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振聋发聩的“没有”是比什么都要清晰的魔音遁入了我的脑海, 砸在了我的神经上。
失恋来得太突然,我就像从空中摔入了海水里,又咸又涩的浪潮钻入我的鼻子耳朵, 堵得我什么也不想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
尽管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但绝不是在今天这个场合得到这个拒绝的答案。
如果是我当面朝他告白被拒绝,也许我还不会如此失落。
正是因为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无防备的此刻所呈现出的才是他更真实的想法吧?
我捏着笔的手想用力, 但怎么都提不上力来,干脆顿在了纸上不动了, 耳畔响起的是那边愉悦的闲聊背景音,和七海还有伊地知彼此汇报工作情报时, 其中一人冷静、另一人急促的声音。
我感觉自己像个麻木的自动笔记人偶,竟然无师自通的筛选掉我不想听的声音, 将工作内容一丝不苟的整理了下来。
“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由我这边继续负责。”七海说完, 看了我一眼, 准确的说是看了一眼我记录的本子。
我冲他点点头, 表示自己工作上的记录已经完整, 不需要其他补充了。
“我这边就挂掉了。”他说, “后续的工作我会继续跟进。”
“啪——”的一声,挂断了。
电话结束后,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
我慢条斯理的收起记录的本子, 尽力让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工作上来——不可以亵渎工作, 这是事关我自尊的事。
“身体不舒服吗?”他说, “刚才记录的时候不自主的停顿了好几次, 健康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本钱, 如果状况不好, 我不建议你勉强继续工作。”
没想到我自以为藏得很好,还是被细致入微的七海察觉了我的不对劲。
好吧,振作一点。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忘了入职前的豪言壮志,别做让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事。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脸。
“没什么,生理痛罢了。”
这个回答略带无厘头,一本正经的七海大约也没料到,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喝点热水吧。”
我:“我会的。”
七海说他要去楼上找点资料,希望我先去停车场发动车子。
“车牌号你知道吗?”我问他。
“昨天看到的时候已经记住了。”七海说,“一枝小姐先去吧,我过几分钟再到。”
阖上门前,我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在门将我们二人的视线完全隔绝起来之后,我扭头往楼下走时,才有种大脑昏昏沉沉的感觉,像有一团迷雾萦绕着、穿插在其中,寻找我的每一个缝隙,然后往里面填补一些消极的东西。我快速的下楼梯,然后到室外的水池旁用冰冷的水拍了拍脸,确保自己真的是清醒的。
我用手掌“啪”的拍了一下脸颊——
“我该清醒一点。”我说,“我必须清醒,我还要工作,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别想了,什么都别想,就这么去工作,只想着工作就好。
我走到车旁,心中存疑:七海应该没看出来什么吧?
我总觉得他是故意支开我,想让我一个人静静,希望只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从楼上下来还拿了个文件夹,还带了一杯瓶装的热饮,应该是在自动贩卖机买的。高专的自动贩卖机种类匮乏,热饮几乎只有小豆汤。
哦……又是小豆汤。
“甜的热饮有助于改善心情。”他隔着一步的礼貌距离握着易拉罐的顶部,我伸出双手接下。
舒适的温度被我握在掌中,这一幕不知为何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望着易拉罐反光的顶部不自觉的低喃:“总觉得……”
“什么?”
“和那时候很像。”
“那时候?”即使是问句,七海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我解释道:“之前还在券商公司的时候,我们公司不是和七海先生的公司一起工作过吗?那时候也是七海先生给我们小组买了午餐……是在便利店选的,装了整整一袋子,有饭团、热乎乎的饮料、包子、面包……”
“好像是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他说,“关注工作伙伴的健康状况本就是职责范围内的事。”
他这种根本不把好事往自己身上揽的态度也太叫人安心了点。
我试着转移注意力,聊些其他的事情,七海本身沉静的气质容易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跟着降温,恰好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一种功能。
我问他:“虽然这么问有点冒昧……但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七海先生从公司辞职了呢?据我所知那家公司给出的薪水很不错吧?”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定要说的话——劳动本身就是狗屎。”
“欸?”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咒术师也是狗屎。”他坚定的继续说着——
“一定要选的话,就选我更适应的那个。”
……所以说,还是更适应咒术师的工作吗?
