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只爪爪

第三十八只爪爪

【一年零七个多月前】

“我要结婚。”

从A国驶往C国的货轮卷起了海浪, 风向平稳,天空暗沉。

而刚刚结束一次长时间任务的猎人们或躺或坐,正分成几个小聚落休息在本应该是货舱的狭窄空间里。

——这是次不可明说的秘密悬赏, 所以无论出行还是往返都不能通过正常渠道。飞机火车都没有指望, 所以这艘非法的货轮是下下之选。

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郁的鱼腥味, 低矮的天花板上悬挂着真空加工的肉类, 和海洋的味道混在一起又怪又腥。

像“用公款订购头等舱然后开香槟喝”的庆祝计划是不太可能了, 大家的表情都失落而疲惫。

但在货舱角落里,隐藏在方形包裹堆后的两个猎人, 似乎也没这么扫兴。

……甚至其中一个还在鱼腥味里宣布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决定呢。

坐在薛谨身边的艾伦很想闭目养神,但朋友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有很多槽点。

他不得不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这货一眼:“我发现你每次去A国出任务后都会变成更加神经病的神经病。”

薛谨无视了朋友阴阳怪气的嘲讽, 继续道:“就用相亲的方式吧,这样简洁又成熟, 恋爱对我而言难度太高。”

艾伦发现这货似乎是认真的。

于是他阴阳怪气的等级也升高了。

“你?结婚?用相亲的方式?哇,你终于想起来你是个男性,决定不再拒绝我们去公会交易区那家脱衣舞俱乐部聚餐的决定,认认真真传宗接代了?”

薛谨沉吟了一下。

“我大概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渴望结婚的。”他回答,“我不喜欢小孩, 也对延续血脉没有兴趣。”

“那……”

“而且我不赞同和你们去脱衣舞俱乐部聚餐——”

艾伦阴阳怪气的程度再次提升:“不是因为你是个同性恋,我知道,是因为舞娘跳舞的时候总把亮片撒在你那见鬼的煎鸡蛋上——你对我们说了很多很多遍。”

薛谨耸耸肩。

他抱怨道:“她们总不注重食品卫生。”

“哦。”艾伦冷冷地说, “那大概是因为没人会出于‘脱衣舞俱乐部提供自助早餐’的原因, 只愿意早晨七点钟走进脱衣舞俱乐部。”

薛谨:“……但既然他们提供了自助早餐,就应该做好食品安全检验……”

“闭嘴!”看似冷酷的猎魔人语气里出现了点咬牙切齿,“你的煎蛋上之所以总被洒到亮粉,是因为但凡你出现舞娘就会一边跳舞一边跑到你这边!”

“所以她们作为服务性的行业……”

“我!建!议!你戴上你前几个月做好的破!眼!镜!再走进俱乐部!”

薛谨:“这和那副还在研究中的符文眼镜无关, 是因为煎鸡蛋……哦。呃。”

“我懂了。是因为……咳。”

气氛开始有点尴尬。戴着漆黑兜帽的猎魔人低头咳嗽了一下。

好友没有放过他,他从牙齿缝里回复道:“你特么知道她们只有在跳舞抖动的时候才会把亮片弄下来吧?你知道那不是‘亮片’而是她们身上搽的亮粉吧?”

哦。

薛谨愣了一下,稍微有点后怕:“幸亏我从来没吃过那几颗被污染的煎鸡蛋。”

“……”

“我以后再也不会贪便宜去脱衣舞俱乐部吃自助早餐了。虽然她们的价格真的很便宜。”

“……”

“艾伦,你说,为什么交易区里那些姑娘的审美总是这么奇怪?普通世界的普通姑娘一定不会喜欢……”

“闭嘴。”艾伦阴沉地说,“去相亲,去结婚,去被普通姑娘拒绝个千八百遍的——记得始终戴上你研制的破眼镜——这样你就会停止用你这张破脸招蜂引蝶的同时抱怨自己长相难看。”

薛谨及时打住。

尽管不太理解,但他如今的几个朋友似乎都对他的外貌意见很大——

他们总是在他礼貌表示对其他男性外貌的钦羡时露出奇怪的表情,艾伦是反应最尖锐的一个——这个擅于阴阳怪气的家伙还扬言过“再逼逼就把你的照片当作我的社交头像然后约一足球队的美女去开房”。

……虽然薛谨完全看不出这种威胁危险在哪里,为什么换个社交头像就可以约到一足球队的美女开房?

