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都不愿承认徐宴的那些危言耸听的话, 居然是真的。哪怕现实都摆在眼前,他宁愿怒斥徐宴其心可诛。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理解,那救济驿站的灾民跑出来不到一个半月就祸害了整整一个城的人。
万宝园既觉得丢人又觉得恼火, 已经不是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的问题, 他心中恨毒了徐宴。只觉得若非徐宴折腾什么救济驿站管那些穷乡僻壤的蛮人死活, 他何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此时他所遭遇的狼狈不堪, 都拜徐宴所赐。
但无论心里再恨,威信一失, 他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如今的情形,不仅仅是万宝园丧失威信的问题。整整一座城池的性命,将来他要如何对朝廷交代。目前她长远的事情也没闲心去管, 他能不能尽早进入赣中都成问题了。徐宴这厮是真的狠,临走还摆了他一道。如今他连人带粮食都堵在码头,连赣南都走不出去!
“本官乃此次赣州洪涝赈灾的主事人,尔等胆敢拦我?!”万宝园气急败坏地跺脚。
看守码头的人是赣州驻兵。这段时日跟着徐宴奔波, 冲在最前线, 对赣南的情况恐怕比万宝园更清楚。虽然万宝园是京官,但天高皇帝远,要命的时候谁还管这糊涂京官的死活?
“南边疫情肆虐,哀鸿遍野。职责所在, 大人还请谅解我等。”徐宴一早就郑重其事地嘱咐这些看守关卡的人, 瘟疫无情,伤人无数。若是他们不能严格把好此处的关卡, 让瘟疫蔓延开来将一发不可收拾。他们若是卡不住这里的第一道关卡, 将来上面问责下来,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叫你们的上峰过来!”
万宝园焦头烂额,一想到背后就是死城, 他就感觉阎王爷的钩子都勾到后脑勺了。也不晓得这看似平静的河面,河水下面埋葬了多少尸体:“让本官与他当面谈!”
他们如今所在的码头是赣南这边最北的一个码头,也是五河正南边分支最上游的节点。
去岁赣州大雨,面积覆盖极广。赣南受灾严重,赣中其实也受了不小的影响。但由于赣中位于五河的中游,地理位置相比较而言偏高。当下游河道疏通以后,赣中的水位就退下去。在进入六月以后,天儿一热,暴晒烤干大地,如今许多地方已经恢复了正常。
按理说,徐宴等人南下的原本目的是为了治水。如今水位退去,他们便可以立即返京。任务完成了,自然该回京复命。虽然说此次治水过程中发生了不少波折,但结果算是成功的。不少村庄被淹,但洪水中丧生的人却不算太多,后期的灾情得到很好的控制。
然而徐宴等人尚不能离开。如今最严重的的反而不是洪涝,而是突如其来的瘟疫。
自古以来,大灾之后必然大难。洪灾和旱灾肆虐之后必定是一年人口锐减。赣南地区发生一例病例以后,瘟疫便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远在京城又下了一道旨意,让主理治水的主要官员继续主理此次赣南的瘟疫。除此之外,朝廷会在后期分派太医随行,粮食和草药也会随之南下。
君命不可违。徐宴临危受命,只能继续待在赣州处理瘟疫事宜。且这次赣州发生的诸多事宜,都有人原封不动地报告给京城。
因万宝园弃城逃跑,瘟疫的的主理权从万宝园手中交到了徐宴手中。
徐宴年纪轻轻便身受重任,朝中不是没有人提出反对,指责徐宴资历不够。但让京中的那些高官南下,又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桩事临时落到徐宴的头上,武德帝也给了徐宴不少程序上的便宜,让他能尽最大的可能处理好瘟疫相关事宜。
朝廷的支援很快就到,徐宴临危受命,勒令徐宴尽量在最短的时期不论用何种方式,将伤害降低到最小。既然强调了‘无论用何种方式’,徐宴必然采取最有效的手段从源头断绝瘟疫传播的可能。
徐宴的方法,在赣南的百姓看来就颇有些冷血无情了。
在粮食和草药跟不上的情况下,他杜绝了所有南边的百姓北上。掐死了任何一道能够北上的关口,并设置了严格的隔离地域。不过万宝园不是一般人,这是朝廷命官。驻军就算遵照旨意将人拦住,却不能当真不管他的死活。
于是几人拦在码头的船只,分一人去府衙请示上峰。
徐宴在接到旨意以后便离开赣南来到赣中的栾城坐镇。赣南一共有四个城。一个婺城几乎成了死城,另外三个城池,除了南岭离婺城较近,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其他两个城因徐宴早早送了信件过去。当地府尹立即命人封了入城的路,瘟疫也得到很好的控制。
万宝园带着人北上这事儿徐宴早就料到。非常时期,不是顾忌上下级关系的时候。徐宴既然接了重担,必然将举措进行到底。万宝园下了船便被防护的人引到叫郊区的一处隔离庄子。严格隔离了将近半个月,由大夫确信他并未感染瘟疫,徐宴才允许他进入城内。
