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之下, 苏毓买下了母子两个人。那人牙子看苏毓一次性买两个,还给她抹了零头。
妇人是不值钱的。年纪大了,姿容不在又瘦弱无力,走两步就大喘气, 一般人家是不会买这样的妇人回去白吃饭。两人中稍微值点银两的是妇人怀中的孩子, 年纪不大, 买回去养大了将来是个劳力。不过孩子木愣愣的, 不说话也不哭,倒也没值得几个钱。
苏毓将母子二人买下来, 指了指地上躺着不知生死的男子:“这个能给我么?”
地上躺着的男子大张着嘴,面色发黄发黑, 瘦骨嶙峋的。若非偶尔轻微起伏的胸口昭示这个人还活着, 旁人都要以为地上躺着的是一个死人。
人牙子看了一眼苏毓, 脚尖踹了踹地上的男人。
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的,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事实上这男人当初到人牙子手中就是个不中用的。手不能提肩部能抗,听说是京城什么犯官家的逃奴。一大一小两个都是。原本该充作官奴的, 但不知什么原因,辗转又回到了人牙子的手中。结果没多久就染了风寒。
从京城到金陵这一路, 这男人反反复复病了好几回。这回最凶险,滴米未进, 眼看着就要活不成。
想着苏毓把人要回去也是要埋了的, 人家既然愿意白费那个安葬的力气, 他也不好拦着不是?人牙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很痛快地就答应给了苏毓。
苏毓要走了男人, 妇人怀中的孩子眼睛才亮了起来。
那妇人从脏污的头发缝隙里看了苏毓,见她眉眼清正,眼神冷清却不嫌弃的看着她们, 立马就哭出来。嚎啕大哭,她抓着小孩儿的手,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就跪在了苏毓的脚下。
小孩儿躲在妇人怀中,倒是没受多大的伤。除了脸上脏以外,苏毓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奇特的眼睛。黑黝黝的,非常大,也过分的安静。妇人扑过来跪下,他没有立即跪。但在扭头看了一眼地上不知生死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他抿着嘴跪了下来:“多谢主子的大恩大德。”
一大一小两人给苏毓磕头,苏毓无奈:“都起身吧,往后就跟着我了。”
一共十五两,男孩儿十两,妇人只能值一半。一大一小搭一个快死的男人。苏毓去了一趟瓦市,带回了一匹骡子三个人。林清宇看她不方便,便让自己的马车送她一程:“若是放心我的话,这骡子就交给我吧。一会儿我让下人给你送到徐家去。”
苏毓还有事要去桃娘的住处,不过,眼看着男人快断气了,她还是先带着这三个去了回春堂。
来得巧,今日回春堂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人看到人进来,抓了药就走了。老大夫是认得苏毓的,毕竟似苏毓相公那样出众皮相的男子太少见。那日惊鸿一瞥,老大夫可不就对这小夫妻俩印象深刻?此时看苏毓跟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带了三个人进来,立马就站起身:“这是,怎么了?”
林清宇指使了下人去帮衬,几人将已经昏迷不醒的男子抬到了椅子上。
昏迷的男人早已瘦脱了相,衣裳破破烂烂地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老大夫走过来一看就哎哟了一声。都说医者父母心,老大夫急忙走过来。也不顾男子身上脏污和臭烘烘的味道,抓起男子的手便号起了脉。这边他号脉,一旁就有别的大夫替妇人收拾。
妇人挨了不少鞭子,身上血迹斑斑。
回春堂的大夫有三位,出了一个出馆上门看病去了,另外两个大夫人都在。那大夫今日不坐堂,但人在后头待着不安心也就过来了。此时见妇人一身血,忙给妇人把了脉。妇人伤的重,但她最大的事儿不是伤而是饿。给了她一瓶伤药,也写了方子。
妇人感恩戴德的,看着新主子苏毓,眼睛都快盯出花儿来。
昏迷的男人确实病的重,他身子骨本就瘦弱,感染风寒以后没有养,拖着拖着拖出了肺病。不过如今还没到最严重的时候,治是能治,但怕是要吃一段日子的药。一直没说话的小孩儿听说要吃一段日子的药,立即看向了苏毓。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全是焦急,生怕苏毓会觉得费钱就不要这男子了。
妇人也一样,一大一小两人巴巴地看着苏毓。那小孩儿嘴抖了又抖,眼泪都在眼圈儿里打转。
苏毓还是那副冷静的模样,看不出心思:“能治就好,抓药吧。”
一句话落地,一大一小就又要跪。
那妇人人已经跪在地上,眼泪大把大把地掉。她激动的不得了,事实上,今日若非苏毓买下他们,人牙子就要将男人埋了。她嘴里嘀嘀咕咕的,语无伦次地感恩苏毓。苏毓怀了身孕日子还浅也不方便大动,便无奈道:“别跪了,跪得我眼晕,好好照顾他吧。”
那妇人一听,忙爬起来,点头如捣蒜的保证不跪了。
苏毓这边在替人看病,与此同时,徐宴端坐在白启山的书房里,垂眸凝视着棋盘。香炉的青烟袅袅,洞开的窗外,青竹的绿意仿佛流淌一般蔓延到徐宴的肩颈。他长睫缓缓眨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颗白子,稍稍思索,便缓缓地落了下去。
棋子一落下,对面白启山老爷子脸色就是一变。手里抓着黑子许久,不知该落哪里。
徐宴是没先生教导过棋艺的。他下棋,没特定的棋风,瞬息万变又锋利异常。总是能在悄无声息之中布下陷阱,然后等你觉察,早已是瓮中之鳖。白启山跟他对弈了不少次,甚少有胜的时候。按理说,白启山老爷子的棋艺也算是金陵出了名的好,但对上徐宴,总有一种勤奋不如天赋的感慨。
“你这小子,”巡视了一圈棋盘,确定无法绝处逢生,老爷子叹气,“古语有云,慧极必伤。太聪慧的人多思多想,不能说不好,但总归不是太好的。宴哥儿,人有时候还是要糊涂些好。”
徐宴眼睫微颤,顿了顿,垂下了眼帘:“老师说的是。”
今日徐宴一早就过来白家,自然并非是来寻白老先生下棋的。关于他与苏毓婚书一事,徐宴自然写了就不止是说说而已。徐宴昨夜左思右想,觉得不仅仅是婚书,如今徐家已经没那么窘迫,他和毓娘未曾有过的成亲仪式也该要有的。
徐家早在多年前就没了长辈,当初成亲,或者说,当初住到一起便很仓促。如今既然要补办,那正经成婚该有的程序是必不可少。他一早来白家,便是有意要请白老先生主婚。
白启山倒是诧异了。老先生是个重规矩的性子。白家家大业大,子嗣众多,对规矩道理都十分看重。此时听徐宴说了这般的请求,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你俩二人的孩子都那般大了,怎地今日才提及此事?”
