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只爪爪

第五十四只爪爪

【三小时后, 夜晚22:30,某家高级酒店,顶层会议室】

黎敬雪的高跟鞋在上等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推开门。

门后, 宽大寂静的会议室被窗外投下的月光一分为二,形成了鲜明的界限。

阴影与光。

……回廊与水。

【他总是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

教团内举足轻重的人物眼睛闪了闪,她走向那面巨大的窗户——更准确的说,那是一整块由落地玻璃组成的墙面。

那里伫立着她将要会见的人。

对方正背对着入口的方向, 双手按着玻璃面,似乎沉迷着窗外城市的夜景。

黎敬雪穿过一排座椅, 行至被月光划开的那条线时, 停住脚步。

高跟鞋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祭司监管者兼教团监事会主席, 在此向您问好。”

鞠躬的角度与语气里的敬意都无可挑剔, 标准至极, “诚挚期待您的莅临, 总教长兼廷议会副主席阁下。”

她顿了顿,维持着躬身的姿势, 又补充道:“黎敬学先生。”

注视着窗外的男人转过脸来。

——而那是张几乎与黎敬雪一模一样的脸,只除了男性特征稍微明显。

“姐姐。”他的口吻听上去熟稔多了, “你不用每次见我都这个样子。”

黎敬学打量了一眼自己站在阴影里的双胞胎姐姐,半晌,弯弯眉毛。

他笑着说:“所以,沈凌已经从教团出逃长达三年零八个多月,由你带队的搜寻工作已经展开了四个多月——而你这个彻彻底底的废物女人仍旧一无所获, 对吧?”

黎敬雪没有抬头。

“很抱歉我让教团失望了,黎敬学先生。”她冰冷地说,“但作为本届祭司监管者,容我提醒您, 直接称呼至高无上的祭司为‘沈凌’是失礼的行为。”

黎敬学笑意更浓:“认真的?你打算让我把那个脑子里只有吃睡玩的低等生物——不,抱歉,那东西连低等生物都算不上——那种低幼的破烂东西,当成‘祭司’?”

他转身,向她这里走了一步,但依旧笼罩在月光下。

“姐姐,你明白。”

黎敬学低声说:“沈凌那东西在我这里,连颗骨头都不是。”

啧。

黎敬雪结束了鞠躬礼。

她抬起头。

“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能尊敬至高无上的本届祭司。”公事公办的态度,“况且,沈凌作为祭司领导教团的一百年间,教团各方面的辉煌成果都是极其显著、卓越全新的。她所创造的成绩远远超过你——”

她咬重字眼:“前·任·祭·司。”

黎敬学不笑了。

他缓缓收起嘴角。

“你非要每次见面都提起这事对吗,你这个废物女人?”

黎敬雪:“如果不是你每次见面都要用‘姐姐’来恶心我的话,我是不会刻意提醒你这点的,黎敬学先生。”

呵。

“就算你这么说……”

他抬起西装袖,微微拉起昂贵的袖口,露出手腕上绑着的东西。

一枚红色的铃铛。

这是晃动时不会发出声音,一片死寂的铃铛。

看到红铃铛的那一瞬间,黎敬雪严肃冷淡的表情不由得波动了一瞬,她似乎是用牙齿紧紧咀嚼了空气中某种不存在的东西,以至于脸颊绷得像石像。

而黎敬学很满意自己从中窥到的怒气与憎恨。

“……是我曾经成为了祭司,不是你,废物女人。”

他合上袖子的动作故意放慢了一点,“而我是唯一一个取得这玩意儿的祭司,需要我提醒你吗?姐姐?我是唯一一个通过那结界,被认可的正统祭司,沈凌那种东西根本就——”

“那是因为你杀了他。”

黎敬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待在那个结界里不肯出来,你一遍遍地杀死他,用剑用斧头用剪刀用一切你能找到的东西——”

