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久等了。”伊地知站在白板前, 手中还握着两张文稿纸,在我们桌上的同样是关于这次事件的资料,除了我之外, 还有几名不认识的同事, 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西装,导致整个会议室都显得分外沉闷。

我转动着手中的中性笔,看着伊地知将几张照片钉在白板上。

“除开先前跳楼自杀的受害者, 新的受害者又有四名被发现了,全都是在学校的天台跳楼自杀。”

其中一位同事举起手来, 问道:“我有件事不明白——”他指着其中某张照片,说:“第二位受害人和第三位受害人是同一所高中的, 并且间隔了两天时间,第二位受害者自杀后, 校方不是应该迫于压力提早将天台封锁吗?”

“这也是问题之一,校方分明锁死了天台, 并且用锁链缠住了把手和锁, 照理说是不可能从楼梯口上去的。然而第三位受害人坠楼时是有诸多目击证人在场的, 均可以证明他是站在天台顶层一跃而下的。”

“也难怪他们会疑神疑鬼。”同事B低喃道。

“请大家看手里的资料, 现在已经确定出现死者的四所高校都位于东京都内, 除此之外还有潜在的可能受害者,东京以外的地区已经由警方先一步进行调查了。”他说,“我们先处理好这边的工作, 然后继续配合警方行动。”

其中一名举起手来, 问道:“提问——不是应该让警方配合我们行动吗?”

伊地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说道:“这次情况比较特殊, 上面的人也有自己的安排。总之, 接下来的工作我们来分配一下……”

在一系列的讲解彻底结束后, 我从前辈手中拿到了一份工作计划书和详细资料。五条悟说的黑暗职场事件并未发生,善解人意的前辈们自告奋勇去了更远的地方,而是将一看就知道最简单的活儿留给了我,我一方面感慨大家都是好人,又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完全独当一面,成为和他们等位置的、成熟的辅助监督。

走出会议室后,其他几位同僚已经分别朝不同方向离开了,我抱着文件还没想好往哪走,伊地知前辈关上会议室的门,竟是看穿了我有心事,主动问道:“怎么了?工作上面有什么还没弄清楚的地方吗?”

“没有,您解释得很清楚。”

伊地知前辈虽然平时并不是强势的性格,但是谁都不会否认他在工作上细致认真的态度。无论是什么细节的位置他都尽可能的讲解清楚了,不存在遗漏。

工作能力上叫人无可挑剔的可靠。

面对这种前辈,我也袒露出真实的内心:“我只是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希望自己能早点独当一面。”虽然受到大家的照顾,但绝不能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恩惠。

伊地知像平时那样发出了一个虚弱的气音,他用食指和大拇指贴着自己的眼镜往上推,一本正经的问我:“一枝小姐对辅助监督的工作是怎么想的?”

我说:“协助和监督咒术师完成工作?”

虽然“协助”这个范围非常的广泛,而且“监督”似乎也未必是真的有所谓的监督权,总的来说更接近于一个综合的后勤岗位。

“辅助监督的伤亡率,在入职资料中清清楚楚的有写到。”他说,“咒术师因为数量罕有,所以伤亡率居高不下。而辅助监督的人数虽多,伤亡率同样不低,这是由于其性质所导致的。我知道,比起其他的工作来说,辅助监督本身并不起眼,而且十分平庸、普通。伤亡率乍看之下也只是数字,无法感同身受……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我能明白一枝小姐迫切的想要成长,成为一名出色的、独立的工作者的愿望。但是在此之前,作为前辈,我们同样也有责任进行正确的引导,以及在你完全成长起来之前给予适当的保护。这是让你在前期累积更多的经验——留存于你身体中的经验能够让你磨练出应对危险的技巧,总的来说,能够减少伤亡的可能性。”

“——所以,还请不要心急,这绝对不是过保护。是为了能够走得更远,而必须要进行的培训。”

我咀嚼着前辈作为过来人说出的这番话,即使是再怎么愚钝的人,也能从中感受到实打实的关怀。反倒是让我觉得自己太急功近利,对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了害羞。

自此,我深深的朝他一鞠躬——

“非常感谢您和其他前辈。”

在他削瘦的、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平稳的微笑。

……

……

从高专离开后,正好也有同事要回市区,就麻烦他捎了我一程。伊地知前辈把风间先生要资料也一起给我了,他们在群里面简单沟通了一下时间,如果今天方便的话 就直接面交资料。

风间先生那边很快就回复了。

【风间:下午大概一点钟可以吗?】

【我:好的,还是在市政厅见面吗?】

【风间:一枝小姐现在在哪边?我正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可以约一个近一点的地方见面。】

互相通报了地址之后,竟然距离我原先工作的位置很近,如果是那附近的话,我们完全可以约在咖啡厅旁。

同事的上田智子小姐似乎和我依旧同路,可以将我送到波洛咖啡厅前的十字路口处,我当然是连连感谢。

下车时,她拿起手机笑着问我:“一枝君,我们来交换联络方式吧?”

