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因为那位先生的大方和慷慨, 我给五条悟的礼物也就有了着落,心底里的一块石头总算顺利着陆了。

五条悟的生日我几乎是掐着时间开始算什么时候了,墨镜和袖扣二者之中总要送出去一个, 不过据我观察, 还是墨镜的实用程度对他更高一些。

翌日,我从床上起来时还是睡眼惺忪的状态,半梦半醒的起来洗漱, 穿好衣服,身旁少了个动静很大的人, 世界顿时安静了不少,安静到让我怀疑自己还在一个无声无息的梦中仍未醒来。

“真不习惯。”我嘟囔着开始准备早餐。

我在厨房的水池旁, 将洗好的番茄切块夹进三明治里,打开冰箱才想起来我没买火腿片, 也没有培根可以吃,只能吃全素的三明治了。

说来也怪, 我以前没有一定要在三明治加肉食的习惯。五条悟在看到我的早餐搭配后自作主张的帮我塞了火腿片, 然后这个习惯就留下来了。

他的确在吃东西上比我讲究。

今天要去一趟帝丹高中, 不过在场的还有警方的人, 我也只是走个过场的陪客罢了。所以提不上有多高的工作热情, 想着做好分内的事情就够了。

等我到了现场,已经有一位短发的女警在等候了。她发尾微微翘起,就像是身体中活力素的外在表现, 见到我来, 我们先是出示证件以示身份, 通报了姓名之后才开始聊工作。

名叫佐藤美和子的警官性子活泼外向, 同她交谈并不会叫人感到负担。

“今天还有一位同事, 不过我让他去帮忙买早餐了, 对了对了,一枝小姐吃过早餐了吗?要帮你一起带一份吗?”说着她就拿出手机,似乎是打算帮我也喊上一份。

我连忙制止:“我已经吃过了,感谢佐藤警官的好意,不用麻烦了。”

没过多久,另一位男性警员就小跑着带着水和食物的袋子过来了。

名叫高木的警官从袋子里取出一瓶宝矿力递给:“水我买了三份,这一杯是给一枝小姐的。”

“谢谢。”我接过后问道,“今天的搜查工作已经有了具体的安排吗?”

他掏出本子:“主要是事故坠楼的学生他所在的班级,年纪,以及教职工的相关人员的问话……除此之外还有她的亲朋好友,社团成员。”

佐藤和高木先去询问教职工了,而我则是去了坠楼的那孩子所在的班级,没想到还没走近教室,就先撞见了熟面孔。

“一枝小姐?”

三岛同学正和同班的男生在窗边聊天,和随意的倚靠在窗旁的同学不一样,他保持着正经的直立姿势,一见到我,那双眼睛便瞪大了,仿佛看见了不存在的幻觉似的——

“我,我看错了吗?一枝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竟然是开始自我否定了。

“你好,三岛君。”我见他站在二年B班的门前,想来也是这个班级的学生,好巧不巧自杀者和他是同班同学。

“真的是一枝小姐?”他低声喃喃道,朝身旁的同学说了句”等会再聊”就主动迎了上来,还不忘记整理自己的校服领带。

我本来想要对他可爱的小心思露出微笑,转念之间却想到了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不也是恨不得面面俱到吗?

“您怎么会在这里?”他先是礼貌的看向我,然后环视四周,见是我孤身一人前来,心中疑惑更甚。

若非是我穿着职业装打扮,搞不好就产生误会了。

“事实上,有些事情需要二年B班的同学们配合调查,我正是为此而来的。”我不喜欢给人不必要的留白幻想,直接道出前来的目的,以工作为准,我说:“上周的坠楼事件三岛君知道吧?”

“这样啊……”他语气里失望太过明显,不过很快就重新整理好了心情,他走到教室的窗户旁,指着其中一个座位——

“这是坠楼的那位宫本美香同学的座位。”他说,“事件过后距今,除了最初警方的人来检查后,再也没有人碰过。”

教室中唯有那个座位周围形成了真空地带,孩子们主动避开,于是死者生前的位置成了喧闹的教室里唯一的孤岛。

只是,上面还写着不太好看的东西——

“去死”,“笨蛋”之类的,也有些不堪入目的词汇,但大多是在说笨,脑子不好之类的,并没有除此之外的羞辱。

“去世的宫本同学在校时期的成绩怎么样?”

三岛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照片,对三岛说:“可以打扰你一会儿吗?有几件事我想问问。”

“可以啊。”他说,“我是班长,前几日已经被警方大致问过一些事了,话说回来,这个案子果然是有内幕吗?不过我也认为宫本同学不是自杀。”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前几日还很期待的说‘今年的圣诞节要和男朋友一起去迪士尼约会’,并且和班上的女孩子聊到要买什么新的鞋子来搭配裙子什么的……因为聊得很火热,所以听到的人也不少。大家都想不到她竟然会……”

我点了点头。

既然有聊得来的女同学,看起来也不像是会被人在书桌上乱写乱画的被霸凌对象啊?