那天的场景是黎敬雪见过最恶心的场景。

她的双胞胎弟弟,从结界里走出来,头发上滴着那个人的血,衣摆上沾着那个人的碎骨,用轻快的语气告诉当时的监管者,他一共杀死了那个人多少遍。

接着,他捧着手里被染红的死铃铛冲她笑,其余仆人冲他跪下。

……那让她简直恨不得抽干自己身上每一滴和他同源的血,她差点吐出了胃里的粘膜。

黎敬学打断了她,轻松地耸耸肩,剔透的月光也在他的肩膀上抖动。

“这就是成为祭司的方法呀。姐姐,你看,当时我们明明同等享有这个机会。”

他又往黎敬雪所伫立的阴影之处靠近了一步,微微前倾身体:“可你放弃了。为什么?因为你是个蠢货女人,就算对方只是一部分残留在那里的破玩意儿——”

“那是薛谨!”

【看,下雨了。】

黎敬雪低声咆哮:“那是薛谨,而你虐杀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虐杀——直到你从他还没来得及复活的尸体上扯下了这个破铃铛,成为了什么该死的祭司!”

黎敬学顿住。

他前倾的身体缓缓收回,脸上的表情滚了滚,露出了极端厌恶的扭曲感——仿佛他刚才是从什么垃圾旁抽身离开。

“你刚才说了什么词?你刚才说了什么垃圾的名字?”

黎敬学也低声咆哮起来:“蠢女人,别让我听见第二次——那个可憎可耻的混账叛徒就该被虐杀一千遍一万遍!”

“这是他的错!这是他活该!都是他活该!灾祸之主,苍蝇,垃圾,破烂——哈,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承认我的吗?那个玩意儿就连被掐断咽喉都不会动一下眉毛——被那么多候选者杀烂了那么多次的破布偶——”

“啪!”

黎敬雪扬起手,凶狠迅疾地扇了他一耳光。

黎敬学被打得重重偏过头去。

“……哈。”

他往地毯上吐了口血沫,“这就是你的态度?所以,只要我提到他,你就是我的姐姐了,对吗?你就会‘教训’我?”

黎敬雪看着他,没有说话,胸口因为激烈沉怒的情绪不断起伏。

“我会‘教训’你,黎敬学先生,是因为我是教团监事会主席。我不能容许任何一个教团高层在我面前表现得像是个恶心透顶的虐杀狂——”

她收回扇弟弟耳光的那只手,重新平直垂到裤缝上。

“——这是我的职责,先生,你需要遵守规则。”

黎敬学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拧着嘴角笑起来。

“好吧,好吧,亲爱的姐姐——规则,对吗?刻板,对吗?站在阴影里,对吗?”

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天呐,天呐,天呐,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还真是念念不忘,啊?蠢女人,你该不会是爱上他——”

“闭上你的嘴。你的脑子里塞的都是些什么?”

黎敬雪阴冷地说,这一刻,她露出了和自己双胞胎弟弟刚才相仿的表情,只不过被当做垃圾注视的是眼前的男人:

“我与你不同,我是个有良心的人,我深深记得我们都对他做过什么,我无时无刻都活在……自省中。”

是悔恨。

悔恨才对。

“不要侮辱他。你可以忽略他曾经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

嗤。

黎敬学挪开了视线,因为黎敬雪此时的目光太尖锐了。

“好吧,遵守规则的刻板蠢蛋。”

他又往地毯上吐了口血沫,抹抹嘴巴,“那么,按照规则,作为你冒犯总教长兼廷议会副主席……我想我该给你惩罚?”

“撤掉你领头搜寻沈凌的任务,由我替代,如何?”

黎敬雪猛地攥紧拳头。

“你不能。”

“我能。因为你在这项任务上拖延已久,但一无所获。”

黎敬学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揩干净了嘴角。

接着,他理了理西装领,迈步离开。

“姐姐,姐姐,你愿意暂时把沈凌那东西托付给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他用唱歌的语气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该怎么把她带回来呢?我会先杀光每一个接触过她的人……接着……让她领教什么是逃跑的惩罚……哦,对了,你提醒我了!”

