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这句话从我脑中冒出时, 我就有了对他会回复我的内容产生了期待。说老实话,这么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我也没有真的想让他冒着大雪来找我的意思, 他的选择无论是什么我都认为是合情合理的。

“你在哪里?”

听到他的话, 一股韵律在我心中跳跃出来,希冀和惊讶中还夹杂一点畏惧。

我努力用十分平常的语气报道:“在新宿,地址是……”

“我知道了。”电话那头的人简洁有力的回复了我。

他说:“我马上就过来。”

电话挂断之后我心想如果是从我家出发, 到这里也要一个小时了。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跑腿,我干嘛要说这句蠢话让他跑一趟?搞不好保险公司的拖车很快就会到了, 他过来的功夫我说不定就回家了。

一时涌上来的恋爱脑让我做了不符合实用性准则的行为。

于是我又赶紧打开手机再次拨通他的电话,想跟他说“我刚才只是随口说的, 你不用过来了。”

外面这么冷,我还是不舍得让他为了我一句一时脑热的混账话在风雪中奔波一趟的。

然而打过去好多次, 他根本不接,我知道五条悟不想接电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手机往口袋里一放, 任由它吵得锣鼓震天也不为所动, 或者恼了就直接挂断。

我急了, 又给他发送Line消息, 指望他能看到。

【你不用出来。】

【外面还下得很大的雪呢, 保险公司的拖车应该就快到了,我马上就能回去了。】

结果全都显示成了“已读”,但是他却没有回复。

这下我是真的不懂了, 五条悟铁了心要过来吗?

我放下手机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 看着副驾驶的玫瑰花——还是不要让五条悟看到比较好。虽然有些对不起那孩子, 也只能找个地方处理掉了……这可就糟糕了, 这么大一捧完整的花束可以直接扔进街角垃圾桶吗?不需要做分类处理吗?

手机的铃声再次震动, 我赶忙接听起来。

是保险公司的拖车联络人员, 告诉我已经在附近了,让我把具体的位置告诉他。

“您好,我这边是在……酒店的停车场,从正面进来的第六个车位。”

很快,服务人员就到位了,把我的车子送上拖车后,我心里想着过意不去,又将刚才拆开没抽的烟分了些出去给他们。其中一名工作人员看起来不过五十多岁,头发却花花白白的,收下烟的时候露出来冻得干裂发红的手,上面的褶皱如同撕开纸时的毛留。

“小姐,今天真是不走运啊。”他看了我的车一眼,“这是我们今晚接到的第四单了,小姐是最后一单,上一单送的位置比较远,所以来得迟了些。”

“没什么。”我站在外面,抱着那束玫瑰,手不能揣进口袋里取暖,冷的要死,和他们说话反而能适当帮我分散一下注意力,我说:“你们才更辛苦。”

“要养活一家老小嘛,不如说还得感谢这坏天气……但是对你们车主来说肯定不希望听到这种话吧,哈哈。”他应该是很在意我手中的这一大束光泽夺目的花,好几次说话时都往上面扫,终于在我们说了几个来回之后,他感觉时机成熟了,问出了令他在意的问题:“小姐,这花是男朋友送的吗?这么冷的天他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保险公司的救援吗?”

大叔的提问过于耿直了,我只好说:“我没有男朋友,您误会了。”

大叔则是翻出一个“少来了”的表情,说:“花总不可能是自己买给自己的吧?大叔我啊,虽然中学的成绩不怎么样,但是上面写的‘Love Forever’还是认识的……啊,难道说是小姐买来要送给男友的?现在流行给男孩送花的吗?”

我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还没等我解释,大叔又兴致盎然的说了起来:“我知道了!小姐。”他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里是新宿……所以小姐等会是要去歌舞伎町?这个是送给……嗯,那个的礼物吗?”

大叔超群的想象力和自来熟着实令我震撼了。

他想说什么?

