气喘吁吁的,“它是从下水管道一路游过来的——我以为它刚才是死了!它的眼睛和尾部都被什么东西割裂了……但这可怕的玩意儿还能动!似乎只要有水,它就能动!”

下水管道里,看着眼前狰狞、丑陋、被定格在一团透明物体里的魔物,前辈双腿一软,终于退离了它张开的口器。

“晓晓!”他抖着嗓子喊,“刚才如果再差一秒,再差一秒,这恶心东西就要咬掉我的头!”

地面上的王晓晓狂怒地对着井盖大喊:“现在是我想咬掉你的头!”

“晓晓,你做得很棒!我就知道你禁锢的天赋能力总能在关键时刻做点什么……你的仓鼠平时训练时十次有九次不动弹,这次简直是完美发挥!”

王晓晓继续无能狂怒:“我怎么知道它发挥能力的破概率!大概因为它今天蹲的地方不是我的口袋而是某个爆米花桶吧!哦,或者这个爆米花桶还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祭司给我的,所以我的仓鼠刚才完美发挥——你是不是还要冲我编这些屁话啊?!”

前辈:“晓晓,冷静,我割完这只魔物的头就上来……这东西可是300万美元!”

呸!

王晓晓紧盯着那唯一暴露在地面上的可怕鳞爪,高度集中注意力,时刻维持着自己施展的禁锢物:“我愿意付给你300万美元,只要你别让我职业生涯的第一次悬赏就差点被这玩意儿拖进下水道咬死!”

“晓晓,冷静……”

前辈的声音顿了顿:“你有没有带小刀?这个魔物的脖子太硬了,我割不动它的头!”

王晓晓骂骂咧咧地去摸裤子口袋。

下一秒,被禁锢的那只鳞爪猛地一抓,她灵魂深处的东西猛地一痛——

那层禁锢魔物的团状物,骤然消散。

井盖及那周围一大块的地面猛地掀起,一只鳞爪两只鳞爪扯下了钢筋与管道,而王晓晓顺着破裂的砖石一起向下坠落,瞥见一双浑浊滴血的——

【沈凌!】

奶茶色的仓鼠早已在禁锢物破碎的那个瞬间一瘸一拐地逃回了空间里,而灵魂被撕裂的痛苦,让它的主人在这一刻,无法动弹。

流脓的魔物张开獠牙。

王晓晓僵直地向这魔物的口器里坠落,头晕目眩。

【撕碎!撕碎!撕碎!撕碎!沈凌!】

“闭嘴。”

极深极静的紫色从胡同被堵死的那面墙中浮现,随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鸟鸣声,一支朴素的木制短箭,从上至下钉穿了这只魔物的下颚——而这枚箭竟然没有插在那儿,而是顺着下落的轨迹撕开了它的整个脸部,直直贯穿到尾——

王晓晓还在坠落。

但扑在她脸上的不再是魔物准备进食时的吐息,而是对方被贯穿时从伤口里喷出来的脓血。

它全身上下都像是一片被撕裂的纸。

这样轻易。

怎么……

……谁?

风声在她耳边响起。

似乎是地面上有东西落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忽略了空气阻力迅速坠落。

坠落得比她更快、更快、更快。

王晓晓感到脸颊生疼,看到一抹黑影迅速跃过坠落的自己,直接飞向魔物庞大躯体的中心,向下抬起手——那是副有点眼熟的无指手套——

不。

他不是在坠落。

他是执行猎杀。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王晓晓听见有人淡淡叮嘱。

“新人,猎魔第一条守则,永远不要接收你无法办到的悬赏。”

十|字|弩抵住大脑,扳机扣动。

【嘭。】

随着猎物脑浆的迸裂,它的眉心瞬间绽开了一颗幽绿色的水晶,而这颗水晶无规则射出楞刺,像是要冻结空气似的在魔物尸体上无限蔓延出巨大的圆形场地——

“原本想离那个广场再引得远一点……算了,接下来处理失控的猎场化结界。”