他颇为浮夸地转了个圈,装作恍然大悟:“背叛,对吧?也许我应该也想办法抽离沈凌一部分的灵魂和力量,把她关在一个更牢固的结界里,让她也被杀死个几千几万次,持续个几百年?毕竟那东西的智商太低,永远学不会什么叫痛苦,笑嘻嘻的样子真令人厌烦……”

“黎敬学。”

僵立在原地的女主席突然说:“别开玩笑了。”

“这样的惩罚,只有他有能力实行。建立一个能维持百年的结界,抽离灵魂力量甚至投影的一部分——这些只有薛谨能做到,也只有薛谨自愿才能做到。”

她转过身,冷冷盯视着行至门口的人:“而你不过是个趁此机会冲他发泄怨愤与不堪的混账东西。”

黎敬学脸上的肌肉动了动。

“如果他本人在这儿……我会杀死他,真正杀死他,然后把尸体带给你看。”

黎敬雪嗤笑一声。

“你无法战胜真正的薛谨。你甚至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而我保证……他不会看你一眼。”

黎敬学重重砸上门。

走廊上传来他的大笑。

“那又如何呢,姐姐?他不会看的是‘我们’,他不会看‘我们’任意一眼!”

哈。

黎敬雪待在原地,静了半晌。

半晌后,她望向刚才黎敬学所注视的窗外。

雨珠成线,垂落在夜晚的城市上空。

【看,下雨了。】

“……是的,大人。”

【与此同时,郊外公寓】

沈凌从梦中惊醒。

那是个糟糕透顶的梦,梦的开头有纷乱的雨水,有被血染红的回廊,有一颗死寂的红色铃铛。

……梦里还有那个她讨厌的黎姓祭司,总是朝她投来看虫子的眼神,并用他的身份给她下各种各样的禁止命令。

梦里也有黎敬雪,她依旧立在沈凌赐福的座位旁,但眼神复杂而沉重,与她眼睛对视随时让沈凌有种被雨水窒息的感受。

接着,有小黑屋,有森冷的针管,有禁闭时被没收的营养剂,有一脸惶恐被带走的卡斯卡特。

梦的结尾是那些仆人们蜂拥而至的殷勤笑脸,他们笑着笑着,突然都冲她吐出了舌头,舌头越伸越长越伸越长,像虫子那样缓缓爬到了她的嘴巴旁边……

即便是最帅气最伟大的祭司,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非常、非常恐怖的梦。

她醒来后还被吓得浑身淌汗,生理性泪水直往外溢呢。

沈凌揪着自己的睡裙领子,“呼哧呼哧”喘着气。

她缓了好一会儿,依旧惊魂未定,莫名其妙的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往被沿上掉。

冷静,冷静,只是梦而已。

……本喵要去吃点好吃的,或者吃着好吃的再去客厅转悠几圈,玩玩我的积木箱……这样就没问题啦。

振作!加油!开心!只要有东西玩一切都会OK的!

她坐在床上揉揉眼睛,又拍拍脸颊,就打算直接推醒旁边被窝的薛谨,喊他起来给自己做好吃的。

↑毕竟搞清楚好吃的东西具体在哪里是仆人的工作嘛

沈凌刚准备伸爪爪展现“连环摇醒仆人**”,就发现薛谨是背对她睡着的。

……这挺少见,因为薛谨知道她以猫的姿态睡熟的时候会四仰八叉地仰躺在他胸口上,而她以人的姿态睡熟的时候会蹭过去抱他胳膊。

为了不被半夜挠醒,他早就养成了平直躺好或侧对沈凌的睡姿,背对她的情况只有刚结婚的那几天才出现过。

不开心吗?

沈凌悄悄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

没有佩戴眼镜,眉心微皱,泪痣精致又美艳,安静得似乎连呼吸都没有。

……依旧是她非常非常不喜欢的那种表情。

不开心啊。

睡觉都皱眉毛的家伙会长皱纹,哼哼,无知的愚蠢仆人。

她伸出爪子过去,想把他的眉心揉开,又顿住了。

万一把无知的仆人吵醒就不好啦。

沈凌悄悄收回倾过去的身体,悄悄背向了床的另一侧。

其实算算,似乎自己这几天一直都麻烦他干着干那——而仆人才出差三个月回来,她没怎么听他抱怨过工作辛苦——咦,为什么本喵总是在他闭着眼睛睡着的时候才能想起“体贴照顾”这档子事?

