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这是并不使人意外的重逢。

打火机就落在他脚边一寸的位置, 被他弯腰拾了起来。被眼罩遮着看不清眼部,但我觉得这样更好,能够避免我们二人目光直视所造成的尴尬。

我依旧是以狼狈的姿势蜷缩在原处的, 疼痛是时而强烈又突然衰弱的,这种递进递减的疼法让我多少能抱有一点理智, 否则也不会一怒之下甩出打火机了。

我见他走到我旁边来,五条悟将打火机放置手心处递交给我,然而嘴上却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他看着我放在地上的东西, 问我:“这是你的东西吧?”

我点头。

“走吧。”五条悟说。

他提起我的东西,然后背朝我蹲下,示意让我上去。

他这是要背我?

见我没有动静, 五条悟道:“你不想早点回去休息吗?”

“……谢谢。”我的情况的确很糟, 我没有拒绝他的帮助。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二次被他背着了。

我吃力的爬上去,又不敢真的将自己贴上去——很显然因为重力这是没可能的。腿被人抬着的位置,稍微能感受到他手臂的肌肉, 然而生理痛的折磨让我无暇多想, 最后屈服的将头埋在他后背、靠近肩的位置。

……暖和,又舒服。

虽然多少有点硌人。

托了他的福, 一路上雨水没有半点落在身上。

我才想起五条悟刚才根本没有询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而是直接展露出了要替我分忧的姿态……

稍微有点让人感觉复杂。

我们一路谁也没说话, 就在到了宿舍楼下后,我以为他会将我放下, 然而五条悟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 继续就维持着这个姿势, 看来是想把我送上楼了。

“在这里停下……”我说到一半, 感受到小腹猛地一抽, 我略一停滞的呼吸没有瞒得过五条悟,他洞察我的虚弱是易如反掌的事。

于是最后他还是将我送进了宿舍里。

卧在床上的那一刻,高悬的心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五条悟搬了个椅子,就坐在我的床旁,看来他不打算现在就离开。

我一手撑着枕头,试图爬起来对他道谢,然后——

“终里。”他打断我。

他说:“是希望我现在、立刻从你眼前消失吗?”

五条悟说话的时候,声音像一根正在被人弹奏,在低音区发出蹦蹦跶跶声音的绷紧的线。这种口吻我很少在他对人使用问句时听到——

多少有些正经过头。

我回答不上来,只好迂回起来。

“没有,我很感谢你……”

很奇怪的是,分明是湿润的雨天,我的手指尖却很干燥,如同我此时枯竭的语言一样。

“虽然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是你先躺下吧。不是还在难受吗?呼吸也比平时要急促,用这个姿势支撑自己也很勉强吧?”他的语气竟然又变了,此时更像是同学生相处的时候那种轻快的节奏。

“生理痛?”他说完,自己摸着下巴回答道:“……时间上算也差不多了。总之,你先躺着好了。我让人买点止痛药过来。”

“……哦。”

……

……

她没有拒绝,不知道是因为疼痛使人神志不清了,还是她太清醒了,清醒的知道有人在此时能够帮助她会更好。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五条悟来说都一样。

五条悟记得她不是容易生理痛的体质,像现在这么严重的情况他是头一次见。只有过一次,她夜里疼得要命,止疼片吃了依然不管用,后来五条悟用手覆在她小腹上,用掌心的温度来替她缓解疼痛。

他去烧了壶热水,又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饮料,把里面的水倒出来,打算用热水灌进去做个简单的热水瓶。

“终里?”等五条悟把塑料瓶里的水温度弄到差不多合适,不会烫到人的舒适温度时,终里已经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睡着了?)

等他走近了些,才听见缩在被子里的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看来只是疼得没力气了。)

“稍微把被子打开一下。”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五条悟掂量着手里自制的简易热水瓶。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五条悟不确定她是不是没听见自己的话——终里依旧缩在被子里双目紧闭一言不发,没有回应自己。

过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出一个“唔……”来。

五条悟吐槽了一句:“——这是‘是’还是‘否’啊?”

