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五条悟的声音落在我头顶的位置, 同时还有肩膀上突然压上来的成年男性的重量,弄得我差点身子一歪。这么近的距离,五感就像是被放大, 我能感受到很多东西, 尤其是在我们的间距中的空气, 变成暖呼呼的了。

我一时半会儿没明白五条悟在说什么。

教师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提到教师?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什么怎么样?是让我给五条先生的教师工作水平进行评分吗?”

“不不不~”五条悟挥手否定,“不是这方面的啦。”

伴随着他颠簸的动作,身上的重量也跟着起伏, 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振动, 方才被他的语言麻痹大意,我这才意识到不妥之处。

——太近了,近到轻而易举的就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这个人为什么能什么都不想就下意识的做出这种亲密的动作?

反过来说真叫人火大不是吗?

还有……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还指望我对他说点什么?

五条悟的话可以用两种方式来理解,那我选择最装聋作哑的那一种。于是我冷着一张脸,说:“五条先生作为教师的职业评价不是由我来定的, 我可不知道您作为教师的水准如何。”

我说:“总之——不怎么样, 不清楚。”

五条悟对挂在我身上这件事没有任何感到不对的地方,他指出我的刻薄:“终里~你其实只想说前面半句的‘不怎么样’吧?”

小泉朝我们这边看过来,眼睛几乎落在五条悟的手臂上了。意识到五条悟的动作是如何亲昵过度, 我干脆掰开他的手臂往旁边挪, 让自己从他束缚的范围里解脱出来。

小泉:“是……和一枝同学同一个宗教学校的老师吗?”

“就是这样~请多指教~”五条悟爽朗的笑容仍悬在脸上,即使被我推开也没有半分改变。甚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 和大拇指比了个L,在额上飒爽的架着一挥。

我把脸别过去,不想看五条悟耍宝的样子:“……真是意义不明啊, 教师又怎么样?”

“骗人, 不是说喜欢教师吗?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吗?”

我头疼的把凑上来的五条悟推开:“我没这么说过。再说这也您也没什么关系……不对, 就算是我喜欢教师,那又怎么样了?”

“那就是大问题了!”

五条悟说完,就面向被我们冷落到一边的小泉,“小泉君,是打算追求我的部下?”

小泉看向我,目光询问“这人是你的上司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我扶着额头,点头承认。

“那么我这边就要事先了解小泉君的个人状况了——哦,我想想,比如身高、体重、家庭状况、年收入、纳税情况——”

被他查户口式的刨根问底给惊到的小泉:“需要这么详细吗?”

“不不不,只是根据情况作出的合理判断罢了。你看,关心自己下属的私生活也是很正常的。”

我不知道五条悟又在搞哪出,低下头道:“……哪里正常啊。”

“不用在意这种细节啦。那边的小泉君!”他中气十足的发声,就像节目主持人指着抢到答题灯正要答题的嘉宾似的。

被他的气势吓住的小泉:“……是、是的?!”

“首先是身高!多少公分?”

“176公分……”

“哦哦?普通,给三分,顺便一提满分是五分,五分线是190公分~”

“咦、三分岂不是很糟糕的意思。”

“体重——我就肉眼测量了。总之先按照三分给吧……好了好了,再来说说年收情况,这点非·常·重·要,请务必想好了再回答我哦,那么开始倒计时:五、四、三……”

“咦?税后的话大概是○○万円……”

五条悟将拇指和食指圈在一起,问道:“贷款呢?”

“这个就……”

“嗯?态度很可疑,难道是背了不少外债吗?”

眼看着小泉完全被五条悟牵着鼻子走,甚至老老实实开始交代家底,我心想他们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说到底这种问答究竟有什么意义?

感觉再不终止事情就会变得麻烦了,我走到二人中间,张开双臂将他们隔开——

“好了,到此为止。”我看向我的“上司”,劝说道:“接下来还有工作,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然后扭头对着另一侧的小泉说:“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抱歉。”

说完,我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又走到背后的教师门口,把门用力拉开——果不其然,看见背后两个还在听实况转播的二人组。

“你们接下来也要去重要的委托要处理吧?干脆就在这里分开怎么样?”逆着光我对上国木田复杂的、一时半会我分析不出来情绪的表情,我就当没看到,丢下一句:“有事的话就电话联系吧,回头见。”

“我们走吧,五条先生。”

我以如沐春风的笑容迎上这位麻烦上司的视线。在这一秒不到的交锋之后,我保持着微笑的弧度,扭过头对仍然愣在原地的小泉同学说:“小泉同学,我们先走了。”

五条悟也活泼的道别“ByeBye~”

也许是五条悟的连环追问让小泉的脑子还没能完全回温,在我们走出几步后,小泉在背后喊道——

“一枝同学,工作加油!”