对他而言,如何处理猎杀的结果远比猎杀过程艰难。

戴着兜帽的猎人轻盈地往上一翻,撑着扩散开的水晶,重新回到地面。

魔物Akuama的麻烦之处,其实并不是多高的攻击力,而是隐匿与反追踪、与掌握‘猎场’化结界的能力。

他第一次捕捉它的9个月基本都花在了搜寻这只魔物的踪影上,再强大的视觉都无法完全穿透海洋深处每一寸的沟壑——而Akuama这只魔物的特性,是“见海即溶”。

只要让它接触到大海,你就再也无法找到它的气息,只能耐心等待这魔物的下一次登陆。

而完成猎杀后这魔物用尸体展开的“猎场”化结界……

创造了猎场的家伙拾起小提琴盒,随手把肩膀上扛着的两个陌生同行扔在地上。

如果不是和这其中的年轻女孩有一面之缘,他不会对另一个在下水道里企图截胡他赏金的同行施以援手。

抢钱,无论出于普通人守则还是猎魔人本心,在他这里都应该是“直接抹除”的处理方式。

……算了,看来今天这个叫王晓晓的新人运气的确不错。

薛谨瞥了一眼那边倒在地上的空爆米花桶。

晚饭多做几道菜好了,看她还能不能撑着肚子吃下去——饭前不要买太多零食说了多少遍,屡教不改。

【与此同时,三千米开外,广场】

沈凌正坐在充气城堡里,踢着充气的小鸭子,吃着烤红薯。

浑然不觉自己“把其中一桶爆米花偷渡给陌生小老鼠让其背锅”的行为已经被家长发现。

……哦,对了,她手里这颗红薯已经是第二颗,因为玩过蹦蹦床后沈凌自觉让出一桶爆米花的自己特别听话特别乖,所以在玩充气城堡前又去买了一颗烤红薯奖励自己(。)

她闪亮亮的颜值还让老板笑眯眯地给她挑了最大一颗(。)

感觉到某处展开了猎场化的奇异结界后,祭司大人“唔”了一声,摸摸自己塞了两颗烤红薯的肚子。

稍微有点点点鼓,不过没关系,出去运动运动就消耗掉,回家后阿谨不会发现的,哈哈哈哈。

她吞下最后一小块散发着甜香的红薯,把吃剩的红薯皮卷在手里,蹦跳着钻出了充气城堡。

——广场外一片死寂,幽绿色的水晶铺满了每一个能称为“落脚点”的地方,幽绿色的天空仿佛酝酿着鬼火。

嗯,好像是挺厉害的大结界,但没有猎场厉害。

祭司没心没肺地穿上摆在充气城堡鞋柜里的靴子,在空无一人的柜台上放下几张钞票。

她镶着白色蝴蝶结的漂亮靴子点在幽绿色的水晶上。

后者竟然荡起了“涟漪”般的东西,同时,沈凌听见了海浪愤怒的咆哮声。

……哦,不是鬼火,是大海?

她神情自若地走了几步,没有理睬脚下愈来愈强的吸力,与越发与海浪相似的水晶。

“我要去丢吃完的红薯皮……垃圾桶,垃圾桶,阿谨说垃圾必须丢在垃圾桶……”

沈凌经过空无一人的蹦蹦床,经过空无一人的小推车,经过空无一人的旋转木马,经过那些有夜市氛围的黄色小灯泡——鉴于此时的天空是幽绿色,这里的一切是真真正正地接近了“夜晚”。

沈凌的夜视能力不算好,所以她找垃圾桶的脚步停滞片刻,在原地小小转了一圈。

“垃圾桶,垃圾桶,丢掉我的红薯皮……”

她哼着曲调奇怪的歌,转圈的动作随意在某个方向停下,然后就朝着那个方向走。

运势从来不会失灵。

果然,大概几分钟的路程后,回荡着海浪声的死寂环境,慢慢出现了一点灯光。

沈凌停下脚步,定睛一看。

那是小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用于展示的灯光装置被打开了,颜色是有点诡异的亮绿色。

喷泉旁静静倚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拥有一头海藻般的长发,穿着深青色的连衣长裙。

沈凌走过去。

“你好,你知道垃圾桶在哪吗?”