……都说了让本喵把眼睛闭上和我说话了!都怪他!

沈凌挠挠头,又偷偷冲薛谨背影的位置比了鬼脸,便翻身下床。

她轻盈地掀开被子,轻盈地踮着脚,轻盈地跑出了卧室。

对一只小猫而言,消除自己的脚步声其实轻而易举。

直到静静合上门,跑到了客厅的位置,她才自言自语出声。

“好啦,先去玩会儿我的积木箱……不行不行,把箱子拿出来玩就没办法好好归位了,弄乱了家具阿谨明天起来一定会发现……”

她晃了一圈,便晃过了客厅的玩具和抱枕,来到厨房里。

因为害怕把睡觉很轻的仆人弄醒,她没有开灯(厨房灯非常敞亮),靠着还算可以的夜视能力在厨房里瞎摸。

“小黄鱼,小黄鱼,阿谨炸的小黄鱼……在哪里,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沈凌瞎摸的手碰到了之前薛谨放在流理台上的东西——那是他看电影之前在研究的化妆品材料,芦荟叶,黄瓜,稿纸,笔,蜂蜜罐子,然后是研钵与研杵,打开后没有及时放回柜子里的珍珠——

“嘭——”

沈凌,迅速扶住了被自己手肘撞倒,险些摔在地上的珍珠罐子。

……这次可不是她主动往下推的,所以这东西不可以摔碎!

好险好险。

她摸了把冷汗,轻手轻脚把罐子推回稍微里侧的位置,轻手轻脚搬来了一个小板凳。

踩在小板凳上,眯着眼睛数橱柜把手,数到第三个时拉开。

“小黄鱼,小黄鱼,阿谨的炸小黄鱼,我记得……应该就是这个!金色的!我看到了!”

沈凌欢欢喜喜地抱过最里侧的罐子,意外发现里面沉甸甸的,晃动的时候还会“哗啦啦”响。

莫非是……很多很多小黄鱼?阿谨藏起来的超级豪华炸小黄鱼?

她抱着罐子,费力从小板凳上晃下来,然后转身,努力抱起罐底,试图把它搁在餐桌上——

“凌凌,你在做什么?”

“哗啦啦啦啦啦啦!”

——爪爪一滑,毛毛一炸,整只向前扑倒,并把罐子里的东西尽数倒在了桌上。

站在厨房门口的薛谨:“……”

扑倒在餐桌上的沈凌:“……”

罐子里的东西从桌上跳到地上,其中一颗还咕噜噜滚到了丈夫的拖鞋鞋背上。

精致美丽,又圆又大,在漆黑的厨房里闪着金灿灿的微光。

丈夫捡起来,在指间转了转。

是来自海洋的金珍珠。

他温和地说:“我想这不是小黄鱼。”

沈凌:“……阿谨,你醒啦,嘿嘿,嘿。”

——他怎么知道本喵是在找小黄鱼!本喵的仆人会读心术!实锤!

祭司大人悄悄转转耳朵,想分辨出对方生气的程度。

但片刻后,她只听到了一声叹息。

……在漆黑的厨房里,这声叹息里她听得懂的“纵容”分量似乎减轻了,她听不太懂的“无奈”分量似乎加重了。

沈凌想,这大概不是开心的那种叹息。

因为这种叹息让她心里很难过。

“凌凌,跟我回房间吧。这么晚了吃小黄鱼对牙齿不好,而且我现在很困,明天再来收拾你弄倒的珍珠,好吗?”

沈凌没有就这个问题给出回答,沈凌闷闷地说:“我以为我不会把你吵醒的。对不起。”

“……”

“阿谨,我就是想来弄点东西吃。”

本喵做噩梦了,心情不太好,所以你最好主动过来帮本喵做点吃的,然后再摸摸本喵的头。

——没有亮光的厨房里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薛谨那双眼睛的干扰,沈凌很顺利地憋住了一连串要从嘴巴里跑出来的无理要求。

“……我就是想来弄点东西吃,因为我肚子饿啦。”

回应她的又是一声叹息。

沈凌分辨出这声叹息同样不是开心的叹息。

“这么晚了吃小黄鱼真的对身体不好,凌凌。”

她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肚子很饿的话,我来给你下碗面条吧,去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只打一颗溏心蛋可以吗?”