这是徐宴的错,徐宴不否认,此时自然是任由老师批评:“学生知错。”
“你可知道,婚书不定,亲事不成,你与苏氏这算什么?”
徐宴当然知道算什么,但事情已经发生,他无从辩解。
“你糊涂啊!”白启山刚刚才让徐宴别太聪明,听到此事忍不住道,“你可不是糊涂!就算那苏氏有哪里不如你意,也不该这样拖着!”
白启山是真心拿徐宴当后辈,此时看徐宴就忍不住痛心疾首:“且不说这般与道义上有损,你可知道你是秀才,身上背着功名。你如今声名在外,你又晓得有多少人在盯着你?不要小瞧读书人的嫉妒心,若是当真有人将这事儿捅出去,这事儿变成你品性有瑕,你可怎么办?仕途不走了?前程不要了?”
这两人在一起不是一年半载,孩子都五岁了,徐宴才来提起补办婚书的事情。且不说这里头的仁义,就说光是为了科举,无媒苟合的这等事情也决不能发生在徐宴的身上。
白老先生黑着脸,没想到徐宴这么个聪慧的学生,身上还留着这么大个隐患没解决。
他骤然站起身,背着手来回地踱步。
但扭头见徐宴低头认错,也不好多说什么。事实上,徐宴的情况他也了解,父母早逝,无亲无故,年幼便没有长辈从旁指点,全靠自己争气和坚毅的脾性才长成如今端方的模样。寻常人家放养着没偷鸡摸狗就已经算大善。徐宴能有如今的成就,当真是十分不易。
白启山看着抿着唇还有些少年气的徐宴,不由感叹:家中没有长辈指点,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少年。
“罢了罢了,这亲事得好好办。”白老先生嘱咐道,“苏氏与你有大恩,且不管她有无才德,一个体面的婚礼是你必须给她的。往后便是科举入仕,你可千万要敬她重她,决不能亏待于她。”
徐宴自然应是,这些话不必白老先生说,徐宴心里清楚:“这个是自然,学生省得。”
“日子定了?”
“尚未。”
白启山老爷子眉头又要皱起来。
徐宴无奈:“这里头还有个事,还得毓娘首肯了才可。”请白老先生主婚,是徐宴的想法。但成不成婚,还得看苏毓。事实上,除了婚书的事,苏毓身上叫徐宴一直心存疑虑的。他也是昨晚听说了苏毓的姓氏和名字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想起来,苏毓姓苏,而寻芳娘回去的好像是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徐宴确实知晓,定国公府姓苏的。
他曾经帮了一把的苏楠修,人就是定国公府的公子。徐宴端坐在书桌后头,将他誊下来的那副画又拿出来。事情一串连起来,他便忽然心思明朗了。为何那日见到苏楠修总觉得眼熟。此时他想起来,苏楠修有一双跟毓丫极为相似的眼睛。为何芳娘无缘无故针对苏毓,是芳娘心中有鬼。
苏楠修,苏毓,都是姓苏的。这二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似乎一目了然。
但即便如此,没有确切的证据徐宴不敢轻易下定论。一切不过是他的推测。
若苏毓当真是定国公府的姑娘,那一切就另当别论了。毓丫当初不愿告知他生辰八字细想想都是能理解的。毕竟勋贵出身的金枝玉叶,沦落到给一个乡野村夫的独子当童养媳,确实是令人难以接受。
他若是擅自做主,婚书一定,那毓娘这一辈子就是徐家人。这个时机成婚,徐宴做不来这样的事。到底毓娘是不是定国公府的姑娘,就看她记得什么。
徐宴能做的所做的,不过是两人的婚事拖了这么多年没有定,于情于理都该给一个公道。
徐宴的顾虑不方便说,但白启山老爷子也不能勉强。
“罢了,先寻个机会把苏氏和孩子带来,”白启山叹了口气。他想见苏毓母子许久了,一直没开口。此时听徐宴说起,他作为徐宴如今最名正言顺的长辈,自然是有资格过问,“就下个月初八吧,是个好日子。我吩咐你师母在家中备上一桌小宴,见一见苏氏和孩子。”
徐宴自然是应下,这边多谢了老师安排,午膳也不留便起身告辞。
人回到徐家,苏毓还没回来。
他将带回来的点心放到堂屋,便又回书房去了。徐宴长指搭在桌沿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毓娘这么多年对他的好不是假的,但徐宴不会趁人之危。
事情他会跟苏毓说清楚,愿不愿意成婚,他都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