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一靠近, 四周的议论声就小了许多。
他今日穿得是苏毓特地送上山的衣裳,碧青广袖长袍。本就肤色极白,碧青色穿在他身上映衬得他仿若月下竹。为搭配他这一身苏毓还特地刻了一个红木簪。雕虽说是匠人雕的, 但簪子的花色是苏毓画的。此时徐宴从街边缓缓走进人群, 衣衫摆动, 不似真人, 仿佛天外来客。
柳之逸到嘴边的话一噎, 正对着徐宴来的方向。而他怀中一直斜眼打量曹溪安的甄婉几乎是瞬间就噤了声, 哭泣和呼吸都湮在喉咙里,仓促之下就将脸藏到了柳之逸的怀中。
而两人的神色徐宴并没有注意,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曹溪安身边,问了句如何了。
今日这桩事儿,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是曹溪安在理。这姓甄的小姑娘沿街纵马,目无法纪, 本就该严惩不贷。这姓柳的小子看似说话软绵绵实则将两人家世搬出来, 当真是可笑。当然这事儿本来不该曹溪安多管闲事,但谁让这姓甄的骑马要撞上他的马车呢?
“无碍, ”曹溪安啪地一下打来扇子, 懒洋洋道,“再有半年就该考绩了吧?柳太守便是再想包庇自家的侄女儿, 也该掂量一下项上的这顶乌纱允不允许?”
这句话看似是对徐宴说的, 一旁柳之逸额头的冷汗却冒了出去。
柳家在金陵十多年, 柳太守从一个芝麻大的小官爬到如今太守的位置,耗费了十多年。柳家看似风光无限,在金陵城里一手遮天,其实柳太守本身却并没有太多功绩和才能。为官多年收受贿赂不少,手脚不是太干净。能爬到这个位置, 全靠京城有甄家的人脉在支撑。
此时听曹溪安轻轻松松提及考绩的事儿,柳之逸虽摸不准他的出身,但多少有些被吓到。
事实上,诚如苏毓一直感慨的。这个时代的信息并非对公众公开,官员何时考绩,何时升迁,是就官员本身任职的日子来算的。满三年一次考绩,考绩成就显著才得以升迁的机会。柳太守何时任职,何时考核,也就柳太守本人和上峰下属清楚。京城有些位高权重的,吏部有路子的人有可能知晓。旁人,就是柳家人,若柳太守不说,都不一定清楚。
曹溪安这么轻易说出口,如何不叫柳之逸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公子……?”柳之逸想打探曹溪安的身份,但见曹溪安似笑非笑的眼神,利落地认了错:“当街纵马确实是家中长辈管教不严。今日表妹的莽撞之举,家中必定会好好教导。”
曹溪安其实也没有要抓着不放的意思。今日是刚巧惹到他了,他才会管。瞥了一眼沿途不少遭了罪的金陵百姓和商贩,既然事儿都管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介意多一句嘴:“既然要认错,就好好认一认错。你瞧瞧后头那一路撞了蹭了的,也做出点姿态来。”
柳之逸鞠了一把冷汗,按住怀中气得掐他肉的甄婉,点头应是。
曹溪安见好就收,既然人家都诚心认错了,那他就不必再揪着不放。毕竟马还没撞到他,适可而止便是。虽说不知那不依不饶的娇蛮甄家姑娘为何突然不说话,曹溪安也没太大兴趣去管她。他当做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不轻不重地交代几句便与徐宴走到一边。
其实马车送到这里就不必再往徐家去。这里是西街,离东区虽说有些距离,但一家三口并没有带行李下山。若是走走逛逛再回家,其实也不劳累什么。
徐宴于是婉拒了曹溪安将他们送到梨花巷子的好意。直言若是得空,曹溪安大可去徐家坐坐。
曹溪安闻言便也不再勉强,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与徐宴如今还算不上君子之交,真有什么事儿也不能急于一时,慢慢来。于是点点头:“那便这么说定了,曹某先行告辞了。”
徐宴含笑地点点头,目送他上了马车,不过临上马车之前曹溪安扭头冒了一句:“这衣裳穿着当真是好。”
一声落下,徐宴低头看了看自身,挑起了眉头。
与此同时,柳之逸早已带着甄婉离开了。离开之前眼睛还往徐宴的身后瞄了瞄。没瞄到苏毓的身影,还略有几分遗憾。说来那日字画局一见,他对有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苏毓就颇有些念念不忘。算不上喜欢,就是看到徐宴之时,下意识地往他身边身后多看两眼罢了。
人走远了,行人却没有散开。一双双眼睛落到徐宴的身上,窃窃私语声又起。
徐宴早就习惯了瞩目,抬起脚便进了茶馆。
二楼的窗子是洞开的。苏毓和白氏面对面分作在两侧,都在注视着楼下的情形。见那柳之逸认错道歉道得及时,白氏便懒懒收回了目光。此时看着苏毓身边的小屁娃子眼睛直放光,眼中是真真切切的欢喜:“哎哟,这小半月没见的,乘风又俊了。”
苏毓听这话看了一眼徐乘风,小屁娃子捧着不晓得什么点心的点心在慢吞吞地吃。见苏毓看他,敏锐地仰头迎过去:“?”
苏毓:“……”小孩儿五官太敏锐,丁点儿风吹草动就盯着你。
“乘风啊,来奶奶身边坐。”
白氏拍拍身边的空儿,招呼徐乘风过去。苏毓呷了一口茶拍拍小屁孩儿的后脑勺。小孩儿刺溜一下从椅子上滑下去就挨挨蹭蹭地去了白氏的身边。芍药注意到下面人散了,转身去了外头。
没一会儿,她领着徐宴就进来了。
不得不说,苏毓这一身衣裳选得太好了。白氏原本抱着小屁娃子亲香,抬头一眼看到徐宴就震惊了。不仅她震惊,屋里几个伺候的姑娘脸噌地一下就红了。原先她们就觉得徐宴生得好,但从未想过‘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话如此的至理名言,徐宴这缓缓走进来,都有种人烛陋室的光辉。
这孩子,生得也太俊了!