他安静了下来,继续闭目养神。

而艾伦瞪着货舱顶部摇晃的某袋真空包装的火腿,瞪了五分钟。

“好吧。”他忿忿地再次开口,“继续你刚才的话题,你到底又是在发什么神经决定结婚?我会勉强听听看的。”

薛谨:“……”

中二病,傲娇鬼,究竟为什么我出团队任务不是和这个就是和那个?

……为什么比较靠谱的萨尔伽和钟海林都是在公会固定上班的幕后人员?

他反思了一下,发现另外两个也不过是“比较靠谱”而已,归根结底要怪自己狭隘的交友圈。

“……我和你说过,昨晚启程前,我去便利店买了一份鳕鱼肉饼充饥吗?”

艾伦第一次爽朗发出笑声:“你是说你非要凹小透明,就叒把锅全部推给我,导致团队庆功宴的时候在那些人在高档餐厅争着抢着要替我垫付,却让你AA掏钱吗?”

薛谨:“……”

他面无表情:“是的,而且鳕鱼肉饼比巨型芝士牛肉披萨健康得多。”

“那是因为你身上的钢镚只够买鳕鱼肉饼。”

啧。

“总之,发生了一些比较悲惨的事。”

薛谨直接回避了朋友直戳重点的嘲讽:“我又遇到了一群野猫,遭遇了一只不明嫌疑猫的抢劫,与好几对准备啪啪啪或已经啪啪啪完毕的情侣的怜悯视线……”

艾伦:“哈哈哈哈,咳,怎么了,你的霉运不是常态吗?”

“……这和我的霉运无关。”薛谨叹气,“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生活并不算‘普通’的生活。因为我私人的社交时间都花在你们身上,而你们没一个是‘普通的朋友’。”

“我一直觉得独自生活很好……我也一直习惯独自生活。但‘普通’的生活应该比我现在的生活要热闹一点?人类都是群居动物,找寻伴侣陪伴自己是种‘普通’本能。”

还不够。

离那个时候看到的,离那个时候所感受的,远远不够。

那是同样的夜晚,同样的长椅,同样的……不,不同的A国街景,亲亲密密走过的小小的一家人。

【大人在注视什么?】

【……我不知道。走吧。】

当时不明白差了什么,但现在想想,就是“妻子”这个角色吧?

稳定的,安稳的,在一起的。

和昨晚上我看到的那些情侣一样。

和昨晚独自待在长椅上饿肚子不一样。

也许他搞错了方向,也许他还需要做出点改变,毕竟……

能让他感到“舒适”的孤独,与“普通”完全无关。

那么就需要逼自己走出这个舒适区,逼自己去承担一个名叫“妻子”的责任,这会让他变得更普通。

为了变得普通,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等。”

艾伦试图理清这个神经病的决定,“你突然从你那又变|态又古板的游魂状态中觉醒,感到了空虚寂寞冷,所以决定去找个女孩亲亲抱抱感受爱的温暖?”

薛谨:“……”

虽然这和他所说的原因完全不同,但要解释清楚极其麻烦(并且解释清楚会更加衬托出他的“变态”),于是他索性默认了。

“哦,哇。”

艾伦憋了好一会儿,还是僵硬地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你为数不多不发神经的决定。我真为你……咳,咳,嗯,感到高兴。一点点高兴。”

薛谨:“……”

算了。

就用这个原因和他们说明吧。

“这真的很好,很不错……你知道,咳,如果有妻子会有多好吗?”

不知道,你看上去比我神往一千倍的样子。

艾伦又用力拍了拍薛谨的肩膀,带着炫耀和钦羡的情绪科普道:“假想一下,如果你有一个妻子,你刚刚结束……对,好比现在。我们刚结束在A国的长期任务,很久没能休息,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体和心情回到家里,然后——”

他拖长了这个“后”,带着点鼓励等薛谨往下接。

薛谨:“……”

为了礼貌,他稍微思考了一下。

“——然后,发现妻子在家里和别的男人玩游戏,穿着真丝睡衣蹦迪?”

艾伦:“……”

好的,朋友本质上还是个神经病。

“你特么能不能幻想一下美好的婚姻?美好的?没有绿帽,没有蹦迪?”

