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送别离长相厮守

等过了年没多久, 京城六部官员忽然出现了大幅度调动。

那天早朝,皇帝正常上朝,文武百官按礼仪朝拜。

做了皇帝的五皇子, 和以前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太上皇自从退位后, 就很少过问朝政, 大事小事基本都是皇帝做主。

皇帝也时常庆幸,太上皇留给他的不是个烂摊子。国库里尚丰盈, 太上皇登基时制定的新政,现在已经彻底推行开来,各个地方的士绅也习惯了和平民百姓一样纳税。多寡不论, 至少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地方豪强兼并土地的速度,让普通百姓有立锥之地。

各方军事状况目前也正常运转, 东面、南面、北面都有可靠的驻军把手。西北和云南两处边境贸易每年都能给周朝赚回来许多银子,有了这些钱,百姓身上的负担也能轻一些。

现在对于皇帝来说,唯一不可控的就是满朝文武百官。这里面有先皇时期的人, 有太上皇的追随者,甚至还有三皇子四皇子的簇拥, 真正和他贴心贴肺的不到五分之一。他这几年,学着治国理政, 在官员任命上,并没有插手太多。说白了, 他虽然做了皇帝,还是靠着太上皇在撑着。越是这样,太上皇反而越操心。

太上皇说的很直接,文武百官也是人,他们要吃喝, 要养父母妻儿,你光用忠君爱国那一套去骗人家,时间长了鬼都不和你玩。为什么先皇在世时喜欢封赏,就是因为你封赏过了他们,他们才能死心塌地跟着你。但先皇眼光不好,封的人里头饭桶太多,就成了朝廷的累赘。且封赏无度,又是一大祸患。

太上皇教导皇帝,无功不封,有过必罚,方为明君之道。

每次说到这里,太上皇都要叹气,“朕有时候偏听偏信,过于相信和自己关系好的人,你不要跟朕学。做皇帝的,心肠不要太软,不然就要惹祸。帝王惹祸,天下百姓就要遭殃。”

太上皇恨不得把自己做皇帝的经验和心得都通通告诉儿子,皇帝不能走弯路啊,你走错一步,百姓就要吃大苦头。

不管太上皇做了多少错事,对于他始终真心为百姓着想这一点,让皇帝心里非常敬佩。他宠爱周家,妄自尊大想让妻妾一家欢,造成胡人入关 ,可如庄大人吴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还是愿意忠心耿耿地效忠于太上皇,大概就是因为他真的把百姓放到了心里。

皇帝登基后时常自省,父皇家事上糊涂,朕可有此行为?皇帝也不知道,他只能先按着太上皇的路子往前走。

他刚刚登基,老臣们仍旧忠心耿耿,年轻的臣子们也满眼雀跃。

皇帝原来想的是先开个恩科秋闱,明年春闱取一些士子,慢慢填充到底层,等他把朝政彻底捋顺了,这些年轻人也成长起来了。

话转回来,皇帝接受了百官的朝拜之后,开始议论国事。说了个把时辰,终于结束了早朝。

正当大家准备走的时候,刘文谦忽然出列,“启奏陛下,臣有本上奏。”

皇帝的屁股都已经离开椅子了,闻言又坐了下来,“王叔请讲。”

刘文谦低着头,声音清晰,“臣请辞去户部侍郎一职,请陛下准奏。”

皇帝皱了皱眉头,“王叔何故如此,若是身体不适,朕给王叔放几天假回去修养。户部侍郎是一部之重,王叔一向兢兢业业,朕不能没有王叔。”

刘文谦再次行礼,“陛下,臣年轻之时为了养家糊口,四处奔波,身上病痛较多。后来在南安逆王之处,被火烧,被毒打,又落下一些病根。从回京之后,得太皇太后和太上皇怜惜,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原以为都好了。这一个冬天下来,总是感觉力不从心。况且臣本非正经科举出身,朝廷人才济济,明年陛下开恩科,必定又是桃李满园。臣请陛下准奏,让臣辞官。”

皇帝仍旧不答应,“王叔说笑了,朕也没考过科举,王叔办差,朕很放心。王叔若是辞职,朕哪里去找个合适的侍郎来。”

刘文谦第三次请求,“承蒙太上皇看重,让臣年前接下了宗正之职。如今臣按下葫芦起了瓢,实在无力兼顾宗正和侍郎两项差事,还请陛下准奏,让臣辞去侍郎之位。”

皇帝这下子不好再说什么了,诚王再忠心能干,也不能真把他当牛使唤。

但他还是有些不大想放,“此事明日再议,退朝。”

刘文谦不好再说什么了,连提了三天,太上皇亲自问皇帝,“如何非要留你王叔?”