看出我的疑惑,三岛主动解释起来:“书桌上的字是宫本坠楼前一日写上去的——是她自己写的。”

“什么?”

我再度看向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因为太过简陋,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是同一个人的笔触。

“班上的同学都看见了……大家都记得这件事。对吧?”他问向身旁那个等着他的男同学,后者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前兆吗?”

“硬要说的话……小考的成绩出来了,宫本对自己的分数并不满意这件事算吗?”那男生说完挠了挠头,眼中满是迷惑:“但我认为这也不至于让人发疯失常吧?再说那家伙平时成绩也不算很好……突然变成了对自己的分数高要求的人才奇怪呢。”

三岛也苦笑着说:“所以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啊。”

“你们有见过这个东西吗?”我将方才拿出来的照片递给他们,是一个蓝色的御守。

“这个?知道知道,最近很流行的学业御守嘛,似乎是从哪个补习班传出来的,据说非常灵验——但是只有优等生才能拿到,据说是不会外传的,话是这么说,但我们也都有见过,只是没有机会拥有。”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可是那些求了御守的大多数原本就是成绩优异的尖子生,这之后成绩也依然很好,我觉得和御守没什么关系吧?”

“成绩不好的宫本同学不也有御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和她不熟啦。”

这之后我又去问了班上的其他同学,以及被害人的社团成员,给出的都是差不多的回复。

“美香?那家伙脑子不好使啦,直到高一还在做辣妹,差一点出勤率就不够了,不过上了二年级后收敛了很多。”

“社团活动说到底就是借个地方喝下午茶罢了,学习?和她沾不上边啦。”

“她最近倒是一直嚷着说要好好学习,因为外校的男友打算考东大,她也想一起去,但是东大又不是临门抱佛脚就能考上的。难道说她以为自己是真人‘垫底辣妹’吗?”

“不过美香最近都有好好上课做笔记,也不怎么逃课了……出勤率好像也上去了一些。总之是比之前要好了嘛,我们也不会说什么打击她的话。”

“她好像太急躁了点,希望成绩立刻就出结果,所以千方百计找别人弄到了只在优等生圈子里发放的御守。不过单纯的迷信罢了,又不能真的帮她提升成绩,我认为太心急了。”

“她不是说,月考的成绩出来之后就去喝男友约会吗?所以我们谁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话到这里,说话的人也不由得停下了。

我对那个贯穿全部剧情的男朋友十分好奇,问道:“你们见过她的男友吗?”

大家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照片有见过吗?”

“没有,美香藏得很严实,要不是听到过她和男友打电话,我们还以为是她虚构出来的人呢。”

我合上本子,对她们说:“谢谢你们的配合。”临走前看到女孩子们改短过后的校服裙子和露在外的大腿,我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天气冷,要注意保暖哦。”

一轮问话过后,我对美香的形象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目前已知美香有一个神秘的校外男友,成绩优异,目指东大,而美香似乎对他格外迷恋,甚至开始认真做自己最讨厌的学业,只为了以后和男友不分开。

她还不惜一切手段搞到了只在优等生中流通的,据说非常灵验的学业御守。

而美香和男友约定的圣诞节约会似乎和月考的成绩有关?难道说是没到一定的分数约会就会泡汤?

我在本子上记了下,心想:现在的情侣谈恋爱也太上进了吧?

但只是因为成绩不好,没法约会就一气之下坠楼自杀……也太……

不,我又摇了摇头。

看似荒谬,但未必没有可能。

将事情往糟糕的方向想,万一是美香的男友做了什么手脚呢?更别提有的男生会故意贬低女方,让她们觉得自己是事事不成的失败者,进而操控她们的精神,恶劣一点的甚至会给出死亡暗示。

比如“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的话,我就不需要你了,你不如去死吧”之类的——

想到这里,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还没见过美香的男朋友这个重要证人之前,不应该用恶意去揣测他的想法。

一切还是等有了更多线索再来判断吧,仅凭自己的想象就污蔑他人可不是正确的行为。

和高木还有佐藤他们汇合之后,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我们没吃午饭,于是就近找了位置坐下,在包间内我们简单交换了情报。

“宫本美香是由外婆独自抚养长大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跟了母亲。在四岁的时候,母亲因为入室抢劫被犯人残忍的捅了十几刀当场毙命,而美香则是被藏在柜子里,目睹了全过程。后来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去年外婆也过世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

“没有其他亲戚吗?”