……唔。

沈凌握紧了自己的睡裙,衣料被抓出了一朵小小的褶皱的花。

薛谨已经走到她身边了,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因为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凌凌。”他哄道,“想吃溏心蛋的话,明天我再给你打两颗吃?”

藤紫色的异瞳所拥有的视觉无与伦比,黑暗里的一切都无比清晰——譬如沈凌揉皱了裙角的手,譬如沈凌微微鼓起来的脸颊。

沈凌不开心。

分辨出这个姑娘情绪的方式,对他而言有千千万万的方法,所以有时候闭着眼睛也能猜到。

……而对沈凌而言,这就不是很公平了。

只有看不到他的眼睛,碰不到他的手掌,在环境完全漆黑的情况下——她才能从对方的叹息里窥见一点点的不对劲。

她还分析不出这一点点的不对劲,只能通过“是否让本喵莫名其妙难过”判断出基本的开心或不开心。

——因为薛谨这个仆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干扰因素啊?

现在他明明都不开心地叹气了,但她还是得到了刚才在脑子里想的东西——好吃的和摸摸头——这个仆人不仅有读心术,还有超能力吗?

唔,唔,从摸头的手法也完全辨别不出来他是不是不开心嘛!

摸摸本喵的头难道不是互相开心的好事情吗?

这可是特别权力!特别权力!

“凌凌,让一下好吗?你挡住厨房灯的开关了。”

“哦。”

沈凌挪了挪。

“……凌凌,厨房灯还在你背后。”

沈凌挪了挪。

“凌凌……”

“啊知道啦知道啦!我来帮你开灯!等等!”

沈凌转过身,沈凌烦躁且胡乱地挥舞爪爪,沈凌“啪”地推开了厨房灯开关旁的厨房推窗。

外面正在下雨,倾斜的风把垂落的雨丝全都吹了进来,以一点都不文艺的状态“哗啦啦”扑到了薛谨的脸上。

薛先生:“……”

啊,这风,这雨.jpg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正想提醒沈凌把身体挪开避免淋潮,就见后者早已灵敏地从他的胳膊下钻了过去,拽住他的睡衣后背,严严实实藏在了后面。

啊,这风,这雨.jpg

你们好,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挡雨盾牌.jpg

“现在我给你做完夜宵后还要去洗澡了。”

薛先生萧瑟地说:“而且我只有这么一件秋季睡衣,凌凌。”

“对不起,可是……嗯,我讨厌雨。”

沈凌躲在他背后咕哝:“条件反射就……”

这是在说谎。

沈凌一点都不讨厌雨,她喜欢一切属于外界的自然天气,无论那是能把人嘴唇烤裂的艳阳天还是瓢泼阴沉的大雨,她都可以玩得很开心——毕竟在教团里时什么都体验不到啊。

只是,刚做过那样可怕的噩梦,此时的她再碰到雨,就难免会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画面。

譬如梦里那个压抑又阴沉的回廊,譬如回廊上染着的血,譬如被血染红的不会响的铃铛……嘶,光是想想,身体就一阵又一阵的发冷。

她又缩在薛谨身后缩紧了一点,再次强调:“我超级超级讨厌下雨,阿谨,快把窗子关上啦!”

你急什么,公主殿下,被当作挡雨盾牌已经淋潮的人是我。

——薛先生很想怼回去,但怼老婆是不对的,他忍住了。

“凌凌,你在说谎,你不讨厌下雨,我们结婚那天你还在雨里兴高采烈踩着水玩。”

……哎,还是怼回去了,没忍住。

沈凌一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来着。

“我……”

“为什么要说谎?”丈夫虽然和和气气的,但真的使用问号总是令人无法逃避,“如果想要我尽快关上窗户,你就告诉我你说谎的原因,好吗?”