……看来是真的疼得迷糊了。

“那我就亲自动手了。”说完,他把椅子拖得靠近了床边一点,握着塑料瓶的手从被子底下钻进去,就像是在进行雪地救援似的,寻找被她保护住的腹部。

终里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身体不那么僵硬了,原本环在腹部的手也松开了,她的手在黑暗的被子中摸索,全凭塑料瓶散发出来的那点儿热量来寻找它的位置,试图和五条悟会师成功。

这极小的一片被子之下,俨然成了一个趣味迷宫,二人正在寻找汇合的方式。

很快,五条悟感受到柔软的、干燥的手指同他的手在这片黑暗中汇合,她已经只知道汲取温度了,分不清自己的目标是五条悟的手,还是他手中那个发热的瓶子。干脆霸道的全都抓住,往自己身体那个需要温度的地方靠。

装满水的塑料瓶贴着她的腹部,五条悟的手还没抽走,因为终里方才不讲道理的拉扯,将他的后路给堵死了——她的手正一半按在他手上。

(对她来说,我的手也只是有温度的取暖工具吧……)

这真相多少叫人有些挫败。

五条悟伸直手臂压在床上,他在床边蹲下,视线正好平视床上的人。

他抬起手来,插进自己后脑的头发摩挲了两下,表示出他对现在的情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雨声已经从淅淅沥沥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夸张声。

这种粗暴声音和他脑中翻飞的思绪如出一辙的杂乱无章。

昨天分开之后,五条悟也有不少自己的想法。

虽然之前听到别人的流言让他很不爽,但那种不爽的根源在于他不喜欢听到其他人对终里的贬低和不赞同。

可终里的想法是不同的,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不能不去了解她的诉求。

此刻,凝视着她看似安详的睡颜,五条悟却还有不少想问她的事。

(昨天就没回答我。)

(是已经讨厌我了吗?)

他试探着问道:“终里?”

“睡着了吗?”

“……欸,真的睡着了?”

她的呼吸匀称而绵长,似乎是真的陷入了浅眠。往好的想,证明此时的疼痛已经不那么严重了。五条悟甚至在被子里勾了勾手指,她依然无动于衷。

(真的睡过去了啊。)

“那——”他说,“我也来说说我的想法好了。首先第一点是关于‘恋人’,嗯……”他把下巴抵在床边,看上去像睡不着午觉的幼儿园男孩,五条悟说:“差距、矛盾、阻碍,这些全都是尚未发生的,但是对你来说是提前就要开始规避风险的近未来。”

“虽然已经知道你对我不信任这件事了……但是‘成为恋人’终究是两个人的事,而并非是终里一个人承担全部的风险。”

“你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完全由你一人来承担‘克服苦难’这份工作。”

五条悟呼了口气,说道:“一开始就将我排除在外,我很受伤哦?”

然而,她还是没有醒来的打算。

浅金色的头发柔顺的贴在侧脸,枕头上的那部分头发弯折出好看的弧度,如同散开的花瓣,若非是她此刻面无血色,画面定会更加唯美。

——除了看不到那双眼睛有些可惜。

其实昨天终里还提到了一件事。

不,应该说她很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关于恋爱的未来是什么——

她是认真的以结婚为目的来进行恋爱的。

然而这样的终里,却质问他:“假使成为了恋人,那之后呢?”

五条悟自然明白了,在她对于未来的规划中,是没有他们会结婚这个选项的。

所有人都在给他设置各种各样的条件,设置一个完美的未来的妻子形象给他,但大家都在对一个简单的事实视而不见——

(结婚当然要选自己喜欢的人。)

雨声一次比一次大,几乎要盖过他喃喃的声音了。

五条悟凝视着她的睡颜。

他想回答终里提出的问题。

“成为了恋人之后,就——”

夸张的手机铃声在此时响起,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铃响也让终里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逐渐清醒,她睫毛轻颤,分明是要睁眼了。

“唔……”

“好暖和。”她说着,朦胧之中竟是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好像想要将贴着腹部的这温度彻底留下似的。但下一秒她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手正在接触着另一个人的手,这个认知让她立刻从“C”字型,变成了直挺挺的“I”型。

她松开了手。

但又很馋热水瓶的温度。

下一秒,五条悟就感受到自己握着水瓶的手指被对方一根一根的掰开。

终里把水瓶抢走了,把他的手推了出去。

她没底气的看了五条悟一眼,然后将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抽回手的五条悟:“……”

这是什么,寄居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