万宝园的心中恨死徐宴毋庸置疑,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带着仆从进入城内,徐宴只是给了他一处住处安顿,其余的事情丝毫不允许他插手。
虽然让婺城和南岭的百姓闭门等死太残忍,但为了其他城池百姓的安全,这已经是最有效的方式。
苏毓命人运送的粮食和草药,在四月底的时候就抵达了赣南。不过因为情况特殊,这些东西几经波折,终于在五月中旬到了徐宴的手中。与粮草同行的十几名大夫,也一并到了徐宴的身边。
不得不说,苏毓的决定不亚于一场及时雨,让徐宴惊喜万分。
他带着三百多婺城百姓,三千石粮食和草药,并不能维持太久。尤其去往赣北这一路吸收的灾民越多,吃饭的嘴越来越多。粮食的急速紧缩,让人无法坦然。虽说目前还没有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但徐宴已经开始焦心。远在京城的苏毓及时送来这么多粮食草药乃至大夫,就是徐宴都有些喜出望外。
大夫一到,徐宴便立即命人择了一处合适的地域,研究针对瘟疫的治病药方。
不得不说,先见之明有时候太重要。徐宴在事情未发生前预估的种种情形,让如今的局势有太多的突破口。瘟疫爆发的病因和过程,他全程都命人记录下来。甚至灾民感染的不同症状徐宴都命人严密监视。有了这些确切的信息,大夫们着手研制治病的药方也方便许多。
不过瘟疫若是那么好治,那便不会称之为瘟疫。大夫们精心研究了一个月,等到朝廷的支援和太医抵达,也只是初步能控制病情不继续恶化严重下去。
赣州的情况,徐宴每日都会命人实时记录,飞鸽传书回京城。原本关于瘟疫徐宴不愿对苏毓多提。但在苏毓做出了这等有先见之明的举措以后,徐宴惊觉自己小看了苏毓。于是也不瞒着赣州的情况,所有的事情都如实地告知了苏毓。
苏毓在收到一封有一封徐宴的信件,确切地了解了瘟疫的具体病症,终于确定了是细菌性痢疾。当然,这是现代医学的说法。在如今的时代尚未有确切的医学命名。
不幸中的大幸,对于这种历史上发生过的造成大范围百姓丧命的传染病,苏毓读书的时候确实了解过。细菌性痢疾的传播途径,传播方式,乃至于如何急救,苏毓都有清晰的记忆。拖了记忆力不错的福,苏毓甚至清晰地记得一些治疗药剂的成分。只是她到底并非专业的医学生,能记住治疗药剂的成分已经是极限,各种药剂的分量她却是记不大清楚的。
确定了自己能帮得上忙,苏毓便立即做了决断。
白皇后拦不住她,只能下令让太医随行。别的白皇后不管,她只命太医除了任何事,一切以长公主夫妇的安危为首要。苏毓在大肆采购了相关药材以后,六月初便启程南下。
南下之前,苏毓还将痢疾的传播途径和方氏以至痢疾的急救手段,详细地告知了徐宴。
赣南瘟疫的事情传入京城的几日内,京中背地里曾经笑话苏毓离不得人的京中妇人们再说不出话。未雨绸缪,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聪明才智先不说,胆气和魄力是她们谁都不能比的。如今谁也不敢小瞧这个长在乡野的长公主。妇人们闭了嘴,夸赞艳羡徐宴的人却越发的艳羡起来。
苏毓不知外人怎么想,她快马加鞭,尽快赶往赣中。
徐宴尚且不知苏毓居然胆大妄为地带着粮食和草药南下。他接到了苏毓的来信,并将信件的内容告知了所有的大夫御医。
苏毓的方子给了诸多大夫和御医巨大的灵感。本来只是短暂控制住很快又复发恶化的瘟疫,在明确方子的帮助下,成功遏制住了蔓延的趋势。情况得到好转。
不过再是好转,这药方的每个药材的剂量还需要斟酌和实验。而在实验得出准确结果之前,他们带来的药材贮备已经远远不够。从别处采购,短期内又无法运送进赣州。不得不说古代车马的速度是把双刃剑,虽然能延缓瘟疫的传播情况,却也延缓了朝廷的支援。
草药见底,意味着救命也只能被迫停止。且不说徐宴为此交心不已,日子一晃儿就到了七月底。
徐宴正月中旬的时候南下,这眨眼的功夫,就大半年过去。他每日忙着管控各处的关卡,其实身心俱疲。婺城彻底成了一座死城,婺城比邻的几个城池以及下属村庄百姓情况却不大妙。封城的后果,除了无粮无药,只有等死,还有无尽的绝望。
徐宴每日守着这些地方,哪怕再沉稳的性子,内心其实也控制不住焦灼。
这一日,徐宴正在防疫大营处理公务,一个带着防护口罩的人急匆匆地冲进大营。
烈日的光从窗外照进屋中,徐宴的眼睑下是两团明显的青黑。越是憔悴,他的肤色呈现出玉碎一般的透明白皙。短短大半年的时日,徐宴已经从一个清隽青年书生蜕变成运筹帷幄的徐大人,成了赣州百姓心中的定心针。仿佛只要有他在,他们就不会死。
“何时如此慌慌张张?”徐宴的眼睛从公文上挪开,微微抬起头来。
来人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才哆嗦道:“大人,长公主携大批粮草抵达赣中。”
端坐在窗边神色冷清的徐宴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下来,一双幽沉沉的双眼在这一瞬间犹如被点亮的星辰,散发着光辉:“……你,你说什么?”
“大人,”那人重复一遍,“长公主抵达赣中,人在栾城北边的月舞码头。”
徐宴霍然站起身,一句话不说,拔腿便往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