“……我做噩梦了!我被吓到了!噩梦里面有雨!我被吓到才会跑出来找吃的!因为我一个人待在被窝里睡不着!”

沈凌一连串喊出来,试图跺脚时踩到了地上滑落了金珍珠,于是向后一倒,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餐桌上。

薛谨转身,但试图伸出去扶她的手臂停在半空。

看到这只猫顺着势能坐倒,没摔着后,又略尴尬地收了回来。

……不愧是幸运S,嗯。

“凌凌,如果是因为做噩梦睡不着,为什么不把我喊醒?”这孩子处理情绪的方式似乎有点曲折,“而且你不会一个人待在被窝里,我就待在你旁边,凌凌,只要你把我喊醒,我们今晚就……也许就可以共用一个被窝睡觉。”

他咳嗽一声,慎之又慎地补充:“如果你非常害怕的话。”

沈凌用鼻音“哼”了一声。

薛谨诧异地发现自己听到了一点小哭腔。

“我不想把你吵醒,我决定不把你吵醒,自己解决的。”

餐桌上也铺着大颗大颗乱滚一气的珍珠,硌得她娇嫩的皮肤难受极了,于是沈凌糟糕灰色的小情绪一股脑爆发出来。

她问:“你为什么会醒?我非常非常小心了!”

薛谨:“嗯……怎么说呢……因为我睡眠基本都很浅……而且……”

——而且今晚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做下的决定过于艰难,光是想想就胃疼得睡不着觉。

好不容易陷入浅眠时,又察觉到你突然坐起,在旁边呼哧呼哧喘气——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新游戏,但总感觉这个时候主动睁眼搭话会很尴尬,索性继续装睡,因为你玩上头了绝对会把我晃着肩膀弄醒……

但你后来盯着我的脸看了几分钟,所以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适合“逐渐转醒”的好时机了。

……如果不是你盯着我空前安静地看了几分钟、又刻意放轻步子偷偷溜出去的行为让我以为会发生什么“妻子深夜打包所有玩具积木毅然和情人私奔”(?)的可怕事件,我是不会主动出来找你的。

毕竟所有“妻子深夜偷偷离开卧房”的故事都没什么好下场。

别问,问就是幸运Eの疑心病.jpg

脑子里滑过一长串心理弹幕的薛先生轻咳一声:“我就是睡眠比较浅。你一……一离开,我就醒了。”

这当然是在说谎,并且这是今晚发生在这个厨房里的第二个谎言。

沈凌屁|股下依旧有硌人的珍珠在滚动,她口气愈发暴躁:“那你干嘛睡眠这么浅!我这么努力了!我这么努力不想把你吵醒!”

第二个谎言并没有被揭穿。

“凌凌,我……”

“我就是,就是不想再打扰你了啊!本来瞒着你租那种碟片就是不听话,然后你劝我不要看我非要看还是不听话,看完了缠着你不让你走依旧不听话,剩余的电影都不看点心也没全部吃完就说想缩进被窝……”

薛妈妈忍不住:“凌凌,那是一整盘点心,没必要全吃……”

“你闭嘴!听我说完!”

薛妈妈:“……”

他比了一个拉链的手势,不过黑暗里估计对方没看清。

“我,我今晚做了很多很多不听话的事情!然后我以为你没问题的!结果,结果到了很久之后,我才发现你不开心!我笨死了!”

她揉着眼睛说:“不就是噩梦嘛!不就是有点可怕嘛!不就是、不就是、嗝、不就是丢脸到吓哭了……啊反正这种东西吃点东西拍拍脸就会消失不见的!比起我的这些不开心,我更想‘在阿谨不知道的地方完美解决然后去逗你开心’!这样才是帅气的行为,这样才是伟大的行为,这样才是、才是……”

“啊可是你总这样!总这样!一直一直一直这样!只要出现就能把我照顾好!就算用不开心的感觉叹息摸头也很舒服!而且我甚至不需要表达出来摸头吃东西之类的乱七八糟的需求,我就算不表达你都知道我渴望什么!”