皇帝实话实说,“王叔忠心,不揽权不弄事。”

太上皇摸了摸胡子,“你不让他回家,他女婿怎么回来?”

皇帝回道,“儿臣准备让怀瑜回来了。”

太上皇摇头,“你这样会让你王叔更担心,翁婿两个,总要退出来一个,谁不想把机会给孩子呢。”

皇帝沉默了半晌,“父皇,王叔是王叔,怀瑜是怀瑜,他们不贪权不贪财,为何不能并存?”

太上皇嗤笑一声,“你也莫要活的太明白,你让他们两个都立在朝廷里,时日久了,他们就危险了。再说了,你王叔这是在帮你呢,他带头辞官,那些老头子们回头都会跟着学,你的人才能上来。多的我也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皇帝最后答应了刘文谦的请求,又一纸调令,命秦西省巡抚回京述职。

调令到西北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刘悦薇正带着女儿在后花园里玩呢。

福姐儿现在每天上半天学,其余半天随便她玩。有时候去找慧姐儿,跟各家的小姐们一起玩耍,一来结交手帕交,二来玩耍的过程中学会处理人际关系。有时候在家里玩,刘悦薇处理家事时把她带着,随口也能教她一些,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浸润,福姐儿接受的自然,她教导的也轻松。

母女两个正坐在亭子里一起说闲话,没成想郑颂贤回来了。

刘悦薇吃惊,“三哥,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

郑颂贤摸了摸女儿的头,“我回来给娘子报喜。”

刘悦薇开玩笑,“难道郑大人又升官了?”

郑颂贤坐在了她身边,“升官倒没有,就是咱们可以回京城了。”

夫妻两个之前讨论过很多次这事儿,刘悦薇心里有了些细想准备,心里倒不是特别吃惊,“确定了吗?”

郑颂贤点头,“确定了,今日吏部的公文已经到了,命我回京述职。娘子,咱们得赶紧收拾东西回京了。”

刘悦薇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郑颂贤做了六年多知府,三年多巡抚,前前后后加起来,她在镐京已经住了十年,她有时候天天都想回京城,这会子确定要回去了,她心里反倒有些不安。

福姐儿在一边问,“爹,娘,咱们要走了吗?”

福姐儿虽然小,但看惯了镐京的官员们来来去去,她的一些小姐妹们跟着父母或是祖父母走了,然后又来了新的小姐妹。她心里清楚,早晚有一天,她也要离开这里。

刘悦薇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对女儿笑了笑,“我们的家在京城呢,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在那里,还有你舅舅姨母。”

福姐儿是土生土长的镐京城,从来没去过京城,但是听说京城很热闹繁华,顿时有了些向往,可她又舍不得自己的小姐妹。

郑颂贤看到女儿的神情,把她揽进怀里,“趁着还没走,你办场花会,把你的小姐妹们请来玩一玩,送些礼物给她们。以后她们说不定也会跟着父母回京,到时候你做东道主请她们,岂不更好。”

福姐儿顿时高兴起来,开始计划办花会的事情。

刘悦薇得了准信,开始忙碌开来。她在镐京住了十年,东西太多了,自然不能一一带走。

这宅子她准备先留着,卖也卖不了多少钱,要是以后家里有人来镐京,还能临时歇歇脚。金缕阁分店要继续开下去,招财已经在这里成家,索性就把他留在这里看着,她以后定期派账房过来查账。