女人摇摇头,用唱歌般的诡异语调说:“你好,我叫Akuama。”

沈凌歪歪头。

“你好,Akuama。我不想说第三遍‘你好’,而且是你弄的结界把垃圾桶搞丢的。”

祭司伸出指甲:“告诉我垃圾桶在哪,否则就要撕碎你啦?”

——低等生物,阻挡她回家吃晚饭的虫子。

待在阿谨身边时爪子总是失灵,但阿谨离开的时候还是锋利如初啊。

Akuama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但这次她回答了沈凌的问题。

“抱歉。我并不知道垃圾桶在哪。我也不知道垃圾桶是什么。”

她怅然地抚摸了一下胸口:“上次我这么和人说话时,对方是个戴着兜帽的可怕男人,他告诉我,我灵魂的影子杀了很多人。我很难过,答应他把它看好……但它还是跑了出来。”

“另一个男人敲碎了我,把它放出来了。我知道它一定又杀了很多无辜的人。”

她捂住脸,轻轻啜泣起来。

【欺负哭泣的女人并不礼貌】——好吧,这是阿谨教给她的。

沈凌无所谓地转身,打算继续寻找垃圾桶。

“我不存在于结界以外的地方……在现实,我只能做封印它的那颗水晶。我听不清那个男人敲碎我是想做什么。”

Akuama揩揩眼泪,她的眼泪是从空洞眼眶里滚下来的血:“但我听见了一点别的。那个男人让这个城市的雨停止了。”

沈凌顿住脚步。

——“你是说姓黎的讨厌混蛋?”

就是他让她没能跳成舞?

……然后在她玩充气城堡的时候还放了只魔物出来干扰她!

最后竟然还让她一直握着吃剩的红薯皮!

沈凌气鼓鼓地说:“我诅咒他。他最好赶紧滚走,我还没在外面的世界玩够!”

Akuama忧伤地笑了笑。

“过来。”她说,“陪我聊聊,好吗?”

沈凌撇嘴:“不感兴趣,我要去找垃圾桶。”

Akuama建议:“你可以把红薯皮丢在这边的水池里。”

沈凌有点心动,但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

“阿谨说垃圾必须要丢进垃圾桶,否则就是没有公德心。没有公德心的人是比普通人类还低等的低等生物。”

“好吧。”

Akuama吐了口气,忧郁地盯着自己裙子下的尾巴——沈凌这才发现她是拖着一条鱼尾巴坐在喷泉旁的,尾部有个可怕狭长的口子,这口子基本把她的尾巴分成了两片。

她空洞的眼眶正汩汩地往外淌血,她被割裂的尾巴也在汩汩地往外淌血。

沈凌不喜欢血。

其实还有点小害怕。

但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烦躁地跺跺脚,笔直走了过去。

最讨厌鲜血、哀求、那些仆人忧郁惊恐的脸——本喵是全世界最帅气的祭司,就应该把这些东西统统消除。

“好吧,你想聊什么?”

Akuama讶异地侧过脑袋看了一眼她的方向,随即感激地说:“你就和我的王子一样好。”

沈凌:???

“什么王子?比本喵还帅气还伟大的王子?”她一挥胳膊,“不!可!能!不!存!在!”

“存在呀。”Akuama双手合十,“我的王子,我从海里拯救的王子,喜欢看我跳舞的王子……不管脚尖有多疼,为他跳舞都很幸福……”

等等。

好像有点耳熟。

沈凌看看这女人“海藻般的长发”,又看看她被撕碎的鱼尾,再看看这片由结界形成的“海面”——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你是小美人鱼?”

并且立刻跳了起来,仰头去看幽绿色的天空:“你的魔法师在哪儿呢?”

Akuama:???

“我是小美人鱼,但不认识什么魔法师。”

她困惑地尝试去理解:“你想找到一位魔法师,给你变出那个……垃圾桶吗?”

“不!”

沈凌抓狂地说:“魔法师呢,你的魔法师呢,魔法师是燕子,不会——他不会让你的眼睛和尾巴淌血的!他藏哪里去了?”