……

……

小泉的话没有让我驻足,我无表情的领着五条悟去了监控室。一路上他好像很想和我搭话,但开口的净是些没营养的话题。

比如“你觉得红白歌会是红组还是白组赢”、“红豆羊羹是不是比抹茶馒头更好吃”、“弄个家庭影院怎么样”、“为了温室效应考虑是不是要少吃甜食?啊不过这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所以放着不管也是可以的吧?”

……精力太旺盛了吧,这个人。

从我们身旁经过的女孩子们交头接耳。

“那个戴眼罩的人看起来好奇怪,为什么会被放进学校来啊?”

“而且个子也太高了吧……”

“你读书的时候制服也是这样的款式吗?”看到旁边路过的女高中生,五条悟问道:“裙子也太短了,都不会觉得冷吗?不过这个配色稍微有点阴沉啊……”

一路被五条悟魔音入耳的我终于不再麻木,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难道在盯着女高中生的裙子看吗?您这样可是会被人当成变态举报的。”

推开监控室的门,提前已经打过招呼了,保安室的工作人员见我们来,询问我们:“是要查哪一天的监控?时间比较久的话我要去电脑调出来,这边只能保存七天的。”

“那就只能先去调查入校登记的册子了。”

然而由于方才的拖拉,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来。从这里去门口的保安亭,我们没有工具,只能淋雨。

五条悟先一步从台阶踏了出去,我看着脚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在想要不要把包顶在头顶上,反正过去也没几步路。

在我踌躇之际,五条悟摊开手对我说:“把手给我。”

他正在雨中,然而身上没有半点雨滴。雨帘就像是主动避开了他,五条悟干干净净,滴水不沾。

这是他的术式吧?

我将信将疑的伸出手,然而还未触到他,就被这人反手握住,紧接着就感觉身下一轻,如同被一团柔软的云卷了起来——他弓身,一只手从我小腿下穿过,然后将我拖了起来,动作行云流水,最后我以被公主抱的姿势稳稳落在了五条悟的怀里。

下一秒,两旁的风景往后倒退,就像乘上了时光机,感受到颠簸,我下意识的拽住了五条悟胸前的衣服。

在我猛地吸气之后,我才明白如今的情况。

五条悟就这么一路抱着我往大门口跑。

“抓得这么紧,衣服一下就皱巴巴的了。”

头顶,青年发出孩子气的抱怨。

在这条短途旅程中,冰冷的雨滴没有半点停在我们身上。雨幕就像光带,模糊了我面前的风景。

我缓缓松开拽着五条悟衣服的那只手。

方才竭力跳动的心脏重新在理智的安抚下归于平静,不合时宜的冒出的情愫终究会输给冷静的理智。

“松手了。”我说,“已经松开了。”

他夸张的行为惹得旁边正在离校的几位中学生朝我们看了过来。

“放我下去吧。”我说,“只要在五条先生旁边就可以了吧?并不需要这么近。”

“就这么把你带去保安室吧。”

“……谢谢,但是,放我下来吧。”

这次,我虽然还是说了谢谢,但语气已经有些生硬了。五条悟这才让我重新双脚落地,我右脚用鞋尖点了点地。

他问我:“和雨伞比,这样更有趣吧?”

我没回答他,只是在前面说:“……走吧。”

五条悟还在说——

“分明是这样更帅气一些啊,借雨伞谁都可以吧?”

“要工作了,五条先生。”

保安室里,由于登记的内容比较完善,我们两人分头翻阅册子,很快就找到了入校登记人员的名字。

“桧山。”五条悟将记录着入校人员的那页摊开,“和星村圆香一同参观校园的人只留了姓,拍下来吧。”

我用手机拍下来,上面的日期是距今两周之前。

“星村圆香是在一周前,也就是12月1日遇害的,在这一周之前和这位桧山先生一同去了校园参观。”我想到之前拿到的资料,“之前的资料里完全没有提到过这件事,完全被大家忽视了,手机里也没有联系方式,所以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正是因为没有留下痕迹才显得可疑啊。”五条悟收起了刚才嬉皮笑脸的样子,他快速翻阅着手册:“顺便一提,其他的两位受害者没有入校参观的记录。”

“我们去查监控吧。”

至少也要将那人的模样搞清楚。

因为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周,所以监控录像要从电脑硬盘里重新调取。

录像中,星村圆香和名为桧山的男性有说有笑的一路走到了社团活动室,二人看起来有点亲密,但更像是星村圆香单方面的依赖。

他们只是简单的参观了校园,一路上都是星村圆香在替他介绍校园,对方只是安静的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

“只看这段监控,桧山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啊……但是,他一直没有露脸,难道说是在有意识的躲避摄像头?”