家里的粗笨家具,一样不带,那些古董摆件,挑好的装辆车带走。她给孩子们准备的一些名贵木材,另外找镖局送回京城,以后留着沛哥儿兄妹两个成婚的时候打家具用。

其余就是一些细软。

至于家里的下人,原来从京城跟来的,除了招财和金缕阁的大师傅,其余人自然都要跟着回京。后来在镐京置办的一些下人,许多人都表示愿意跟随老爷太太回京,只有个别可能不大想走。

刘悦薇也不勉强,想留在镐京的,全部发放回原来的地方去。不过说好了,要是回家过的不好,不用再来找。

她收拾东西的同时,两个孩子都在和朋友们告别。福姐儿在家办了一场花会,请了镐京城所有交好的姐妹们过来,在花园里玩闹了一天。别看福姐儿年纪不大,因她爹是巡抚,她娘是郡主,她在镐京城闺秀群中一直是核心人物,她的宴席,基本上是座无虚席。不管来送的小女孩们是不是真心,至少这排场是摆起来了。

沛哥儿的同窗比较多,他在外面找了家酒楼请大家吃酒,一群少年们稍微喝了两口酒,兴起之后一起作诗联对。

等和朋友们告别之后,沛哥儿问妹妹要了只小白猫。

福姐儿捂嘴笑,“哥哥,你不是已经忘了豆花姐姐,我看你好久没提她了。”

沛哥儿这回却没害羞,“我答应了送豆花姐姐一只小猫,总不能食言。”

福姐儿讨价还价,“那你以后要天天喂大白吃好吃的,至少喂一个月。”

沛哥儿笑着点头,“好,我喂两个月。”

小猫们已经两个月大了,个个长的圆滚滚的,福姐儿趁着大白出去溜达的工夫,挑了一只和大白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猫给了沛哥儿,“哥,你快去,别让大白看见了。”

沛哥儿把小猫往怀里一藏,偷偷摸摸出了门。

大白回来后就躺在窝里,小猫们都冲了过来。它现在没有多少奶水,小猫们已经开始吃鱼粉拌饭了,但有口奶总能让小猫们多个念想。

大白看了看窝里,四只变成三只。

福姐儿赶紧摸了摸它的头,“大白乖,明儿给你买鱼吃,你是想吃小鱼还是大鱼?”

也不知大白有没有看明白它少了一个娃,反正它咕噜了两声之后继续和以前一样懒懒散散。

话说沛哥儿搂着那只小猫,直接去找豆花姑娘,哦不,现在是豆花嫂子了。

豆花姑娘是她爹的独女,她招了个夫婿在家里帮忙一起卖豆花。

要说沛哥儿为啥会觉得豆花姑娘好,还要从去年秋天说起。

那天,沛哥儿闲着没事和枫哥儿一起逛街,路过豆花姑娘家的铺子,买了两碗豆花尝新鲜。就在他站在廊下的时候,头上那片瓦忽然松动要往下掉。

豆花姑娘眼明手快,一把推开了他,那瓦片就砸在了她头上,砸得她当场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沛哥儿急忙让人找大夫,还留下礼物表示感谢,豆花姑娘说自家的瓦片不稳,她救人是应该的。

本来以为这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道市井中开始出现风言风语,说那片瓦是豆花姑娘自己弄松的,为的是勾引巡抚家的公子,还说她鸡飞蛋打。

家里的护卫原来也怀疑过,还偷偷去看过,确定那瓦片并没有被人动手脚,就是天意,豆花姑娘确实救了公子一回。

沛哥儿觉得人家姑娘救了自己,现在却被人传闲话,确实有些委屈。他就上门去看了一回,豆花姑娘却让他以后不要去了,以免被人说闲话。

沛哥儿无奈,只能让人多照看她家的生意。本来豆花姑娘因为没有兄弟,说亲就难,经了这个事儿,她的亲事越发艰难了。

沛哥儿心里越发过意不去,总想去看看她,怕有人欺负她。时间久了,大伙儿都觉得郑大人家的公子真看上豆花姑娘了,连沛哥儿自己都觉得,要是豆花姐姐真的嫁不出去,他得负责。