“阿谨最笨了!有超能力也最笨了!笨死了!——知道我想要摸头想要吃东西,不知道我想照顾你吗!你为什么不开心呢?你为什么会叹气呢?你为什么摸我脑袋的时候都不开心呢?”

哭声从大到小,抽噎从小到大。

桌上的珍珠从动到静,窗外的雨珠从静到动。

珍珠不滚动了,沈凌被硌疼的屁|股在稍微好转。

雨珠愈下愈大,薛谨未关的窗户在往厨房里灌水。

“我想、我想逗你开心……”

沈凌吸吸鼻子,彻底不哭了。

“我想让你和我一样开心。”她微弱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又在不听话地发脾气。”

嘶。

“凌凌,听好。”

沈凌哆嗦了一下,她的脸颊上传来又冰又凉的触感,那可能是薛谨被雨水浇湿的手指。

“我心情不好,不是因为你所做出的任何行为。无论你听话还是不听话,我都会因为看见你而不由自主地微笑——现在心情不好,是因为一些除你以外的原因。大人的原因。自私的原因。没有人会在被禁止靠近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时心情愉快的。”

他顿了顿,缓声解释:“但为了规则,有时候,大人不得不禁止自己。”

“……什么?什么规则呢?”

身份。地位。命运。轮回。

因为你是教团这一届的祭司。因为你是沈凌。

而我是……

“我不太清楚,凌凌。”

这是在说谎,今晚第三个谎言。

“那你不是因为我而不开心吗?”

“不是。”

“那我有没有能让你现在稍微开心的方法?”

“没有。”

这是在说谎,今晚第四个谎言。

沈凌睁着眼睛看他,她的夜视能力在窗外吹进来的雨水里更加模糊了,只能看到对面黑糊糊的一个影子。

而薛谨截然不同。

薛谨能清楚看见她头发上每一颗被沾到的细小雨珠。

“……你能闭上眼睛吗,凌凌?你的头发沾到雨了,我来帮你揩干净。”

“?好的?”

沈凌闭上眼睛。

这下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是脸颊处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这大抵是阿谨继续捧着她的手掌吧。

但是,下一刻,额头的位置也传来的略带凉意的触感,还有些软。

“……阿谨?”

“是滴在上面的雨珠,凌凌。”

这是在说谎,今晚第五个谎言。

从额头向下,凉而软的雨珠滚到了鼻尖。

沈凌抖抖睫毛。

“阿谨?”

“雨珠哦。”

这是在说谎,今晚第六个谎言。

从鼻尖继续向下,在嘴唇上方的软肉稍稍停留。

“……雨珠变烫了?”

“嗯。”

这是在说谎,今晚第七个谎言。

接着……

她感到薰衣草与雨水的气息在自己的唇上悬浮了片刻,摇摇欲坠。

托着她脸颊的手指缓缓摩挲着。

最终,有两颗小心翼翼、珍惜不舍的雨珠,转而落在了她的眼睑上。

“好,帮你全擦干净了。”

对方没有叹息,但语气里依旧含着她听不太懂的那种奇怪情绪,“放心,凌凌,我不会对你食言。”

“现在睁开眼睛吧。”

沈凌抖了抖眼睑。

刚刚落在上面的雨珠似乎还留有余温。

“不对。”

她胡乱向前摸索,“不对,阿谨,雨水只停在了那几个地方吗?你再帮我看看好不好?阿谨,我觉得刚才好像有颗雨珠——”

【吧嗒。】

轻贴着嘴唇的,降落下来一颗雨珠。

接着,是很多,很多颗,逐渐升温,加重力道的雨珠。

——不过,自始至终,它们都静静地降落在她的唇瓣上,没有一颗惊扰了里面的位置,没有一颗破坏约好的东西。

极度,极度克制,涵盖着降落即毁灭的雨珠。

沈凌的手抠紧了餐桌边沿,而桌子上金色的珍珠嘀嗒嘀嗒滚落下来。

在看不到的黑夜里,珍珠金色的微光下,被保护在逆风位置的祭司初次尝到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