由于危险和我的切身利益挂钩,在看到没有什么显著的证据时,我不免有些失望。

“故意带着遮挡视线的帽子和眼镜,又借着星村圆香来替他挡住摄像头,还真是可疑。”五条悟本来是坐在桌上的,看着监控录像后,他从桌上下来,弯腰和我一起盯着屏幕,“这里,往前面调一下。”

我拖动进度条。

既然让五条悟注意到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我也振作起来投入自己的注意力,一点也不想错过发生了什么。只见二人从理科教室前路过时,旁边正好有学生搬着一面大的镜子路过,然而并没有完全入镜。

我眼疾手快的点了暂停,在镜子反射的图像中试图看清楚桧山的正脸。

五条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店员。”他说,“堂吉诃德的店员。”

他眼力比我好很多,我仔细辨认后,才在画面中看出来正是前几天我们去堂吉诃德买行李箱时,给我们结账的年轻店员。

对,就是那个肩膀上停着一只蝇头的店员。

“继续吧。”五条悟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按下播放键后,我们继续看着屏幕,很快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桧山……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星村圆香,他甚至没有挪动过视线。”

因为带着帽子,所以我不能百分百肯定我的猜测。

桧山带着鸭舌帽,我只是跟着帽檐的角度来判断的——帽檐一直朝着星村圆香,也就是说桧山一直在盯着她。这太古怪了,试想一下两个人走在路上谈话,一般也不会全程无歇,死死的看着另一方,比如说在上下台阶时,总会看一下路吧?或者维持太久这个姿势,会稍微扭动一下脖子吧?

我说出自己的猜测:“就像是,不想错过星村圆香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似的。”

为了应证这个猜想,我们继续看后面的录像。

“共同点。”

五条悟突兀的冒出这个词。

“死者的共同点——我想还有一点,那就是她们都能看见咒灵。我们已知第二位死者白野丽子是可以看见‘那些东西的’,还有第三位死者长谷川幸子也是。”

“长谷川幸子也能看到?”

“刚才让伊地知查了一下,长谷川幸子去年有委托过咒术师进行除灵——这种情况很罕见吧?通常来说,能看见咒灵的人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不,说是万里挑一已经是很高的概率了。”五条悟慢悠悠的说,“在你说桧山是为了观察她的表情之后,我也一直盯着星村圆香,就在这个部分……”

他用鼠标将进度条往前调了一点。

画面上,星村圆香视线落在窗户外,五条悟将这短短几秒又重新放给我看——

“星村圆香的表情不对。”我指着屏幕上,星村圆香的视线落脚处:“她看着一块什么也没有的位置,难道是咒灵?”

遗憾的是,咒灵无法被摄像机捕捉到。如果星村圆香当时看见的是咒灵……那么桧山的动机就明确了。

“……桧山一直盯着星村圆香,是想测试星村圆香是否也能看到咒灵。”

“原本只有三成的怀疑,如今已经变成十成了。”五条悟撇着嘴,“桧山大概率也是假名。让警察去查查我们买东西的那家堂吉诃德,看看能不能问出点‘桧山’的消息来。”

“也只能这样了。”我揉了揉太阳穴,我想到另一件事——

“五条先生,我是不是也被桧山给‘测试’了?”

我当时可是毫无遮掩的盯着在做收银员的桧山肩头,和那只蝇头眼神交流了一秒啊。

“从目前的情况上来分析——是的。”

……真头疼。

接下来,我坐在桌前拷贝录像,检查手里拍摄的资料。而五条悟则是打电话给伊地知下达工作指令:关于桧山的调查。

监控室的凳子太矮了,五条悟坐着很不舒服,在不爽之后,他索性站起来,然后重新坐在了桌面上——就在我右手侧。

“嗯,是假名。12月8日,在○○街的堂吉诃德工作,先按照这个查下去……”

五条悟布置工作,而我在等着监控录像的进度条卡满。

在还剩最后百分之十时,五条悟已经打完了电话。在他的腿边,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在没开灯的监控室里,手机的光线醒目得简直像鮟鱇。

我右手本来托着下巴,这会儿还没换位置,我只用余光去看屏幕上亮起来的字——

是小泉同学给我发来的消息。

【一枝同学,刚才我说的话……还请你考虑一下。我绝没有半分开玩笑的心,我是真的想要追求你。】

【请问,可以给我一个答复吗?】

然而,看到这条消息的,不只是我,还有从上往下看的五条悟。

“怎么办?”他说,“要拒绝吗?”

我拿起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

我输了文字,又删掉了,最后还是没能发出去。

因为……仔细想想,小泉似乎也不错,如果说和他试试也不是不行。但我现在有点心情上适应不了,还处于无欲无求的贤者模式,可是我不喜欢吊着别人,要不还是拒绝吧?

五条悟:“你在犹豫什么?”

“不……我只是在想,还是拒绝吧。”看着屏幕上百分百的进度条,我抽下存储器,说:“暂时没有回应任何人的追求的打算,更别提每天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可是还处于危险期之中,就这么任性将他人卷入可能存在的麻烦之中,我心里也过不去。”

就像是同我未说完的话产生了二重奏,本就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我面前的桌上投下一片影子——五条悟改变了姿势,他从桌上下来了,一只手撑着桌面,半边身子就在我斜上方。

“那我呢?”

“什么?”

“如果是我追求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