“不好意思。”薛谨礼貌地说,“我的运气不允许我幻想自己拥有美好的婚姻。”

“……啧,你直接安静一点闭好嘴,让我来描述——”

你上瘾了啊。

艾伦清清嗓子。

“你很累,你很困,你的脑子和你的胃都因为长时间的工作发疼,也许你身上某处还有没处理好的伤口。很深很深的夜里,你爬上楼,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你看到了暖黄色的灯光。”

“你看到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

“你看到家里干净、整齐、又温暖,壁炉里——闭嘴,我知道你家里没有壁炉,我是在描述场景渲染气氛——壁炉里噼啪跳着火苗,你能看到松软的毛毯被铺好。”

“然后你的妻子坐在卧室里等你,她漂亮——好吧,你的破运气娶不到多漂亮的——她清秀的五官让你心旷神怡,她朴素得体的长裙优雅又好看。”

“她的手和膝盖都很柔软,散发着香味,你可以直接躺倒睡着,第二天等她来叫醒你吃午饭。工作的疲惫便一扫而空,你感到幸福快乐,想拥抱她感谢她……这是不是很棒?非常好对吧?光是幻想就——”

薛谨举起手。

艾伦:“……啧。你又要说什么?”

“我只是确认一下。”

薛谨皱眉询问:“所以,‘妻子’会帮我打扫家里的卫生?”

“当然。”

“她还会烧菜给我吃?”

“当然。”

“她还会给家里买一个壁炉?不考虑我们位于郊区,旁边有一个绿化面积极大的公园?因为郊区的房子真的很便宜,如果要相亲结婚的话我想买郊区的房子……”

“……不会,闭嘴,下一个。”

“她还会深夜不睡,坐在卧室里等我出差回来?”

“当然。”

“她会穿那种保守的长裙,气质温婉成熟?”

“当然。”

“她会给我膝枕,精通按摩,身上还有香味,在我休息的时候料理好家里的一切事情?”

“当然。”

薛谨深深、深深皱起了眉。

“那我在干什么?”他忧心忡忡地说,“我平时在我那个桥洞小屋里的活动就是做家务和烧菜,她把我的工作全部取代了,我应该干什么?”

艾伦:“……”

他倏地收紧手,掐住了这个神经病的肩膀,疯狂摇晃起来。

“你是个男人,你负责挣!钱!存!款!”

薛谨在好友抓狂的低声咆哮中依旧很冷静,他一边被摇晃一边坚定举手发言:“挣钱我可以,存款我不行。”

艾伦:……

对哦。

淦。

他恹恹地松开了手,重新回复了靠在角落里的初始姿势。

“我要重新闭目养神了。”艾伦发言,“我不想再和你这个小透明骗子说话。”

薛谨拍拍被抓皱的肩膀衣料,双手抱臂,也回到了安静缩在兜帽下的状态。

过了半晌,他有点犹豫地说:“其实你刚才描述的画面很不错。我想接受有这么一个女人会帮我做这些事的感觉应该也挺好。”

“……对吧?对吧?我早就说了!”

“而且我的理想型的确是温婉成熟的……长发,清秀,性格好……”

“对对对对!这个类型的姑娘真的很迷人对不对?”

“嗯,的确动人……”

两个没有恋爱经验的直男互相共鸣起来,惺惺相惜,并忽视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温婉优雅传统女性”以外的姑娘类型。

艾伦非常神往,而薛谨试着配合。

“如果我们回到C国时真的能在家里看到这种画面……”

“……嗯,就是那种感觉,似乎很不错?”

“就是那种感觉啊。你特别特别疲惫的时候,有个温柔成熟的姑娘关心你,照顾你。”

薛谨:“……?”

不,不是被照顾,我是说被需要的那种感觉。

回到一栋固定的房子,而有人在等待,这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没有什么人专门等待过我的出现,如果有了,那一定会贴近于当年的感觉吧?

那大概就是我追逐了很久的“普通”的一部分……

应该会有种属于“普通”的安心感?