Akuama轻轻摇头。

她又用那种诡异的唱歌语调哼起来:“亲爱的王子,宝贵的王子,我最喜……”

“王子被你杀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沈凌皱眉:“‘啪’一下就被杀死了!不要再想着王子了,去找魔法师呀?”

“‘啪’一下就被杀死了?”

Akuama一愣,又悲伤地笑了笑。

【“咔擦咔擦”被你吃了,吃得一干二净。估计消化得也差不多了,你牙口好得不得了。】

“那个戴着兜帽的男人说话比你可怕多了。”她叹了口气,“是,我的王子很久以前就被杀死了……我记得。”

但她现实的灵魂早已被怨恨发疯的投影所吞噬,她现实的□□早已死去多年,因为和那个猎魔人达成的交易她才得以清醒地保有一小部分意识,停留在这个结界里——

在这里,坐在这里,除了一直一直想念唯一爱过的王子,还能做什么呢?

“但我不认识什么魔法师,小姑娘,我很确信我的故事里没有出现过魔法师。”

沈凌不相信,这个从头到尾都写着可疑的女人绝对是在说谎。

“你的故事里肯定出现魔法师了,因为你是小美人鱼。”她执拗地抱住双臂,重新上下打量女人,“阿谨是不会说谎的,阿谨说小美人鱼杀掉了王子,换上了漂亮的裙子,穿上漂亮的鞋子——”

沈凌猛地打住。

Akuama把空洞的目光落在自己被撕成两半的鱼尾上。

血做的泪再次滚下来。

“我已经很久没穿过漂亮鞋子了。”

她抚摸了一下斑驳的鱼鳞,“那个戴着兜帽的男人说我在这里依旧可以把鱼尾转换成双腿,但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这里没人看我跳舞。这里没人需要踩在刀尖上的爱。”

“……嗯,以前也从来没有呢。”

她最最亲爱的王子。

永远不属于她的王子。

和她的感情完全无关的王子。

而因为她的懦弱,她的嫉妒,她自杀后隐隐的不甘……王子和他的新娘都被她的影子屠戮殆尽,还包括后面很多很多她所不认识的新郎……

Akuama空洞的眼神落在被撕裂的鱼尾上:“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藤紫色眼睛的男孩安静地端坐在回廊下:“我不值得那边的阳光。”】

沈凌一愣。

然后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揉掉了莫名其妙跑出来的画面。

“我知道了。”

祭司大人宣布:“你的故事里绝对有一个魔法师,只是你根本就看不见他,你总是满口‘王子王子王子’。你应该穿上漂亮的裙子和精致的鞋子,跳到海面上,这样就一定会有人来邀请你做他的舞伴——阿谨是这么说的!阿谨说金灿灿的小美人鱼会——”

Akuama困惑地晃了晃脑袋。

她海藻般的长发垂落在脑后,闪着深绿色的光芒。

“……哦。你不是那只金灿灿的小美人鱼。”

可面前这只的确是小美人鱼呀。

沈凌也被搞糊涂了,她又出现了之前的症状——苦恼地捂住了头,咕咕哝哝地在原地跺脚——搞不明白,搞不明白,阿谨说的故事里的小美人鱼不是这只吗,他说的是谁——

“好啦。”

Akuama感叹地看着她生机勃勃的模样,不由得冲她摊开手掌。

“谢谢你陪我聊天,沈凌。你不是想找到垃圾桶丢垃圾吗?你可以把那块红薯皮放在我手上,等你离开之后,我会找到垃圾桶的。”

沈凌盯着她咕咕哝哝,眉毛一会儿扭在一起一会儿竖在一起。

半晌,她左手握拳(拳头里捏着红薯皮),“啪”地敲在右手上。

“我不管了!”

Akuama:?

“我想不明白!总之你要穿上漂亮的鞋子跳舞!去!把你的腿变出来,然后穿着漂亮鞋子跳舞!”

“可这里根本没有我的王……”

“哎呀王子王子王子烦死了!别提那个讨厌的家伙!”