他是不是以为我要去歌舞伎町玩牛郎……然后这是我送给牛郎的礼物吧?

被误会是男朋友的礼物和误会是牛郎的礼物可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概念,如果是前者我就不解释了,如果是后者……

总之先让他别胡思乱想了!

“您真的误会了,其实这是别人送给……”

“啊,找到了。”

像孩子寻找到了游戏中的新大陆,对着电视屏幕发出小幅度的惊呼,五条悟的声音不知怎么从我背后不远的地方响起来。

不不不,一定是幻听吧——

这才过去多久,二十分钟?

“终里?终——里——?”

声音越来越近,这如此节律的、和充满五条悟个人风格的喊话让我意识到这不是我脑子被低温冻坏了产生的幻觉。恰好面前的大叔也顺着往后方看去——

下一秒,我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用手臂搭上,温暖的气息从后背贴了上来。五条悟竟然是直接挂了上来,然后贴到我耳朵旁边,客观的陈述事实:“你身上好冷啊,不会一直站在露天之中吧?”说完还用脸去接雪花,完后还评论一句:“这雪可真夸张。”

哦……完蛋了,手里这束花还捧着呢。

不管五条悟问不问我这件事,我都感觉不知道如何作答了。如果他问,我要怎么回答?如果他不问,那我这颗矫情的心不就不免要失落了吗?

我一阵目眩,心想刚才怎么就没把这玩意儿塞进后备箱里跟着车子一起送上拖车?

“唔?”五条悟柔软掉头发擦着我被夜风吹乱的鬓角,和冻得僵硬的耳朵。窸窸窣窣的发丝让我冷得失去了知觉的耳朵再度发热起来,他垂下头来,这么一动,接触面又产生了叫我心中一紧的摩擦。

“……玫瑰?”

感受到身上的重量离开,我握着玫瑰的姿势也变得不那么紧巴巴的。

五条悟就这么直接上手摘下来一片花瓣,捏在手里观察,然后笑着看着我说:“难道是送给我的?”

我说:“……不是。”

……真是要窒息了。

我立刻扭头,就对上大叔看热闹的表情,脸上还写着“果然如此”。

……他是不是还在陷入他奇怪的误解之中?

不会把五条悟当成是歌舞伎町牛郎了吧?

“是小姐的男朋友?”

我咬着牙微笑,本来想说“是同事”,但异性同事一上来就这么勾肩搭背,在大叔眼里铁定是欲盖弥彰。一时间弄得我想不到合适的词了。

除了男朋友、同事、还有什么?同居人吗?

但是听说也有不少会在歌舞伎町和包养的牛郎同居的人……怎么偏偏会产生误解的词汇全都在这一刻出现了?

我自暴自弃了,说:“不是,我只是偶尔会给他做饭吃而已。”

还好这时候车子已经装载完毕,他们要离开了。而大叔临走前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就像在说“不要沉迷于牛郎”似的……

“那个大叔怎么用这么奇怪的表情看着你?”五条悟莫名其妙的望着拖车离去的位置。

我放弃思考,索性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可能是我长得像他女儿,这么晚又是这么恶劣的天气在外面工作,可能是想家里的孩子了。”

说完,我就抱着玫瑰打算往停车场外面走。

五条悟大步走在旁边,猛地来了一句:“那个大叔的女儿像你这么漂亮吗?”

我被他的直球发言一击必中,差点腿都软了,呼吸为之一促,说:“什、你在说什么啊……”

五条悟这种没事就蹦出来让人心颤的话,无论多少次我都感觉习惯不了。

没有人不喜欢听到赞美的话,尤其是从自己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更是叫人心弦大乱。

我只能转移话题,避免被他牵着情绪走。

“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这才过去二十分钟吧?”