——但他并没有说出这个区别,只是拍拍面露憧憬的朋友的肩膀。

“没错。那样的女孩真的很棒。”

被需要和被照顾大概是一样的吧。

毕竟他两个都未曾体验。

此时的薛谨并不知道自己遇见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就是个外形温婉成熟的清秀女孩,后者导致他顺利买了一栋位于郊区的房子,并奔赴热带雨林蹲点了三个月。

他也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这艘非法货轮的另一个小货舱里,就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百米、相隔不过几层墙的、密封塑料包装上被挠出一块大洞的木箱子里——

正躺着一只金色的毛茸茸。

这只毛茸茸的睡相异常豪放,四仰八叉,四只肉垫都朝向天花板,肚子上盖着昨晚才抢来的战利品。

看上去她睡得很香,肚皮随着她睡眠时的呼吸一起一伏,肚皮上盖着的战利品也——

哦,起伏幅度不大,因为战利品是一个鳕鱼肉饼的包装袋,袋子上有价签,袋子里装着一支两条杠的白色验孕笔和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这些都是这只小猫两年流浪生活来收集的所有宝藏,昨晚抢走了某个倒霉蛋的宵夜后她荣誉将鳕鱼肉饼加冕为“无敌厉害巨无霸好吃食物”中的第一名,并得意洋洋地把吃剩下的小塑料袋也收藏起来——她正好缺一个能把所有宝藏都能拱进去叼走的宝藏箱呢。

当然,此时的毛茸茸也并不知道,她使用了自己崭新的宝藏箱后兴高采烈叼着它跑来跑去,跳来跳去,无意中看到那个巷外经过的与倒霉蛋神似的黑漆漆两脚兽后,便跟过去想再叼只宝藏箱回来,却无意识跟到了一个有鱼腥味的摇摇晃晃的地方(把她脑袋晃得很晕,真讨厌),暂时没找到那个黑漆漆两脚兽,于是随便窝到一个地方睡着……

这一系列行为,会导致她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成功从A国偷渡到了C国,并开启在C国第一年也是最后一年的流浪生涯。

【如今】

E国这次的魔物潮,比薛谨设想中持续的时间长太多。

往年它们过了这个季节就会销声匿迹——今年似乎格外狂热、混乱、难以预料。

他原本计划送走沈凌后在这里清理两个多星期,两个星期后也差不多到了往年收工的时候——但魔物潮的频率从“平均三小时一次”到了“基本三小时一次”,数量也从“于某个海岬爬上来登陆”变成了“从所有海水淌过的地方浮出”,高等级的魔物更是愈来愈多,更有一只差点跳上了灯塔……

而为了确保普通人类与这些混乱的距离,“猎场”的铺垫愈来愈频繁、持久,他们团队里的女牧师在某天彻底虚脱,薛谨相信其余分布的各个团队情况也不会很好。

教团不得不派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新增援,而钟海林发送给薛谨的只字片语让他知道,在幕后,公会不得不与教团签订一项又一项的合作协议。

……对薛谨而言,这不是个好情况。

如果这两个势力进入了蜜月期,很难保证公会会继续向教团隐瞒沈凌的资料——虽然公会内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沈凌”就是教团寻找的祭司,但薛谨永远习惯把事情放在最坏的情况。

故此,薛谨可以说是少见的在团队任务里拼尽全力——

不知怎的,队友的目光越来越少集中在那个安静沉默的狙|击|手身上,而每当整个E国的猎魔团队展开“猎场”时,都无法发现猎场上空那些一闪而过的紫芒。

毕竟它太过隐秘,太过静寂,与猎场本身融为一体。

在某位猎魔人不可言说的行动下,这次理应持续很久,情况糟糕的魔物潮,终于堪堪在一个月后彻底完结。

只不过是比往年多持续了两个多星期而已。

工作结束后,经验丰富的猎人们纷纷摇头暗叹自己的多心,年轻跳脱的猎人们则相约去玩几天,彻底放松放松紧绷了三个月的神经。

而查克走进某家旅店的某个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抽出自己燃着火的长刀,试探着划过空气。

刀尖仿佛被胶水黏在半空,而某个结界微微闪动着,凭空出现在空中。

结界的形状是颗巨大的薄鼠色圆球,它有点像鸟巢,表面暗暗流动、紧紧包裹住里侧的光线可以看作树枝。

……当然,查克很不愿意把那流动的东西看作暗红粘稠的血,也不愿意把这种诡异的颜色看作被烧焦的藤紫色。

“嘿?”

“薛谨?”

“嘿?你还好吧?”

里面没有人类的回复,也没有响起轻快的小鸡叫声。

……说到底,那根本就不是鸡。

他的朋友就是这么一只脑神经有问题的候鸟,似乎永远无法着陆的雨燕,热爱雨水和阴云,擅长迁徙与隐藏。

查克可以把各种各样他觉得帅气神秘的词汇往他的朋友身上套——虽然对方在自己说出“暗夜dark使者”这种名词后一度露出扭曲的表情——可查克一点都不觉得糟糕嘛。

……可谁让这货非要往家禽的普通种类靠,看看他现在这副惨样。

“还能喘气吗?”