金灿灿的小美人鱼对着忧郁的大美人鱼大声说:“如果跳舞能让你开心,那就去跳舞!只要开心就可以跳起来!不管王子——反正你觉得自己超开心超厉害跳完舞心满意足回海里玩的结局也不错嘛!”

“——而且一定会有那么一个魔法师的!一定有一个在天空看着你的魔法师!有可能他是顾虑太多没下来,或者飞来的时间比较晚——但是你不能一直坐在这里等啊?你要开开心心地跳舞,你要向大海向天空宣布你在物色舞伴,这样他才会忍不住从云层下来——”

半晌,她憋红了脸,又补充道:“但你的魔法师没有阿谨说的魔法师好!他就算不出现,也不应该让你流血!”

Akuama静静地侧着脑袋聆听,空空的眼眶很久没有眨动。

“我能问一下吗,沈凌?你这个故事里的魔法师,是一个人说给你听的?”

沈凌挺起胸脯:“是阿谨给我讲的童话故事!故事就叫《小美人鱼》!”

“那你的头发是金灿灿的吗?”

“是……你怎么知道?”

嗯,原来是这样啊。

深青色的美人鱼翘翘嘴角:“你真的搞错了,小姑娘,我的故事里没有魔法师,那个魔法师应该是你的魔法师。你很会说服人,这种基本的道理却连窍都没开呢。”

沈凌不耐烦了,对方的话她的确一个字都听不懂:“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不想跳舞?你喜欢跳舞吗?”

Akuama点点头,也没再不停歇地落下血做的泪。

几分钟后,她抬手,抚过被撕裂的鱼尾。

藤紫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鱼尾变成了修长白皙的双腿。

她动了动自己的脚趾头,像感受到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似的笑起来。

“好吧,也许你说的有点道理。”

“我会试着跳几支舞的。”

拥有海藻般长发的美人鱼缓缓把脚尖放到幽绿色的海面上,屏住呼吸。

沈凌看着她的动作发呆,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Akuama的脚趾头落到了水晶上,又稍微缩了缩。

——对了,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你在干什么呢?”

沈凌气势汹汹地打断她,抱着胳膊坐在了她身边:“你没穿精致的鞋子!”

Akuama一愣:“可是我没有……”

“那我的给你好啦!”

金发的姑娘干脆利落地踹掉了自己脚上的圆头漆皮靴子,“当啷啷”将其踢到了她的脚边。

“这可是双特别特别漂亮的鞋子!”她皱着鼻子强调,“鞋跟后还镶着银色的蝴蝶结,走路的时候会像翅膀那样飞起来!”

Akuama:“可这是你……”

“反正我也不会跳舞,给你正好。”

沈凌深吸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帅气的祭司了——她摆摆手,“不准‘嗯嗯啊啊’的!实在不行,你就把它当作魔法师送的礼物!”

Akuama定定地看着她。

尽管她的眼眶里空荡荡一片,但沈凌莫名知道那是份很充盈的注视。

“好的,谢谢你。”

幽绿色的水晶逐渐变成了青绿色的水晶。

痛苦怒吼的大海逐渐平静了下来。

穿着舞鞋的美人鱼,在海面上独自跳起了,第一支给自己欣赏的舞。

【此时此刻,结界的某处,结点】

猎魔人停下了手中解开结界的工作——其实也做得差不多了,再过个几分钟就能自然解开。

就在刚才,他察觉到曾和自己达成交换的意识逐渐消逝——结界里停留的那只属于Akuama本人的灵魂残片,正淡淡消散。

这是好事。

没有一个灵魂愿意永远停留在这样的结界里。

至于Akuama突然消散的原因?

沈凌大概就在那个广场上吧,估计她们相遇后说了几句话。

薛谨毫不怀疑沈凌那份单纯的快乐能够感染这种被困在结界里的灵魂——他毫不怀疑她会赠给那片灵魂解除执念的礼物——对了,Akuama的执念似乎就是舞鞋,看来她是把自己的鞋送给了那只懦弱的公主殿下?