“飞来的。”五条悟言简洁的作答了,他又掌握了优先权,问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没算过,好像两三个小时。”

“保险公司和拖车公司的工作效率也未免太慢了吧?”五条悟说,“也难怪你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捞出来的酸奶盒。”他看向我的耳朵,评价道:“全部是红色了,比上次看到的时候还要夸张。”

说完,很自然的用手捂上我的耳朵,还用掌心盖住蹭了两下。

这不是比上次还要犯规了吗……

“……好暖和。”

“是吧?”

五条悟似乎很享受这种做法,我走在前面,他就像个大号的背后灵,两手盖着我的耳朵跟在我背后,我走几步他就走几步,也难为他一双长腿不能尽情迈开,只能走小碎步。

我耳边的风被他挡得严严实实,但他的双手只能暴露在外了。我终究是不太忍心,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说:“放下来吧。耳朵已经很暖和了,谢谢你。”

五条悟缩回手,离开前还很好奇的捏了下我的耳垂。已经被他温暖到回复了知觉的耳朵,感受到他的手指贴着侧颈时候摩擦的质感,他完全松手之后,我的躁动才重归于平静。

我都已经搞不清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暖和起来的了。

“现在回去吗?”他问我,“还是今天就住在外面?”

我在冷风中缩了缩身子,问他:“明天的工作呢?你早上不是还要去高专吗?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从这里过去高专很远的。”

五条悟语气轻浮的说:“没关系~没关系~明天不用去高专,请悠闲的睡到午后再去工作吧~”

“那可不行,我明天早上还得去一趟高专,有工作。”我说,“这倒是有点头疼了……没有车的话还是不大方便。”

“什么工作?”

“似乎是工作会议,伊地知先生说这次工作很重要,会有几位辅助监督进行分工,同时跟进工作。”

“啊……我知道了。”知道内幕的五条悟说,“是上次的连环跳楼事件,虽然警方那边侦破了,但是又在其他高中发生了同样的案件。原本只是补习班成员限定的学业御守似乎流通到了他们的学校之中,已经有三、四所高校的学生遭殃了。但是受害者范围较广泛,警方又开始施压了。”

“可上次不是确定了没有咒灵吗?也没有任何诅咒的痕迹。”

“警方想双管齐下。”他说,“再加上上头的老人们总是喜欢疑神疑鬼,辅助监督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可以随时补充的消耗品,派出去多少都无关紧要,更何况这次的事件他们认定和诅咒关系不大,所以借出去的辅助监督他们只当是给政府卖个面子。”

“难怪会让我这种不成熟的职场新人参与。”我说,“果然只是为了打下手和表示咒术界的态度啊。”

“差不多吧。”他说,“你明天会议的时间是?”

“十点。”

“真早啊。”

“十点还早吗?”

“啧。”五条悟用这个短促的音节表达了他的态度。

看到他一脸悠哉轻松,想到他说明天不用去高专,我好奇的问:“你不是教师吗?不去给孩子们授课不要紧吗?”

“我有其他的重要工作要同时处理,明天会让其他人负责他们的课外实习。说起来,这原本是要落在你身上的工作,但是车子没法用的话就只能让伊地知或者其他的辅助监督来办了。”他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今天好好休息吧。”

他迎着风站在旁边,不知为何没有带墨镜,眼罩被他取了下来挂在脖子上,被风吹得飘起半边,前面则是贴着他的脖子,把喉结的形状勾勒了出来。

我低下头不看他,回答他最开始问我要住下还是回家的问题。

“已经很晚了,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吧。”

我并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单纯是因为冷得受不了了。

“我想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好冷。”我被寒气推动着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让你这么冷还跑过来一趟……抱歉。”

他张扬的脸上露出无语的表情,说:“事到如今还在说这个吗?”

然后一手摸上我头顶,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旁边的那条街就有家店,要不今天就住在那边。对了,你晚上想吃点东西吗?”