我受宠若惊的和这位和蔼的前辈交换了Line还有手机号码,智子小姐要大我三岁,独身,似乎是和某位同僚秘密恋爱中——这些情报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咒术界就这么小,外加人丁稀少,一点花边新闻很容易传得人尽皆知。

“对了对了,把一枝君拉进我们的女性聊天群好了。”她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我很快就收到了推送——

我被她拉入了聊天群,群名叫“咒术系女子相谈会”。

她挑着眉毛扬了扬手机,得意的说道:“如果有职场恋爱的打算,可以和大家一起进行烦恼相谈哦。哪个男人不太行啦……哪个男人性格糟糕、哪个男人对女朋友最体贴、哪个男人水性杨花……让你在恋爱前就断绝一切后患,这个群就是这么一个大型八卦集中地,不过偶尔也会出现一点像样的情报。”

“那,我就说到这里咯?”她说,“你接下来还有工作吧?加油哦。”

于是,在往波洛咖啡厅的这段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刷着手机。

群里的消息刷得飞快,虽然前辈说是恋爱和社交相关,但也有不少涉及到工作方面的情报,意外的能学到些新人不知道的知识。

就在我津津有味的看着时,突然有人起了这么一个话题:

【说起来今年就快过完了……年榜是不是很快就会出来了?】

【年榜啊……第二名你们都想好给谁了吗?】

【果然还是七海先生吧?除了他我也想不到其他人能够坐到第二位了。】

他们就这这个话题说出了一个又一个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名字,然而提到的诸多名字里,唯独没有五条悟的。

我好奇的打出了在群里的第一句话:

【请问,年榜是什么榜单?】

【哦呀?是新人?谁拉进来的,我们最近有新人吗?】

【不知道,京都这边没有,大概是东京的吧?】

【年榜就是……“想要和他结婚的男性排行榜”、“绝对不要和他结婚的男性排行榜”、“想要和他成为恋人的排行榜”、“以及绝对不要和他恋爱的排行榜”四个榜单哦。】

【建群以来已经评选过三次了。】

也就是说这个群至少存在了三年以上?

我把消息往回翻,看到其中一条后,我又问道:【为什么是从第二名开始排?】

【啊……这个嘛,因为第一名……】

【第一名就是那个啦……】

【嗯……对的,只有那个人啦,无论是红榜还是黑榜都稳居榜首从未变过的存在。】

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敲着键盘的拇指再次点进对话框,开始输入:【“那个人”是谁?】

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后,群里有短暂几秒的静默。原本大家发消息的频率就像坠落到地上的雨点,频繁到要不停的往回翻才能看得清,而我的提问就像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在这之后无人作答。

【你是新入职没多久的吧?】

【是。】

【“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啦!独一无二的那个——】

【“最强”。】

我收回放在屏幕上的手,心中浮现出的只有“果然如此”四个字。

红榜和黑榜都常年稳居首位,这不就是在女性心中地位非常微妙吗?究竟是爱是恨,是喜是憎呢?五条悟似乎在任何场合都是被划为“独一档”的那个存在,其特殊性不亚于从茫茫海水中捞出了一粒璀璨夺目的碎金,任何东西都无法掩盖其光辉。

可是,我太好奇她们评选的原因了,只好又开始输入问题:【欸?为什么?】

说到这个,她们就来劲了——

【这要说起来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的嘛……上红榜的理由很简单,无外乎是其外在条件太过优异,不管是恋爱还是结婚都是万里挑一的珍惜存在。】

很快就有人在后面补充:【比如力量很强大啦。】

【再比如——家境优越,物质条件天生就和大部分人不在一个档次了。】

【又帅又有钱。】

的确,只看这些条件,说没有人喜欢他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黑榜也长居第一,证明大家在对五条悟的婚恋情况的看法上高度统一。