果然只有沈凌能办到。

……如果沈凌遇见了被滞留在那个结界里的我……我会消散吗?

不。

我不会舍得她付出任何东西。

我不会奢求她赠送任何东西。

即便是第一次见面,我也会小心翼翼珍惜她的快乐,这不需要解释,纯粹出于不幸者对幸运者的本能。

他垂下眼睛,想起某天灵魂深处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想起当着所有普通人类的面呕出的内脏碎片,以及紫色的血。

本该成为他亲人或朋友的人,投来看妖怪的目光。

……那毁掉了他成为普通人类的机会,又一次。

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那份滞留灵魂是怎么消失的。

他听见那片灵魂以全部为代价支付了某场愚蠢的单向交易。

嗯,果然是灾祸之主啊,消失的时候什么礼物都没有得到,反而付出了所有。

……沈凌还是永远不要遇到那个结界里的我比较好,浑身是血被一次次杀死的样子一定可怕又狼狈。

【不知多久后】

沈凌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广场的喷泉旁。

地面重新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地面,天空重新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天空——但已经完全到了夜晚,不远处的小推车们竟然已经开始收摊,而充气城堡与蹦蹦床从早已消失不见。

人群早已消失,广场和结界里一样空空荡荡,但丢在地上的餐盒、果皮、纸屑带来了现实世界的人气。

这里是市郊的小广场,毕竟不是什么大广场。

而头顶的积雨云越聚越密,沈凌觉得,大概很快就要再次下雨了。

她晃晃脚。

……陡然感到脚很凉。

沈凌踢蹬起小腿,看到自己光|裸的脚趾头。

“哇,靴子真的不见了。”

简直和某天她手里突兀多了一只白铃铛一样令人惊奇。

祭司大人少见得发起愁来,光着脚回去后该怎么向阿谨解释呢,而且看天色也大概过了晚饭时间——

“凌凌。”

沈凌一缩脑袋,条件反射就要从喷泉池子旁跳起——意识到没穿鞋后她又用力按住了试图弹起来的自己——

“阿谨阿谨阿谨!嘿嘿嘿,你来啦……晚饭做好了吗?”

丈夫依旧戴着那副厚厚的圆眼镜,挺平静地站在她面前。

对视半晌后,沈凌心虚地挪开视线,而薛谨伸出手。

“我们……”

我们回家吧。

——他本打算这么说的,然而,坐在喷泉旁的姑娘条件反射也伸出了爪爪,“啪”地搭在他的手掌上。

她欢呼道:“第一次拍拍我赢啦!”

薛谨:“……”

反应过来的沈凌:“……”

所以长期和伴侣玩拍爪爪是会形成反应机制的对吗.jpg

她干咳一声,悄悄缩回了爪爪。

薛谨低头看看掌心,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沈凌心里“咯噔”一下,也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她留在对方手掌上的红薯皮。

沈凌:……忘了一直用这只手攥着垃圾……嘶。

“阿谨阿谨,你最好……”

“所以,我工作结束后赶来接一只玩得乐不思蜀的妻子回家,就是为了成为垃圾桶。”

丈夫叹了口气,但听上去一点都没生气。

他很自然地从背包里掏出了塑料袋,把红薯皮扔进去扎紧,又带着询问的视线看看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丢掉的食品垃圾?过来,让我检查检查你的口袋。”

【你想找到一位魔法师,给你变出那个……垃圾桶吗?】

沈凌一愣,向回缩紧了爪爪。

薛谨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反手抓住了她试图逃脱的爪子,并让其摊开,用湿巾一点点揩起来。

“好了,另一只手。”

“哦……”

两只爪爪都全部揩干净。

湿纸巾也丢进了塑料袋。

最终,薛妈妈替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和上衣,摆正了布朗熊小挎包,刚准备再次提出“我们回家吧”——

“阿谨。”

沈凌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小美人鱼是金灿灿的?”

“我刚才见过美人鱼了,她不是金灿灿的。”

“这很正常。”

丈夫回答,眼镜后什么都看不清:“你见到的那条美人鱼不是魔法师的美人鱼。”

那谁是——

“哗啦啦啦啦!”