存了这个心思,他心里就多了一份责任,十天半个月会上门一次。他发现豆花姑娘真的是不贪恋他家的权势,对他十分抗拒,并因此降低了招婿的标准。

儿子的行为自然瞒不过郑家夫妇的眼,郑颂贤了解的事情的始末之后,并没有过多干涉儿子的行为。儿子没有强抢民女,也没有贸然提出要娶豆花的话,他只是想保护这个有点泼辣的小姑娘。

沛哥儿自己也很苦恼,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豆花姐姐因为他遭受无妄之灾,他不能不管。可他管了,似乎给豆花姐姐带来了更多的麻烦。他要是不管,豆花姐姐岂不会让人欺负的更厉害。她爹老了,她又没兄弟,而且她长的还不错。

他知道娶豆花姐姐太难了,门第什么都不配,不说爹娘那里,豆花姐姐也不会同意的。纳妾就算了,他们家从来没有妾,他要是敢提,他爹会打断他的狗腿!

后来郑颂贤还是没忍住,他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儿子说娶豆花姑娘的话,甚至连纳妾这样的话也没提。他没有明着帮儿子,让聿竹想办法帮豆花姑娘找了个合适的夫婿。

这上门女婿家里父母俱亡,刚刚二十岁,略微认两个字,有把子力气,聿竹对他有大恩,见过豆花姑娘后,同意了这门亲事。

听说豆花姐姐成亲了,沛哥儿心里有些失落,也松了口气。失落的是豆花姐姐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回,松口气是因为豆花姐姐终于不用再被人传闲话了。

沛哥儿抱着小猫来到了豆花家的铺子,豆花嫂子的夫婿迎接了过来,“公子来了,可要些什么?”

沛哥儿第一次仔细打量豆花家的上门女婿,个子高高的,皮肤有些黑,整个人看起来很爽朗,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做了上门女婿而神情怯弱。

沛哥儿笑着坐下了,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猫,“这是我原来答应送给豆花嫂子的,我快要回京城了,来看看你们,希望你们以后好好把日子过好。”

豆花夫婿丁点不在意沛哥儿给他老婆送猫儿,伸手笑眯眯接过了小猫,“哎哟,这可是金贵的猫儿,多谢公子,我家婆娘就喜欢这些猫儿狗儿。”

沛哥儿笑了,“这是我妹妹养的大猫下的,你们别小气,多给它吃些好吃的就能养大了,可千万别卖了。”

豆花夫婿连忙点头,“公子放心,我们定会把猫儿养大的。”

话音刚落,豆花嫂子从后面出来了,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郑公子来了,呀,这猫儿真漂亮。”

沛哥儿仔细看了看豆花,发现她面色红润,看来日子不错,“送给嫂子玩,我要回京城了,走前来看看你们。”

豆花嫂子听见他要走,连忙道,“多谢公子时常来照顾我们的生意,公子要回京城,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相送,当家的,给公子上一份最好的豆花,配两样小菜,我刚在后厨顿了点羊肉,请公子尝尝我家的手艺。”

沛哥儿微笑着点头,看着这两口子手脚麻利上了一桌的吃食。

豆花夫婿是个市井老油条,一边陪着沛哥儿吃东西,一边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沛哥儿感觉出他像哄孩子一样哄自己,心里也不在意,一边吃东西一边和豆花夫婿说笑话。

等吃饱喝足,沛哥儿准备走了。临走前,他掏出一张百两银票,趁豆花嫂子不在,塞进豆花夫婿手里,看着他的眼睛道,“好好跟嫂子过日子。”

说完,他转身就准备掀帘子走了。

豆花夫婿想把钱退回来,沛哥儿偏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神色让人琢磨不透。

豆花夫婿忽然胆怯了起来,刚才他还觉得公子像个孩子,这会子又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收回了银票,正经行个礼,“多谢公子。”

沛哥儿笑了,“好了,我走了,不用送。”