查克又敲敲结界,“团长买回程的集体票了,明天的飞机……你觉得你能来吗?”

结界里响起了古怪的声音。

查克不喜欢这种声音,它让自己再次联想到了“血”和“烧焦”。

但为了搞明白薛谨的意思,他不得不搓着鸡皮疙瘩,侧耳细听了一会儿。

“……哦,你说你死也要爬过去坐免费飞机,你还说一张从E国到C国的飞机票你已经浪费了一次……不,不,我不需要听你念叨那张机票多少英镑,打住,看来你现在没什么大问题。”

猎魔人的工作从来和“安全”没有关系,受伤濒死是家常便饭,只要不是性命攸关,就都“没什么大问题”。

查克对薛谨的这个状态已经司空见惯(他还能念叨一张机票多少英镑呢,说明还剩不少气),不管薛谨有多强,他奇妙的运气在他的工作中总是轻易把他置于死地——查克知道这种形态有点像凤凰的浴火重生,说明薛谨在“巢”里自我治疗。

啊,不过,这种形态他已经一百多年没见过了。

……哎,似乎薛谨这几年运气好转了嘛?主要体现在金钱律上了?

查克想了想又放弃(因为好友奇妙的运气永远是个奇妙的谜),他耸耸肩:“那我走了?明天见,班机时间和候机厅我稍后发短信给你……你现在还能爬出来看短信吧?”

薄鼠色的巢依旧没有回复,但空气稍稍波动了一下。

“好,先走了,注意别死了啊。”

【第二天,飞机上】

“我想死。”

查克:“……”

他嚼着嘴里的热狗侧头瞥了一眼旁边的朋友,发现后者脸色是失血过度的惨白——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货成功爬过来坐到了返程的免费飞机,却在咳嗽着拿出自己的手机时发表了以上言论。

当你变成一只候鸟,你不会知道怎么看手机消息。

当你是一只比普通候鸟还要高等得多的奇幻生物,你也不会去看手机消息。

当你一直以候鸟的状态在云层、海浪、猎场、咆哮的魔物潮之间来回穿梭,近距离完成了成千上百的无声猎杀,你根本、根本、根本不会想起来要去查看手机消息。

只有你终于完成了漫长的一切工作,蜷缩在巢里把致命伤都治好,半死不活地以人类形态穿上人类衣服坐上飞机后,才会有个意识。

玩手机。

于是你把手机从尘封的裤子口袋里拿出来,发现了满满三个屏幕的未接电话。

——全部都来自于你在C国的新婚妻子。

……因为她没有手机,暂时不会发短信,只能用家里的座机给你打电话。

一二三四五。

整整一个月。

查克默默把头缩回来,嚼了口热狗,提前为自己注定死去的朋友哀悼。

前排的团长回过头来:“工作终于结束了,这次回去后可以好好玩……”

薛谨:“我想死。”

团长:“???”

【数小时后,C国】

因为某人在飞机上发表的可怕言论,团长再也没来搭理他们这排座位。

查克很高兴,他和萨尔伽约好了要去公会交易区的脱衣舞俱乐部喝酒(是的,还是一年多前的那个脱衣舞俱乐部,这家俱乐部的舞娘们后来因为愤怒于薛谨戴眼镜糟蹋颜值的行为集体朝他泼酱油),一下飞机就挥挥手离开了。

而薛谨很想死,所以他是慢吞吞拖着行李箱离开的——当然,除了“想死”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这次伤势因为休息时间过少还没好全,薛谨打算告诉沈凌自己得了重感冒(。)

……当然,如果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并有机会说出这个借口的话。

啊,怎么想,晾了妻子的消息整整一个月没回复,都是死刑啊。

抵达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

薛·想死·谨拖着行李箱,晃晃悠悠爬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

门后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亮。

那像只黑毛怪兽黑洞洞的嘴巴,你绝不想自己走进去。

【你看到了暖黄色的灯光。】

——不知怎的,薛谨的脑子里冒出了一年多前艾伦描述过的画面。

他不禁叹了口气,出于疲惫的心理和疲惫的身体。

“沈小姐,我回来了,我很抱歉,请你听我解释……”