沈凌还未问出口的问题猛然被截断。

他们身后,骤然随着音乐升起的喷泉,发出了过于响亮的水声,打出了过于绚烂的灯光。

——对之前需要屏息的寂静而言,升起后喷出花朵的泉水甚至是震耳欲聋的。

以至于双方都没能反应过来,第一道升起的喷泉在他们身上平均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水雾打湿了薛谨的眼镜。

沈凌清晰看见镜片上倒映着金灿灿的自己。

“你……”

她张张嘴巴:“我……”

“你……”

“我……”

又任性又活泼的姑娘,此时不停地抖,脸颊上升起急需解决的高压温度。

贝雷帽上也有两个不停抖的小凸起,他知道那是她的耳朵。

——但她的视线一直没有发抖,仿佛按了暂停键那样,僵在那里,笔直而又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不要怕,凌凌,这没什么。”

薛谨叹了口气,摘下自己的眼镜,“这只是提醒我要给它加一个防水功能。”

“可是……”

“我……”

结结巴巴的样子其实也很可爱,但我可不想她因为这种事结巴。

“你不需要现在就意识到。你不需要现在就弄明白。我了解这对你很辛苦,所以没关系。”

沈凌的耳朵隔着帽子被揉了揉,揉搓的力道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适中。

“比起那些。”

他看看他们身后升起的喷泉,又理理她被水雾弄湿的鬓发。

“现在可以算下雨吧?来,我教你跳舞。”

沈凌悚然一惊。

“可我的鞋子——!”

“没关系。”

一提一拉,她就被轻而易举地接到了对方的手臂里。

光|裸的脚并没有感到冰凉,相反,脚心还传来一点难得的暖意。

“你可以踩着我的鞋跳舞。”

沈凌缩缩脚趾头。

她的脑子一团混乱,两只可以用来捂住脑袋左摇右摇的手被对方用一种找不出拒绝理由的姿态抓在手心里,就连两只脚都逃不开。

他没有握过她的腰。

她也没有扶上他的肩膀。

精通许多许多舞蹈的引导者,只是牵着她的两只手,把她抱在手臂里,让她踩着自己的脚一圈圈瞎转悠。

在徐徐升起,又徐徐落下的音乐喷泉下,空荡的夜晚的小广场意味着他们想转多久转多久,想转到哪转到哪。

沈凌在最喜欢的怀抱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她忍不住笑出声。

“这才不是跳舞。”

薛谨摇头。

“如果你一个人转圈感到开心,那就是一种舞。你喜欢用怎样的姿态蹦跳,那都可以成为一种舞,凌凌。”

沈凌立刻还嘴:“可是这比我一个人转圈开心很多很多!”

“是吗,因为踩着我转圈很好玩?”

“很好玩呀。”她不假思索地再次笑起来,并把脸贴近他,似乎是打算往胸口里埋——就和今天早些时候她在沙发上时做得一模一样——

薛谨带着她慢慢转圈,同时试图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姿态悄悄低下头。

“哗啦啦啦啦啦!”

第二道升起的大喷泉几乎震破了两个人的耳膜。

沈凌在吵闹的音乐声与水声里大笑起来,看见薛谨肩膀上的水雾被红色的灯光打出了一层淡粉色,就打算去笑话他——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

“哗啦啦啦啦啦!”

第三道喷泉。

在绚烂而又吵闹的灯光与雨水里,沈凌不舍得挪动目光去看任何好玩的事情。

没什么比此时落在唇上的吻更值得关注。

——而这绝不是什么雨珠,因为她尝到了薰衣草的温暖气息,还有不知克制了多久猛然爆发的可怕浪潮。

克制抱着她的手臂,终于悄悄滑到了腰间。

沈凌试图想什么。

譬如她从未这么贴近地看到他的眼睫毛。

譬如她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比拥抱更亲密的方式。

譬如她所听到的故事里的美人鱼为什么是金灿灿的。

譬如这和她所看到的那些电影里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

——但她什么都想不到,她从发丝到脚趾都充盈着自己震耳欲隆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