等出了门,沛哥儿脚步轻快地回家了。他心里清楚,估计明日又要起流言,郑公子临走前还去看了豆花嫂子,看看,果真是……

沛哥儿丝毫不在意,随便传吧,有流言在,至少能让大家收敛一些,不敢明目张胆去欺负她。等个三两年,豆花嫂子生了孩子,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郑颂贤虽然不管孩子们怎么和朋友告别,他自己却走得很低调,没有办一场宴席。自来官场上的规矩,走前会宴请,好一些的是地方属官和士绅们主动送礼,还有做了万民伞相送的,差一点的如冯知府那样,明目张胆的要。

郑颂贤不缺钱,也不想让人送什么万民伞。那什么万民伞就是个噱头,老百姓哪里想得到做这些,还不是底下官吏们弄出来讨上官高兴的。

他不办宴席,各州府官员们自然不能不表示,纷纷送了礼物过来。郑颂贤留下了礼物,也给了价值相当的回礼。

只有庞家人和个别关系好的人家,以世交的身份上门送行,送一些路上需要用到的东西。

这样忙碌了七八天,郑颂贤正式带着妻儿准备离开。

出发那一天,庞世渊一家子都来送行,后面还跟着不少人。

郑颂贤一再让大家不要再送,众人都渐渐留步,只有庞家人继续送,一直把郑家人送到了官道上二十多里路远。

郑颂贤只能坚持,“师兄,回去吧,再送下去,天都要黑了。”

庞世渊有些不舍,“我原说今年任期满了,随师弟一起回京,没想到我要连任。上回青州一别,我们说好了京城再会,却推迟了好几年。这回师弟要走,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再见,只能多送一送。”

郑颂贤心里也有些感慨,他和庞世渊自小相识,如今二人都已年过而立,仍旧是相互扶持的好兄弟,人生能有一知己,足矣。

那头,刘悦薇母子三个也在和林檀姝母子告别。

刘悦薇开玩笑活跃气氛,“等枫哥儿成亲,姐姐给我寄几颗喜糖。”

林檀姝笑着点头,“愿郡主此去万事顺利,等我家老爷任期满,我们京城再会。”

刘悦薇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姐姐,我在京城等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郑颂贤带头上了马,沛哥儿也跟着一起翻身上马,在庞家人的注视下,车队渐行渐远。

等再也看不到车队的影子,庞世渊带着妻儿们打马归来。

师弟回京去了,秦西省很快会迎来新任巡抚,他要让镐京城的繁荣继续下去,这是师弟十年的心血。

郑颂贤带着儿子骑马,他侧头看了一眼沛哥儿,见他神情间并无太多不舍,忍不住问了一句,“以后还想不想来这里?”

沛哥儿知道他爹的意思,“若是有缘,自然还会来的。”

郑颂贤笑了两声,儿子的所作所为他非常满意,知恩图报,不纠缠,走前还知道安顿好人家以后的日子,这才是大丈夫该干的事情。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许多事情,只要你遵从自己的内心,守着底线,不要惧怕别人的风言风语。你在镐京,因着我和你娘的缘故,所有同龄人都让着你。虽然你并不惹祸,也不仗势欺人,但我还是要嘱咐你两句。等去了京城,比你身份贵重的少年郎太多了,你要谨记,一个人想得到什么样的礼遇,要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而不是看你爹娘是谁。”

沛哥儿正色点头,“爹放心,我不会给爹娘惹祸的。”

郑颂贤继续道,“当今陛下,小时候日子并不好过。他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读书习武都要藏拙,在兄弟们之间小心翼翼,不敢多走一步,不敢多说一句话。你看现在,陛下渐渐有了明君之相。陛下你比不上,就说你爹我,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想考个秀才,让你娘风风光光进门。你的功课不差,武艺也学了一些,但总是没有紧迫感。等去了京城,你先在豪门子弟之间混一阵子,知道些人情世故。之后,你若是愿意,到处去走走,你大了,要看一看这天下,把眼光放高一些,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沛哥儿欣喜道,“爹,我能去游学?”