【那黑榜呢?】

【性格叫人难以消受……只是同事关系的话就算了,倘若是以恋人和未来的婚姻对象作为参考标准实在是使人忧心。

【有吗?我觉得性格还好哦。】其中一名说了不同观点,【只是御三家的环境很复杂嘛……也没有说他们不好的意思,只是和我自小受到的教育相悖。】

【啊,我懂你的意思。家族内的嫡庶之分,还有可以纳妾的习俗放到现在来看叫人简直没法接受……既然三大家族中其中两家都是这样……】

她话中未说完的意思我也能猜到——

以结婚为目的话,必然会考虑到未来婚后生活,和对方的家人在一起生活的事情,但古老的家族不肯改变的那些规矩和传统,都是叫人劝退的重要因素。

更何况“嫡庶”和“纳妾”,简直是地雷区。

无论其他的条件多么吸引人,光是这两点就容易叫人绕道走了。

似乎是话题的走向变得沉重了,有人开始活跃气氛,试图将话题引开。

【嘛,这个榜单也只是做着玩的,就像是每年看红白歌会一样的定番罢了。毕竟最强怎么可能和我们谈恋爱啊哈哈哈哈——】

【不如说他真的能找到女朋友吗?】

【不知道,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接受联姻和相亲的样子。】

这个话题说着说着,大家的兴趣就淡了,很快就回到了新的话题上,并且群内再次恢复了夸张的聊天频率。我看着上面一条接一条刷出来的消息,感到一阵心累。当我从这种情绪中脱身,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波洛咖啡厅门口站了好久,脚都有些麻了。

一抬眸便对上了安室先生温和的笑脸。

“结束了?”他眼睛眯成月牙,亲切的笑着。我意识到他指的是我一直静立在门口看手机而不进去这件事,我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看你十分专注,感觉就这么打断你不太好。”他着说,将门口的广告板往旁边挪了挪,很自然的问道:“今天要进来吃点什么吗?还是有其他安排?”

“我今天约了人……但只是和他约在这门口碰头而已。”

“没关系的,现在店里很空。这样的大冬天就这么站在外面等人也很冷,进来歇会儿吧?”安室先生善解人意的半推开门,门上的铃铛撞出响声,里头的梓小姐听到声音探出头来,在玻璃窗对着我打招呼。他们如此周到又热情让我觉得自己就这么拒绝也太不识好歹了,只好对着安室先生说了声“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进了店内。

恰这时候风间的回信来了,他说自己已经到了这附近,问我已经到了吗?

我回复道:【风间先生,我正在一家叫做“波洛”的咖啡厅里,你知道这家店吗?】

【风间:我马上就到。】

不出两分钟,我就在铃铛的提醒中看见了推门而入的风间,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西装,不知为何今天的头发看起来略有些不平整,就像是睡了一觉后匆忙中没能彻底整理好形象就出门赴约了。我想他也许是工作忙碌,一些小细节难免注意不到。

对比之下,我想到今日我的工作在递交完这份报告书之后就结束了,还真是清闲。

作为社畜,一旦有对比就会有幸福感——虽然这种幸福感对我来说有点缺德,所以在风间先生坐过来之前,我赶紧低下头不让自己表现出来这种愉悦。

“抱歉,让您久等了吗?原本处理好的案子突然出了点状况,出发的时间不得不推迟了半个小时……那个,如果一枝小姐还没有吃过午餐的话,不如让我请客作为赔罪吧?”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搞不好会让人觉得有几分油腔滑调,但是从风间的嘴里说出来,就只会让人想到笔直的大实话,而非是什么心思活络的迂回战术。更何况他的神情已然出卖了他——他明显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近看能够看到额上出了点汗,刚坐下时的呼吸还不是那么平稳,就急着说这些赔罪的话了。

然而我脑海里只有“公安警察”果然忙得要命这个念头浮现出来。

风间尽力平复呼吸,然后对着旁边安室说:“那个……呃、麻烦请给我一杯水,谢谢。”

我说:“我也只是刚到而已。”看他这股忙碌劲,怕是也没吃过午餐,想到上次在这家店吃到符合心意的甜食新品以及我最爱的三明治,我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想帮波洛咖啡厅拉拉生意——

“风间先生,这家店的三明治很好吃哦,尤其是安室先生——也就是方才去给您倒水的那位先生,他在烹饪这方面颇有心得。如果没有进食的话,不如试试他们家的菜品如何?”

“这样啊……”不知为何,风间表现得略有些局促,他推了好几次眼镜,最后才下定决心道:“那我也试试吧……那位先生做的三明治。”

我举起手,对着安室喊道:“麻烦您了!这边需要点餐!”

“三明治两份——”

食物送上来后,安室先生又给风间加了一杯新的柠檬水。我们都不是会没话找话的性子,安静的用餐过后,进行了资料交接,我就有了想动身离开的念头,然而此刻门再度打开,进来的是两位年轻女孩,还带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我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孩子。

这不就是昨夜我被告白时,在场的那几个孩子之一吗?