“不用……我会消化不良的。”我说,“你如果饿了就自己吃吧,不用管我也行,我没什么食欲。”

对话时我一直避开看他的眼睛,我等着他问我关于这束玫瑰,这束写着“Love Forever”的玫瑰代表什么,无论他懂不懂,或者是有什么误解,我都乐于听他朝我表述,但我害怕他对这件事毫无关注,然后就此揭过。

“等等。”

我的心高高悬起——

是要说玫瑰吗?

五条悟一手伸进我的口袋里,将包装已经拆开的那包烟取了出来,打开盒子后看到里面近乎半数都是空荡荡的,他用力关上盖子,纸盒都有点凹陷进去了,然后没有还给我,而是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等待的时间不会一直在抽烟吧?”他用看稀奇事务的口吻惊叹道:“居然半盒都抽完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抓老师抓到抽烟的女高中生,我矢口否认:“我没有,都是送人了,给刚才的大叔和他的同事了。”

五条悟高高的将烟盒抛在空中,然后飞速一把用手夺过。

“……你在耍帅吗?”我并不确定的吐槽道。

“Good looking guy不需要耍帅。”五条悟眉毛一挑,说:“这个——我没收了。”

他将烟盒整个放进上衣的口袋里,口袋立刻鼓了起来。

所以那天我在家抽烟,剩下的一整包烟也是给五条悟收起来了吗?难怪我怎么都找不到。

我恍恍惚惚的想着——难道说,他还挺关心我的?

抱着这种错觉,我凝望他在雪中的表情。

飞雪快同他的发色融为一体了,乍看之下,头发的银丝在夜里却比雪更加凸显。不知为何,我想到曾经在书中读过的这么一句话:“说是日本把雪的精灵称之为雪女,西方的童话里指的是年轻男子。”

那书中还道:“您穿着制服的飒爽英姿,正如勾引我的雪之精灵,融化在您的俊美之中,如同融化在雪里冻死一样的幸福。”

此时此刻,看着穿着一身制服,伫立于雪中的五条悟,我竟然微妙的对书中的这段话感受到了共鸣。

五条悟叹气的声音,比起清晰温柔的叹气,更像是沉闷的呼出一口气。

他说:“既然自己说要戒烟就好好贯彻到底,即使是低沉和郁闷的时候也有其他的办法缓解吧? ”

“比如?”

“唔——比如看‘安娜和雪之女王’的DVD?”

“你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啊。”

今天到底提到几次了?

五条悟说着,像是炫耀起来:“不喜欢的话,我还有不少其他的好货哦……”说着报了一通我听过或者没听过的电影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有如此数量众多的藏品,看来我收集的泳装写真数量已经落了下风。

我们每走一步,都伴随他兴致盎然的声音,玫瑰的事却是怎么都没有提起过。

算了算了。

抱有这种期待纯粹是我太白痴了。

我们已经走到了临近街边垃圾桶的位置,玫瑰仍有残余的香气,我想着就这么丢掉算了,然而手刚抬起来,就被五条悟一把制止了。

夜晚的霓虹灯光似乎没法打破他瞳孔中碧海蓝天的配色,其中流转的光华永远和我初见时一样惹人惊叹。在这叫人无法抵触的美之中,我也不自主的扬起头颅凝视他,用眼神询问他的意图是什么。

五条悟伸出手,半边身子揽着那束花,我的眼里只有夜晚的墨色、雪落在我们之间的白色、绽放的红色、和那双眼睛汇聚的光芒——

等到我心中的亢奋逐渐平复,我等待着他的下文。

“就这么丢掉不是挺可惜的吗?雪中玫瑰意外的美丽啊——”

他探出手指包裹住一朵还未完全展开的花苞,用拇指的前端按着花瓣往外翻开,就像是要用他的一己之力让其绽放出全部的身躯。

他说:“如果是那条红色的裙子会更搭吧?”

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出门前他极力推荐让我换上的那条裙子。

那朵花在他的玩弄之下彻底绽开形状,他爽朗的说:“这样看起来顺眼多了。”

我们的目光今夜首次在夜幕下交汇。

“——玫瑰,是别人送给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