“没有。”

高木将资料递给我,上面记录了被害者的资料。

宫本美香是个留着黑色长直发的女孩,长相清纯动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是辣妹。

而我则是说了关于她男友的事情,说完后我问道:“我们能找到被害人的男友吗?如果能找到,工作推进起来会更快吧。”

我没有提到自己关于pua的猜想,我担心我先入为主的观念会影响断案工作,没想到干练的佐藤警官似乎是有和我差不多的想法。

“这个男朋友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搞不好真的有问题。”她说,“去年不就发生过类似的案子吗?同居的男友其实是牛郎,为了让女方对自己死心塌地,不停的对其人格进行贬低,然后让女方去做陪酒女来养他,再榨干了对方的价值之后转而投向其他目标,结果被已经离不开他的女方暴怒之下在车站刺死。”

说完,她评价道:“场面可是相当的血腥,而且被人偷拍后还放到了推特上最后被疯传。”

“我知道,是重大新闻呢。”我说,“说起来,前不久不也发生了类似的案子吗?”

比如为了供养自己喜欢的牛郎干脆辞掉了白天的工作去做陪酒女,最后还染上了病,而牛郎也彻底抛弃了她,心灰意冷后跳楼自杀了。

“啊——真是的,希望那个男学生是无辜的,不然事情可就大条了。”佐藤警官一手握拳敲击桌子结束了话题,正好此时热腾腾的饭菜已经呈了上来,她一边摸筷子一边说:“恋爱这东西,不应该是平等的吗?”

我也饿了,所以没想太多。只点了点头说:“道理大家都明白,实际做起来却很难。”

我夹起一块炸鸡,说:“恋爱中一直是被对方付出的那个角色,久而久之会不会变得认为这是利索当然的事情呢?一旦享受到了被人追捧的甜头之后,就会变得吝啬自己的付出了。”

高木说:“恋爱还真是门学问啊……”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情杀。”

“唔,这倒是不好反驳——”

下午他们要回一趟局里,我也说自己正好要去保险公司提车子。我还是很在意被害人那个神秘男友,于是跟他们交换了联络方式之后,希望有消息也能告知我,佐藤警官爽快的答应了。

我开车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五条悟的电话,他那边杂音很大,好像是在风很吵闹的位置,但我戴着耳机,所以只能忍受噪音。

“终里。”他喊着我的名字,“你现在在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在工作啊。”前面的红绿灯要切换了,我赶紧抬头,心不在焉的听着五条悟的话,我问他:“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没什么,你到家了吗?”

“没有。”我透过车窗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等待着换灯。

“车已经修好了?”

“嗯,我正在开车。”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些琐碎的小事,难道是工作做完了正闲着在吗?因为注意力分散,我没法很好的领会他现在的感情,只能他说什么我就跟着应两句。我甚至有种荒诞的念头——五条悟似乎在确认什么。

“工作方面怎么样?”

如果他在我面前,我大约能想象出他满载笑意的脸。

我脑海里蹦出来的是佐藤警官的那句——

“事情好像有可能变得大条了。”不自觉就说出口了。

五条悟听到我说不妙之后,大约削减了百分之三十的轻浮,填充进去了一些叫人安心的语气,问出口的是:“没问题吗?”

“啊……没问题,事件的调查尚且处于初级阶段,仍然存在不少我们还没弄清楚的疑点,细致的调查由警方那边的人来提供结果,但目前没有看到诅咒的痕迹。”我说,“‘窗’也的确没有观测到诅咒的痕迹,目前只能将其归为普通的社会案件。”

这次换我来发问了。

“五条先生那边呢?”我本想问他工作是否顺利的,但脱口而出的却成了其他大胆的句子:“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啊……我到底在焦躁什么?反正他总会回来的,生日又不会跑掉?

“嗯——”五条悟的声音如扬起的水波,“是想我了吗?”

同坠落在地的尾音一起发生的,还有切换至通行颜色的绿灯。

除了五条悟随口说出的这句,让人惊愕、下意识的陷入忐忑的调笑之外,我面前的道路畅通无阻,没有行人,就连车流都好像看不见了。

此时此刻涌上我心间的,除了知道我们相隔千里后,因距离产生的勇气之外,还有一股又温又热的情绪。回想起今日听到的一句句叫我脑子发涨的话,让我顿觉自己如同逆行而上的小舟,妨碍我的阻力是“不平等”和“缺乏勇气”。

真讨厌。

为什么一直都是他随口说的话让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是被惊吓得飞走的海鸟吗?

“是哦。”

“有点想你。”

这只海鸟的翅膀上,每个羽毛都是卑劣、迫切、容易受惊吗?不对,她应该还有叛逆、任性、逆行的振翅方式。

“五条先生有在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