郑颂贤点头,“自然是能的,这天下的学问不在书本里,在人情练达和锅碗瓢盆里。君子学富五车,最后还是要为百姓做事情,可见这学问,最后都是要回归质朴,若是闭门造车,只能妄自尊大罢了。”

父子两个并驾齐驱,一边走一边说闲话,反倒驱散了些离愁。

一路上,父子两个每天都说个没玩。郑颂贤往常忙于公务,回家后就算有时间,也是抽查他的功课,鲜少这样和儿子说知心话。

这回他时间充裕,把儿子当成真正的男人来教导,和他说学业,说前程,说做官做人,说世间万般道理。他是状元出身,做了十几年的实权官员,见识多,说话也通透,比学堂里的先生们说的有趣多了。沛哥儿第一次以大人的身份和父亲聊天,听得十分认真,恨不得天天黏在他爹身边。

沛哥儿知道大家都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钟情豆花姑娘,他也懒得解释。听到他爹说的这些,顿时觉得这些小儿女的情爱不值一提。

郑颂贤何尝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心里哂笑,还是年少啊,等你真正开了窍,大罗神仙也难逃情网,别说你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个把月的工夫,一家子终于到了京城门口。

一别十年再归来,郑家夫妇看到城门楼,内心都有些激荡。

郑颂贤忽然想起他十六岁第一次上京城之时,那时候他只是个小小的秀才,为了岳父不明朗的身份上京,站在城门口发过誓言,早晚有一天,他定要以自己的本事入宫城。

他忽然笑了,看向旁边的儿子,“沛哥儿,你还记得京城吗?”

沛哥儿挠了挠头,“爹,儿子走的时候还小。”

郑颂贤笑,“爹问你,你有没有信心,将来靠自己的本事人前显贵?”

沛哥儿立刻挺直了腰板,“有!”

郑颂贤点点头,“走吧,咱们回家。”

还没到城门口呢,家里的吴管事连滚带爬扑了过来,跪在马前咣咣磕了几个头,哭着说道,“郡马,您回来了。”

郑颂贤笑道,“哭甚,回家再说。”

吴管事又磕头,给少爷请安,然后爬起来到郡主车驾前磕头请安,刘悦薇也是一样的说辞。

请过了安,吴管事亲自给郑颂贤牵马,“老奴在城门口等了十几天了,终于把主子们盼了回来。这十年里头,老奴每天守着郡主府,睁眼就是盼着主子们早些回来。从上个月得知郡主和郡马要回来,老奴即刻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勤等着主子们回家呢。”

到了城门口,郑颂贤带着儿子下马,一家子接受了城门卫的检查,静悄悄的回了长乐郡主府。

刘悦薇的车到了二门才停下,一下车她就发现,府里的样子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那些旧仆们都哭着过来给主子们磕头。

刘悦薇鼻头有些发酸,让大家都起来,对吴管事道,“大家都辛苦了,所有人多发一个月月钱。吴管事,你把镐京来的人和钟妈妈一起归拢好,立刻准备东西,我们要去诚王府。”

吴管事忙道,“礼物老奴都准备好了,老太爷和王爷也一直等着呢。”

夫妻两个带着孩子进了正房,现成的热水和热饭都摆了上来,稍作歇息之后,郑颂贤立刻向宫里递了折子,皇帝给了回复,明日入宫觐见。

不用去宫里,一家子立刻动身往诚王府去。

四月中,京城的天气非常舒适,郑老爷正和刘文谦正在竹林里抓老母鸡呢。

刚才郡主府里已经来人,说郡主和郡马回来了。

郑老爷夫妇和刘文谦夫妇都十分高兴,大伙儿约好了,晚上就在郑老爷这边吃饭。

郑太太见郑老爷就知道张罗酒,忍不住骂他,“你养的老母鸡这时候不杀了,还留到什么时候?”

郑老爷立刻拉着刘文谦去小竹林里抓老母鸡,□□的,老母鸡们岂肯听话,顿时满院子乱飞,咯咯哒咯咯哒,飞了满院子的鸡毛。

老哥儿两身手敏捷,一起围追堵截,抓了一只最胖的母鸡!郑太太和魏氏带着刘悦兰和鹏哥儿媳妇一起在厨下忙活,今儿这顿饭,她们要自己做。

等郑颂贤带着妻儿们到诚王府的时候,被人直接带到了郑老爷住的院子。

一进门,他就看见老父亲和老岳父在一起研究这只鸡有几斤重,还说不行再抓一只,孩子们多,怕不够吃。

郑颂贤就立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的两个老头子。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还没开口呢,郑老爷先看见了儿子。

郑老爷抓紧了手里的母鸡,讷讷喊了一声,“老三?”