我喝了一口温热的小豆汤,方才一直握在手里,手已经暖和了。
没想到七海先生的暴言和外表完全不符,我一边喝一边想。
“可是咒术师不是很危险吗?也不是一定要做咒术师吧?就算薪水不错,但是和生命的重量摆在同一个天平上,这份付出是绝对不可能对等的……”我说,“虽然在兢兢业业的在公司上班,也会有加班猝死的风险。”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他说,“一枝小姐才是——为什么离开了原先的工作单位,转而投向高专,投向咒术界这个大泥潭做辅助监督,从动机上来讲更缺乏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呢?”被他这么一问,我也想不出来合适的回答方案。
如果是以前,我可以列出两大理由:为了理想,为了五条悟。并且可以洋洋洒洒的将这两个理由扩写出上万字来,认为都是我坚守在此处,并且推着我往前走的驱动力,可是就在短短几十分钟前,其中一个理由彻底崩塌,甚至摔落在地上的碎片还扎进了我仅剩的那条腿里,我疼得要死,却没办法找个安静的地方处理伤口,还得忍着继续走下去。
我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稳妥的回答方式:“为了理想吧。不过,我的理想并不是不是那么高洁、高尚的东西……要我用语言来形容我一时半会也没法找到合适的词汇,大概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出正面的贡献’之类的。”
“这种事不来高专也可以做到吧。”他说,“对社会进行正面贡献这件事并不拘泥于职业的形式。”
“……是啊 。”
我无言以对,只是望着易拉罐上被拔掉后再也无法复原的缺口,不自觉的低声呢喃起来——
“……为什么呢?”
……
……
工作中我保持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多亏了工作,我才成功的将这些惹人烦恼的感情从我的脑子里祛除了(虽然只是暂时的)。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的感觉非常舒适,这样我就不会有心情和力气去分心,而是将全部的精力灌注到井井有条的工作安排之中来。
伊地知前辈已经提前弄到了文件,所以我们的搜查工作畅通无阻。我们一路摸过去很快就搞清楚了那天长谷川翔太到底是去讲堂听了什么讲座。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买了两杯咖啡,一杯给了七海。
此时我们在讲堂外不远的街区停车,在车上讨论着长谷川的行踪。
“长谷川两周大概会来这边一次,时间非常固定。”
监控的照片上,每周都会拍到他经过这条街去往公共讲堂的模样,而且他每次都是穿着白色的衬衣和黑色外套的。
我啜了一口咖啡,将伊地知给我们的讲堂预约安排表打开,在这里清清楚楚的写着每个时间段来预约使用讲堂的机构或者个人的名字。
“似乎是戒赌会的活动,成功戒赌的人上去分享自己的故事,譬如戒赌之后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呼吁其他组员、那些渴望戒赌的人克制自己的**,加入到他们其中。”
“这似乎是种心理疗法。”我不大确定,“长谷川翔太和戒赌看起来不怎么沾边,难道是和他母亲相关?”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只是他母亲目前行踪不明,警方那边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
“七海先生。”我拿着这么厚一摞文件纸,问道:“每次和警方一起协同办案程序都这么复杂吗?”
“不,如果是特殊情况,我们这边有优先解决的权力。但这次工作目前为止都是以调查‘已发生’的案件为主,并且在这之前,没有人察觉到诅咒的气息。”说完,他补充了一句:“五条先生也没有。”
“啊……是的。”
“目前状况仍是扑朔迷离,按照目前已知我了解的情报来看——调查进度迟缓到不正常,当然,这并非是说你们的问题,而是每条线索都围绕着各种各样的误导项,并且延伸出的分支越来越多,逐渐盘根错节。”他说,“除了你之外还有好几位辅助监督也在调查,同样进度迟缓。”
“是吗?”我靠在椅子上,心想这件事越来越麻烦了。
“没有警方传来的信息,下一步也无法轻举妄动。”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着?”