薛谨打开灯,发现客厅并没有人。

……好,这说明不需要一回来就面对沈凌的怒火了。

他放下行李箱,换鞋,轻轻往里走。

【你看到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

当然没有,薛谨经过餐桌时发现上面堆满了外卖的包装盒,而可怜的、不幸的杯子与碟子——防摔材料做的那些都倒在了地上,不防摔的易碎品以行为艺术的方式悬挂在厨房各个奇异的角落。

薛谨:……

他有点胃疼,但这也还好,说明沈凌有在定时吃饭——就一个月的长度来看,她要么自觉倒了一两次的垃圾要么自觉出去吃了健康食品,并没有天天叫外卖。

而且沈凌很听话,真正推到桌子下的也只有防摔材料做的东西嘛(。)

要乐观。

【你看到家里干净、整齐、又温暖。】

穿过客厅,薛谨踩到了地上乱扔的某个玩具。

他知道这不是玩偶,因为这个玩具很明显是硬的,它差点没把累到快吐魂的猎魔人绊倒。

他弯腰捡起来,摆正,不出意外看到地毯上还有一堆乱扔的玩具。

……今晚没空收拾全部了。

薛谨又直起身,动动耳朵,隐约听到了空调机嗡嗡的风声。

从卧室传来。

如今这个总是下雨刮风的秋季……开空调?嘶,这么冷,还是冷风空调……

【你能看到松软的毛毯被铺好。】

薛谨旋开卧室的门,被冷风空调吹得直皱眉头,同时抬脚踢到了地上的抱枕。

……客厅沙发上的抱枕,当然。

【然后你的妻子坐在卧室里等你……】

空调开着,门窗紧闭,室内一片漆黑,床上大概也是一团糟。

沈凌正在外面玩,临走时忘了关空调吧。

……这是最好的状况,我可以先睡一会儿,明早再向她道歉检讨……

薛谨缓缓地走过去,缓缓地在床沿坐下,缓缓地伸手打开了台灯。

他实在是太累了,所以动作迟缓,神经阵痛。

“咔嗒。”

“咕……喵呜……”

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床上的场景,也似乎惊动了什么埋在里面的小动物。

薛谨想要昏睡的冲动被这声猫叫陡然惊醒,他扭过头去,看到了——

非常,非常,非常混乱的床。

比他想象中要糟糕个几千倍,因为这张床上堆满了他衣橱……不,他本人所有的东西。

皮带、西服外套、裤子、毛衣、领带、衬衫、T恤、家居服、浴巾、围巾、围裙、洗脸毛巾、眼镜盒、眼镜、竟然还有他临走前打了一半的毛线袋子……

这些东西都被扯得不成形状,薛谨能够清晰看见自己领带上小小的牙印。

它们想必都是被单独的、一件件叼过来,然后堆成了现在这样——堆成了一个小小的窝。

而窝的正中间,他最常穿的那件衬衫口袋里。

露出了一截小小的金色毛尾巴。

金灿灿的,毛茸茸的,微微弯成弧形,似乎想和主人的脑袋、耳朵、爪爪一起缩进口袋里。

全部、全部缩进这个窝里最深的口袋里,想要沾染到最贴近对方的气味。

【回到一栋固定的房子,而有人在等待,这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这足够吗?

【应该会有种属于“普通”的安心感?】

这安心吗?

【被需要和被照顾大概是一样的吧。】

这相同吗?

“不……不……远远不够。”

他缓缓俯下身,贴近了那只鼓起的、藏着一个小秘密的衬衫口袋。

里面蜷成一团睡着的小猫没再使用她四仰八叉的睡姿,因为那样她会担心把气味散掉。

她很乖,非常乖,缩在这里,特别特别小的一团。

我用掌心就能握住。

可我能够伸出手吗?

“这……”

这和那两种都无关。

这和普通大相径庭。

这远远不是我想要的东西——这超出我想要的东西太多,我不应该——

“啊,真狡猾。”

深夜归来的猎人低下头,没有伸手,却也没有远离。

他隔着薄薄的衣料,吻了吻藏在里面的毛耳朵。

【被需要,被照顾,也许的确能带给我普通的安心感。】

【但被某个存在思念……这让我再也无法安下心来。】

你怎么可能让一直炽热跳动的心重新平稳呢?

薛谨这克制而冷静一生,只做过三次任性妄为的决定。

第一个是逃离自己的过去。

第二个是娶沈凌为妻。

第三个……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凌凌,不管你的意愿究竟如何。”

他轻声对着熟睡的姑娘呢喃:“我不可能再放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