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就像一颗惊雷在空中爆破。

我并非没有想过我说的那些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或者说五条悟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人永远只想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我同样不例外,我当然希望只听到他肯定的答案, 而不是模棱两可的, 让我必须自己去揣摩的答案。

在这不到一秒的短暂时间之内,我的大脑就像超负荷运转似的。

勇气这东西突然袭来,超出了我一直以往的安全范围, 蓬勃的朝外扩散。

快回答我。

我焦灼的等待着——

清浅的笑声如同坠入潭中的花瓣——原本是在空中的,不知为何无法落地, 最后只能在一汪春水中着陆了。

“再稍微等我一会。”他说,“很快就会回来了。”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我愤愤的想着, 这不就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吗?

看似是越级犯规,让人心跳不已的回答, 其实我仍然没能窥见其本心。我的郁闷似乎是隔着电波传达到了他那处,五条悟用迷惑的、像是在安抚后辈似的口吻予以回答——

“我很快就回来了, 所以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我只是感觉一切都成了一团乱麻, 我说:“我要继续开车了, 等会再回你。”

电话挂断后, 我开始思考。

五条悟的逻辑应该是很简单的——

“因为你想我, 那我就尽量快点到你身边。”

光这么看是逻辑完全正确,而且挑不出错误的回答,可问题就在于我们的关系。

如果是恋人, 这可是满分应答。那并非恋人关系的话, 这段话要怎么解读?

更可耻的、令我动摇的是——我心动了, 就因为他说得太直白, “到你身边”是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咒, 一旦脱口而出其魅惑人心的效力就疯狂奏效, 满地的杂草都被滋长成了草墙。

我捏紧方向盘,心想:我讨厌抠字眼游戏。

手机再次响起,而这次拨通我电话的并非是五条悟,而是今日一起办案的佐藤警官。

“你好?”我问道:“是宫本美香的男友找到了吗?”

“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件事想要拜托一枝小姐……”她那边传出纸张翻阅时候的沙沙声,“宫本美香的手机上、SNS上似乎都没有提到这位男友的名字,目前只知道他成绩优异、考取东大也颇有把握,根据宫本美香对他经常的赞美来说,容貌应该也不错……可是……”

“可是?”

“他们并没有合照,一张都没有。”

我好奇的问道:“完全没有?就连那种给脸上用贴纸盖住的照片也没有?”有的人不喜欢露脸,所以最后拍照完了会用贴纸盖住关键信息。

“完全没有,SNS上只有关于物品的照片,对方入镜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实在是很奇怪。”

从宫本美香一直高调的和周围的友人分享自己的恋爱情况来看,她绝对不是会对恋爱藏着掖着的人,甚至很享受这种感觉,如此乐在其中的人却能抑制住在SNS上分享一切关于情侣的图片吗?我想是很难的,除非有什么东西能凌驾于她的个人意志之上,对她下达绝对不可违抗的命令——

这个人,不就只可能是她那个神秘男友了吗?

佐藤警官在那头继续说道:“我们唯一搜索到的关于神秘男友的信息,是他和宫本美香在同一家补习班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班同学——似乎是宫本美香还没有顺利追求到他的时候,现在我们会继续追查关于其身份下落,同时想请一枝小姐去一趟补习班,问一问那孩子的事。”

“我明白了。”

“宫本美香在补习班的三班,大约在两个月前,她和朋友提到过‘对第二列第三座位的男生一见钟情,然后他成为了我的恋人’。”

我问:“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提到过?”

“没有……”

难怪变得这么棘手,照理说按照警方的手段想要搜寻一个高中生的信息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偏偏就是找不到那位神秘男友,仿佛他才是人间蒸发的那个人。

我应下了,然后将车子往补习班的方向驶去,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现在是工作日的下午,还没到补习班的孩子鱼贯而出的时间,我很快就找到了佐藤警官说的高中部的三班。

孩子们还在垂头上课,时不时扬起头来看黑板上的粉笔字,我自然是不可能进去打扰的,虽然还是高二,但都是为了后期的升学做准备,我只能在外面的玻璃窗寻找佐藤警官说的座位。

然而我还没仔细看,就发现教师之中有一块明显的空缺,分明是名额紧张的精英补习班,竟然还有空出来的位置本身就很奇怪。

“第二列第三座位——”我回想起佐藤警官的话。

不正是现在教室里空出来的位置吗?

距离下课时间还够远,我只好去找了负责人要了一份这个班级的名册,还翻到了一个我有点印象的名字——龙之峰,似乎是上次黄濑给我联系方式的那孩子,但上次案子已经解决了,我就没有联络过这位学生,原来他和宫本美香还有她的神秘男友是一个班级的。

顺便我也知道了她神秘男友的名字:长谷川翔太。

我问眼角已经堆满皱纹的负责人老师:“长谷川翔太这孩子最近没来补习班吗?”

“啊,那孩子?”他托腮短暂回忆了几秒后,告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来过了。”

“座位依然给那孩子保留着呢。”我问,“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长谷川那边说自己随时可能回来上课,希望不要动他的座位……毕竟当事人都这么说了,而且补习费一直在交,所以我们就保留了空位给他。”

“长谷川同学有说自己是什么原因没法来上课吗?”

“只说是家庭方面的缘故……我们也不好多问。”

我心想,再加上他又按时给钱,所以补习班的老师觉得也无所谓了吧?