郑颂贤快步走上前,掀袍子跪了下来,直接在院子中的青石板上磕头,“爹,岳父。”

两个老头子一人拉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他。

两个老头都激动的拉着他的手语无伦次。

刘悦薇带着孩子们走向前,“爹,公爹。”

两老头又立刻来看她们母子几个,郑老爷拉着沛哥儿的手说了三个好,又去看被刘文谦搂进怀里的福姐儿,把手在身上搓了搓,只小心地摸了摸孙女的小胖手。

福姐儿第一次见到祖父和外祖父,也不怯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听到动静的郑太太和魏氏急忙跑了出来,一个搂着儿子,一个抱着女儿,一起哭开了。

夫妻两个只能柔声劝慰老母亲,老妯娌两个哭够了,连忙把孩子们都带进了屋里。

饭做了一半,两个老妯娌又丢给了下人,拉着孩子们说个没玩。

福姐儿嘴巴巧,祖母和外祖母问的话,她都能一一说的清清楚楚,惹得大家都忍不住抱着她一顿摩挲。

一家子说了许久的热闹话,厨房里很快上了晚饭,刘文谦把大女儿一家子也叫了过来,一起吃顿团圆饭。

闫庆才一进门就搂着连襟哈哈大笑,“郑兄弟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我了!”

闫庆才官位没上多少,肚子却胖了许多。他平日里八面玲珑,现在也勉强混到了五品,见到这个连襟,他就忍不住激动。

一家子人太多了,只能分男女两桌。

刘悦薇吃饭前先起身给郑太太和魏氏盛饭布菜,“我不孝,多少年没有在娘和婆母面前尽孝,今日定让我服侍个够。”

郑太太搂着孙女,“我们都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快坐下吧。”

伺候完了亲娘和婆母,刘悦薇又给姐姐妹妹们布菜,“这些年多亏大姐和四妹在家里孝顺长辈,今日我也来服侍你们一回。”

刘悦妍一把将她拉着坐下,“快别忙活了,好容易回来了,我们一起吃饭说话。你们不在家里,爹娘和伯父伯母哪天不惦记。”

刘悦薇终于坐了下来,娘儿们一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拿帕子按眼角。

魏氏劝郑太太,“嫂子以后就和儿子媳妇一起住,再也别走了。”

郑太太笑道,“我们老爷说,看到老三过得好,我们也放心了。等过一阵子,我们想回青州,老大老二也在等着我们呢。”

刘悦薇道,“娘,不能让大哥二哥都来京城吗?”

郑太太摸了摸孙女的小揪揪,“哪能都来京城呢,咱们家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河间省人,祖坟和亲戚都在那里,总要回去的。”

魏氏连忙打岔,“今日不说那些事,孩子们回来了,嫂子,咱们也喝一杯。”

屋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男人们那边,喝的更厉害了。

一顿饭吃了个把时辰,郑老爷又打发儿子一家先回郡主府。

第二天,郑颂贤进宫面圣,皇帝下了朝就召他入书房单独说话。

郑颂贤先正经行了三跪九叩之礼,皇帝亲自下来扶起了他,“怀瑜回来了,朕等了你好久。”

郑颂贤抬头,看着眼前的帝王。他不再是初次见面时夹在兄弟们之间小心翼翼的五皇子,也不再是那个立了功劳也力求低调的宣郡王,他已经成长了许多,眼神坚定,举止从容。

“一别多年,陛下风采更胜往昔。”

皇帝吃了这一记马屁,“怀瑜不遑多让,朕让你回来,是有任务要交给你。”

郑颂贤立刻又行礼,“请陛下吩咐。”

皇帝摆手,“坐下说话,也没有别的事情。五叔辞了差事,庄大人也要辞官。六部最近调动的厉害,吏部现在还缺个侍郎,你去帮朕顶起来。”