“不,我正好收到了其他的工作委托。”七海蹙起眉头,“‘窗’观测到了新的咒灵,从距离上来将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现场已经有辅助监督进行安排了,我这边要前往下一个工作场所了。”
“我送你吧。”我说,“反正我接下来也没什么外勤的工作,只有文书工作,完全可以在家整理。”
“麻烦你了。”
将七海送往目的地后,我维持着正常的社交表情直到他背对我,完全离开我的视线,接下来我终于可以摇上车窗了。没有了工作、和同事两件事让我维持着外在的平稳后,我就彻底坠入了海底。
回家后,我打开暖气,然后洗了个澡,穿着居家睡裙坐在卧室的床边,这次我终于记起来我把烟灰缸放在了哪里。我本来有点想喝酒,发现家里只有上次和五条悟去吃鳗鱼饭的时候他给我的梅酒,我怕自己睹物思人,最终放弃了饮酒的念头,干脆坐在窗边开始抽烟,这次室温很暖和,我的手也不会因为寒冷而发抖,每一支烟都被我轻而易举的点燃了,然后我重复着点烟,抽烟,将它们死死的拧着按进烟灰缸里这个三部曲。
“……啊,该死,真该死。”
抽完这支,我对着烟灰缸抱怨起来。
到现在,我只感觉自己无比的烦躁。
更让我恼火的是我太清楚自己在烦躁什么了——因为五条悟,也只是因为五条悟。
我恼火的事情是全部,关于他的全部和我的全部。我从难过和失望到恼羞成怒只要了半包烟的时间,不,也许不止半包烟,在这之前,在我知道他那两句斩钉截铁的“没有”之后,我就一直在低落,如今我的低落终于枯竭了,证明我的心是有极限的,感情的数量也是有极限的。
这会儿我抽的太多,缺氧的感觉让我身子发软,我索性躺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上的缝隙发呆。
我睡了过去,睡了一个小时,然后我从床上爬起来,看着烟灰缸里的狼藉,忍无可忍的去将它清洗干净。在进行这个过程的时候,我才发现方才被我忽视的一个又一个的细节,比如这个房子里那些和五条悟有关的东西,比如他的牙刷、杯子,比如冰箱里他喜欢的饮料、食物,柜子里的零食。
多到简直叫人眩晕。
于是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锁起来,我本想钻进被子里,如今也作罢了——因为同样和他有关。
“这么一来……明明是在自己家,我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吗?”我揉着太阳穴,最终还是回到了窗边的沙发上倚着,然后仰头望天发呆。
“至少我今天不是一无所获。”我告诉自己。
在今天,我彻底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陷入爱情的人原来真的只有我一个,二是承认这件事比我想象中还要困难。
也许我得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关怀、也许这种关心对他来说是再常见不过的行为,但我却产生了微妙的误解,而这份误解又使我产生了“原来我可能是不同的那个”这种惊天大错觉。
家庭关系,社会地位,财富差距......这些客观存在的差距我一直承认他们的存在,但我潜意识里其实有种自欺欺人的乐观——如果我们之间互相喜欢,那么可以一起面对这种差异,那它们都不是问题。
他给我的那些让我以为自己真的有戏的错觉使我盲目的乐观。
可在我知道自己只有单方面的脑子发热之后,这些因素就变成了阻碍我的重负,我独自一人无法战胜它们。
这么说来,我似乎不能说是失恋,只是搞清楚了自己一直以来误解的东西的根本是什么罢了。
“——这不是更残酷了吗?”
看来是我和他相处得太短了,如果久一点,我也许就知道五条悟平时是怎么和别人相处的,这样一来我就有了参照标准,不会产生“他搞不好对我也有意思”这种离谱到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错觉了。
一个清晰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应该和他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让我的脑子冷静下来。”
对,就这么做。
给我一个彻底冷静的时间,删掉那些所谓叫我不安的“不平等”和“错觉”,让我的人生重新回到没有五条悟这个选项时的状态。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得收拾他留下的那些东西——还好他几乎没留下什么,除了那些可以随时丢掉的生活消耗品之外,他没留下什么私人物品,衣服也没有。
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没法完全沉下心来收拾屋子,可一想到今天呆在家里我铁定会心神不宁,我决定今晚在外面找个地方过一夜,等明天彻底冷静了再来考虑收拾屋子的事情。
我越想越觉得思路明朗了,更何况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约定,所以终止现在的状态也不算是什么反悔的行为。
于是我一跃而起,开始换衣服,然后抓了换洗的衣服为今晚外宿做准备。
我想起我家的备用钥匙五条悟也有一把,我还没收回来,考虑到从他那里要回来的可能性无法估算,我已经提前做好了找人上门换锁的心理准备。
我打开床头柜打算拿药盒时,才发现昨天找到的五条悟写的那张小纸条被我藏在了这里。我终究是没下手撕碎,而是捏成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自嘲的想道:昨天的这个时候我想着如何告白,今天的这个时候我想着如何保持距离。
对了……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就是他的生日了。
我买来的礼物也算不上有多么别出心裁,其实也只是中规中矩罢了。
可是我也不想留下它们,留着也占位置,丢了又很可惜,毕竟本身就是为了用在五条悟身上才买的,好像怎么处置都不合适了。
短暂的纠结之后,我还是决定送给他。
“……买都买了。”
买都买了,我也不至于小心眼到又不送了,他的生日大概会有许多人送上祝福和礼物,他肯定也不会一一去探知礼物背后的想法,更何况我现在的确是没什么想法了,那这两件礼物对我来说也只是出于礼貌而挑选的赠礼罢了。
只是同事关系的赠礼,没什么值得我回避的。
出门外宿前,我将两件礼物放进礼物盒里,然后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下面压了个小纸条写着:“生日快乐。”
照理说他今晚就能回到东京,但我想他极大概率是不会过来找我的,所以——
很可能我明天回家后,现在桌上的礼物是什么样,明天也是什么样。
就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无人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