“您对那孩子有什么别的印象吗?或者有什么在意的事情,什么都可以。”我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来让对方放下戒心,被人这么端着,大多数人还是会好好考虑接下来要说的话的。

果然,他见到我的动作后,原本不耐烦的神色逐渐舒缓了几分,在我(尽可能)真挚的注视下,他开始从回忆中捡出关于长谷川翔太的事情。

“长谷川同学嘛……成绩优异,人缘也好,再加上容貌出众,所以在女孩子里很受追捧。有的老师并不喜欢他招蜂引蝶的姿态,有的人视此处为升学战场,是圣地,也对他颇有微词,但也没发生过什么大的口角……唯有一次,似乎是因为御守吵了起来。”

他说:“有人想买走他的御守。”

我竖起耳朵——

御守,又是御守。

“长谷川同学顿时血气上涌,竟是扯着对方的领子然后朝着鼻梁用力挥拳,力道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回忆当时的场景,不自觉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确认是否完好,然后说道:“对方被打得满脸都是血,还进了医院,然而长谷川家开出了金额不小的补偿,这件事也就压了下去。”

“这是我对长谷川同学唯一留下印象的事了。”

我在本子上记下“反常行为”、“暴力见血”等关键词,打算等到负责人离开后,我再补全笔记。

“对了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原本已经背过身打算离开的负责人猛地转了个弯,环顾四周后俯下身神神秘秘的说道:“长谷川同学似乎很喜欢去隔壁那栋废弃大楼,也就是那个跳楼圣地拍照……他好像非常迷恋这些,这个能算情报吗?”

我看他猛的杀回来,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大爆料,听完后哭笑不得的说:“我明白了,感谢您的配合。”

“还有,那孩子喜欢去废弃大楼的三楼,然后在正对着他教室座位的位置朝下俯瞰。”

“您连这都知道吗?”

“您不会是怀疑我吧?”他急得眉毛挑起来半撮,“长谷川有次把自己随笔的小纸条夹在试卷里交给了教师,我们只是正好、不小心看到了……”

见他真的张皇起来,我只好点了点头称谢。若非是他们的无意之举,也许还无法得到这个情报。

御守、废弃大楼、跳楼的自杀者……而且最初坠楼的人也全是在那栋大楼。

果然还是要去查一查。

收好工具,我看了下时间。我给龙之峰同学发了一条邮件,说希望和他约个时间,下课后见面,能否赏个脸之类的话。然后就去了旁边那栋废弃大楼的楼下,从街边朝里头看还是老样子,天空变得逼仄压抑,头顶成了密不透风的空气墙似的,漏进来的光不像光,像透明的絮状体在空中掉落。

我依然没能感受到半分诅咒的气息。

我本想上楼一探究竟,但对未知危险的警惕让我再次清醒。恐怖片中最容易死的就是单独行动探索未知地图的人,我对自己的行动能力非常清楚,万一发生事故,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这么想着,我拨通了五条悟的电话——

刚一接通,我就听见了风铃撞铃发出的声响,以及门发出的咯吱声。

他是在什么店内吗?

“终里?”他说,“怎么了?”

工作时间,我抛开那些想问他私人问题的杂念,继续说工作的事。

“其实是这样的……”我简单说了下我今天查到的案子和线索,让五条悟了解清楚情况,然后问道:“五条先生,上次我们一起探索过这座废弃大楼,我记得毫无诅咒的痕迹。”

也不怪警方多想,如此多的诡谲之事交织在一起,却又一个都没法尘埃落地,难免让人心中浮浮荡起,充满怀疑。

我此时站在两栋楼房中间的过道里,仰头看向三楼,也就是长谷川最喜欢的那个位置,看不出来什么痕迹,干干净净的。

五条悟说:“‘那个时候’的确是什么都没有的——”

“也就是说,现在有可能发生改变?”我的鞋子踏着水泥地,我缓缓挪动着身子观察附近。

五条悟那边静了三秒,他问道:“你现在在那座废弃大楼里?”

“没有。”我立刻否认,“我是那种看到危险一点估量都没有就往上冲的人吗?”

我本以为五条悟会说“不是”,结果他悠悠来了一句——

“这可不好说。”

随后声音变得紧促,“诅咒的状况随时都可能发生改变,毕竟是从人心中诞生的、无法操控的存在。一时不存在诅咒的位置并不能保证一世都是光洁纯净的,然而唯有一点可以确定——和诅咒扯上关系,大部分情况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句话我非常赞成。”我说。

我此时走到一块地砖旁,这里的砖似乎有点不一样,被人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一条线在上面。我蹲下来,打算拍张照片留存,我一边回答着五条悟的话:

“五条先生,难道是在关心我吗?”

一阵阴郁的冷风恰此刻从我头顶刮过,就像一把刮刀顺着我的脖子擦了过去,我下意识的缩紧身子,打算观察地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条线,并且我回答五条悟说:“五条先生我要拍照了,电话我先挂——”

“啪叽——”

什么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溅了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赤色的液体好像是有温度的,飞溅到了我的皮肤上,还有白色的衬衣也沾染到了不该存在的颜色。原本在地上画着白线的位置,如今躺着一具坠亡的尸体,在那张少年人的脸庞上有着完美定格的嘴角,却因为死亡而变得扭曲,至少看起来不像是在笑,像是被生生扯出来似的。

就像,就像被折断后摔落在地上的蟋蟀。

这张脸,是我方才在负责人的登记表中所见到的——疑似PUA宫本美香的那位神秘男友,长谷川翔太的脸。

我拿着电话的手,在面对一个衰败得毫无征兆的生命时,也变得软弱了,变得拿不住手机了。

长谷川翔太坠楼了,并且落在了我的正面前。

“什么声音?”

五条悟的声音约是从什么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终里?”

“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