郑颂贤立刻接旨,说过了正事,君臣两个又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

回来第三天,郑颂贤立刻又去当差了。他一回来,就做了吏部侍郎,许多人虽然眼红,但也不敢说什么。谁不知道郑怀瑜是陛下心腹,又年轻,得了,嫉妒没用,好生干活,说不定也能升官呢。

刘悦薇天天带着孩子们去王府报道,在长辈们膝下承欢。

郑家老两口见到了三儿子一家子,和孙子孙女一起亲香了许久,准备动身回青州。

刘文谦苦留,“大哥,我现在闲着没事,咱们老哥两每天这样一起说说笑笑多好。”

郑老爷摇头,“王爷,兄弟情分不在日夜相守。自从我来了京城,几乎天天和王爷在一起,这几年的日子是我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我不敢贪心奢求太多。鹏哥儿要回去参加秋闱了,我们老两口在这里,老三两口子天天跑来跑去,老大老二也总是惦记。我们回去住一阵子,等我想京城了,随时都能来看王爷。”

刘文谦再劝,“不能让仁哥儿和德哥儿来京城吗?”

郑老爷笑道,“王爷说笑了,他们兄弟各有各一大家子,都来了京城,老三的担子太重了。老大和老二,也不想完全靠着兄弟过日子。”

刘文谦不再劝,“这几年有大哥陪着,我也觉得日子畅快了许多。”

爹娘要走,郑颂贤当差再忙碌,也赶紧跑过来苦留,再三留不住,索性带着妻儿们搬过来住了几天,整天早晚亲自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

郑老爷夫妇又逗留了十几天,在入夏后的一天,带着鹏哥儿夫妇准备出发。

临行前,沛哥儿自告奋勇,“爹,让我送祖父祖母回青州吧,儿子趁机也出去走走看看。”

郑颂贤倒不反对,刘悦薇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郑家老两口听说小孙子要跟着他们走,十分高兴,“你回去看看也好,你的兄弟们都好多年没见着你了。”

到了出发那一天,郑颂贤请了假,带着妻女送老父母离京。刘文谦怕送别伤人,昨儿晚上已经和郑老爷说了半夜的话,今日就没有过来。

郑颂贤一送再送,郑老爷撵他,“你快回去吧。”

一向刚强的郑颂贤忍不住红了眼眶,“爹娘,儿子不孝,十几年没见着父母,才见面几天,又要和爹娘分开了。”

郑太太又哭了,“老三,你要保重身体,有工夫了,你们也回去看看,你哥哥们都想你呢。”

郑颂贤跪在马车前,砰砰磕了几个头,“请爹娘保重,儿子三年后侍郎任期满,必定回乡探望父母。”

郑太太得了准信,立刻不哭来了,“好,你快起来,娘相信你。”

郑颂贤又嘱咐沛哥儿,“好生孝顺祖父母,若是在青州住腻了,和你兄长们一起出去走走,不可仗着身份胡乱行事。”

沛哥儿心里有些不舍,也有些雀跃,“爹放心吧,儿子会好好的。”

等他们父子说完了,郑老爷让人发动了马车。

初夏的官道,两边郁郁葱葱。郑颂贤紧紧握着刘悦薇的手,站在官道边目送父母的马车渐行渐远。

等快要看不见的时候,沛哥儿仿佛回身看了父母一眼。

郑颂贤长长叹了一口气,“娘子,我这辈子,总是和父母聚少离多。”

刘悦薇拉住了他的手,“三郎,你还有我呢,福姐儿也在。”

郑颂贤回过神来,握着妻女的手,微笑道,“好,我还有你们。”

福姐儿拉着他爹的手晃了晃,“爹,咱们回家好不好呀?”

女儿柔软的声音驱散了郑讼贤内心的离愁,他笑着回答女儿,“好啊,咱们回家,福姐儿晚上想吃什么?”

福姐儿立刻开始掰手指头,“烤羊肉!烤羊腿……”

郑颂贤牵着妻女的手往车里去,“烤个全羊好不好?”

福姐儿高兴地点头,“好!”

一家三口登上了马车,车夫驱动车辆,缓慢往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