很显然他也看到了我,我们十分尴尬的目光相交了——

“柯南君?”他旁边黑色长发的女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男孩的视线朝我望了过来——

我只好扯出一个还算礼貌的笑容。

“是认识的人吗?”

“啊……嗯。”那孩子被人问到,立刻双手置于脑后,扭过身去点了点头,“就是昨晚……”

“欸、所以……原来如此!”倒是旁边带着发卡的那女孩反应更大,她朝我这里看了好几眼。她们的动静风间不可能察觉不到,于是他也困惑了起来,却又犹豫着要不要朝我问话。

那两个女孩穿着高中生的制服,等她们说话时身子转换角度,我才发现校服的模样和印着的校徽,正是我明天要去进行调查的帝丹高中的校服。

对了,朝我告白的那孩子,似乎也是帝丹高中的——

于是最后,她们坐在了我旁边的一桌。不知怎么就聊了起来,很快我就知道了她们的名字,彼此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在简单的交流过后,园子问出了最令她在意的问题——

“啊——!我实在太在意了。”她一手握拳置于桌上,此时的神态就像要进行一场荣光革/命那般庄重,园子扭过头来问我:“一枝小姐,请问三岛同学的告白你是接受了还是拒绝了?”

“等、等等,园子,问这个不太好吧——”毛利兰有气无力的想要阻止挚友,却被对方一往无前的气势给压倒。

我想着事实都已经发生了,那就说实话。

“拒绝了,我和三岛同学之间是不可能的。”

本该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一旁的风间却开腔道:“一枝小姐昨天是被人告白了吗?”

“而且对方还是比我小好多岁的高中生。”我说:“不如说,拒绝才是比较正常的走向。”

“但是总感觉很可惜嘛——”园子略显郁闷的用手撑着下巴,细数着三岛君的好处:“三岛同学家境不错,品学兼优,性格也是挑不出错的完美……只是因为年龄差就拒绝的话,搞不好会错过命中注定的好男人哦?”

说完,又猛地扬起身子,改口道:“啊——我这么说会不会显得我像是他请来的帮手?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她戏剧性极强的动作让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神态所吸引,倒是没觉得园子说得有什么不妥的。

“没什么。”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柠檬浸泡得太久已经失去了味道,入口的水却残留着一种微酸的口感,咽下去后舌头又感觉发涩。

总觉得今天总在听到这个话题——

性格、家世、各种条件、金钱……到最后全都变成了来评价相适性的标准。

这一条条罗列出来的条件,全都是双刃剑。不仅会让你对其产生迷恋,也同样会让你感到寸步难行。因为其优秀而产生恋慕并不是什么错误的事,可一旦想要更接近对方,将自己的条件和对方进行比对,这份优秀便容易成为让你进退维艰的脚镣。

一方面,人们愿意承认自己心有所属的那人是光,是囊括一切美好的化身,在让你说“他身上的优点”时,可以一条接一条的数出来,而另一方面,这光芒之下必然会产生影子,影子便是如影随形的自卑——

这么说,还不如承认自己的喜欢是十分卑鄙的。

没有了高尚的外衣,好像就能看清楚所谓的喜欢是多么简单又任性的事情。

我想要,我想拥有,无论我是否值得起——仅此而已。

可我很缺乏这种自私的勇气,一旦认为对方没有要接纳我的苗头,我就想立刻缩回自己的盆地呆着,最好是此生不再让自己第二次陷入同样的窘迫里。

可是,试探这件事,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怎么样才能搞明白结果呢?

——我的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被我一饮而尽的水杯再次被安室先生添满,他听着我们的谈话,一如既往的捧场,甚至还说出了“一枝小姐真受欢迎呢”这种不得了的好听话。风间也跟着他的话,笨拙的说了几句好话。想到安室先生在来这桌之前还圆滑的处理好了几个女高中生朝他要联系方式的小状况,我才想起他是个面面俱到的社交小天才。

这种男人,也绝对是容易被女人喜欢上的。

对恋爱颇有了解的女高中生、严肃正经的公安警察、女人缘极好的咖啡店店员……放在平时绝对是很难促成的谈话环境,却在今天因为巧合而相聚了。在这几位不同身份、经历的人口中,一定会给我不同的参考答案吧?

我举起杯子抿了一口,润了润嘴唇,问道:

“说了这么多,有一件事我突然有些好奇——”

“男性在对待自己喜欢的女性时,到底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