白氏下意识看了一眼苏毓,倒不是说苏毓长得不美。白氏心里,觉得苏毓也是极美的。但是人站在徐宴跟前就有种差一截的味道。也不晓得这徐家小相公将来入了京会招惹什么麻烦,她心里感慨小夫妻俩相配的差距,就看到徐宴目光落到苏毓身上,细灿灿地荡了一下,那惆怅就散了。
尤其苏毓扭头看了一眼徐宴,招手就叫他过来坐。
徐宴谦逊地向白氏行了个晚辈礼。笑着就抬腿走到苏毓的身边坐下。白氏一手抱着小夫妻俩的胖儿子,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坐在一处,那点儿仅剩的惆怅就散了。方才单独瞧着觉得相貌有差距,但两人坐在一处那融洽又和睦的氛围,是旁人谁都插不进去的。
尤其这会儿两人瞧着皮相也不太显了。虽说不清楚苏毓从哪儿习来的一身从容镇定,但这股身上那股沉静自若是当今甚少女子能有的。此时嘴角含笑的模样,与徐宴比起来也丝毫不差。
白氏自然是不晓得苏毓哪儿来的底气,高级知识分子的自信是苏毓可在骨子里的东西。
小夫妻俩坐在一处,苏毓很自然地斟了一杯茶推到徐宴跟前。
徐宴端过来的时候自然地瞥了一眼苏毓,那眼神明明淡淡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却又有着一股奇异的温柔。
白氏在一旁看着就觉得好,说不上哪里好,但就是很好。
“毓娘给我的那罐面膜粉可还有?”方才光顾着看下面的热闹了,白氏这会儿想起来。一边捏着小屁娃子的揉脸颊一边就笑看着苏毓,“用了十来天,确实是不错。”
这话是没假的,白氏不至于为了讨好苏毓说这等假话。
苏毓给她那罐药粉之时她本是随意收下的。当天晚上闲来无事便按照苏毓说得法子试了一试。结果药粉抹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白氏想着既然舒服便照着用,结果次日照镜子一看,她从京城到金陵这一路上奔波起的那些个干皮瑕疵还真好了不少。
想着第一回 可能是错觉,她连用了六日。六日之后且不说面上水润润的看着通透了不少,她如今上妆都觉得匀称细腻了许多。白氏这下是信了苏毓说的话,这面膜粉长期用了才能见效果。
苏毓倒是没想到她提起这一桩,顿时笑了:“还剩五罐。才磨出来,还能放些时日。”
前一罐是苏毓送给她用,后头这五罐不必说自然是要卖的。白氏张口便说五罐都给她了:“既然是做生意,我自然不会叫你白拿给我。算是你的第一桶金,我三百两银子拿了。”
她张口,那就是豪气的大手笔。
苏毓的那些药材买回来不过二十来两银子,加上木盒也就三十两左右。中间磨药粉颇是耗费了些时日和经历,但收个一百两苏毓觉得正正好。跟现代护肤品的暴利也差不多,三百两的话就有些太多。当即便摆摆手道:“一百两便足够,三百两太多了。”
“说是给你第一桶金,你拿着便是。”白氏说得轻轻松松,“再说,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今儿晚膳我就还去你家用,如何?”
白氏是真的很喜欢徐家小院儿,家里家外轻松简单。三四间屋子,一个院子,一棵树,一口井,再加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和一位贴心的相公。再没有比这更舒坦的日子了。荣华富贵再好,内里的腌臜外人是无法想象的。哪怕她这辈子是得不到如此的平淡,看着旁人活得幸福,白氏也有些感同身受。
苏毓知晓她不差钱儿,但也不是这么赚钱的。既然是朋友,在苏毓看来算是忘年交了,她哪里赚白氏的这个钱:“收太多不是我做生意的原则,一百两真的足够了。你若是喜欢我做的饭,往后得了空便自己带菜来我家便是。正好我们家也蹭你一点好菜,大家伙儿吃个开心。”
银子是白氏自己愿意给的,苏毓若是收了她不会不高兴。但苏毓拒绝了,白氏心里更加高看了苏毓一等。徐家这小夫妻俩,守住本性,不贪不嗔,当真是极好的。
她于是也不跟苏毓争,笑眯眯地没说话。
几个人在茶馆坐了会儿,白氏就提起去徐家坐坐。一家三口正好歇了这么会儿,头也不晕了腰也不酸了,便就一道回徐家。至于做饭要用的菜,这回芍药梅香几个是不愿叫白氏亲自去菜市口了。直说让马车先送几个人去徐家,她们去采买菜品,苏毓把要什么告诉他们便是。
于是马车便先去了梨花巷子。还是那辆青皮大马车,外头看着不显,里头是既软又香。
马车到了巷子口就进不去,还是得跟前两次一样自己下车来走。白氏如今都一回生两回熟,不必苏毓提醒她,她自个儿就踩着踏脚凳下来。
徐乘风小屁娃子她是不想还给苏毓了,就一直牵着没松手。
苏毓乐得轻松,跟徐宴两人走在她旁边就在那儿小声地瞎聊。白氏在逗小孩儿,苏毓就在逗小孩儿他爹。这还是苏毓最近才发现的,徐宴这厮看着一本正经开不起玩笑的样子,其实拿话堵他贼好玩。明明反应极快,但就是跟不上苏毓一会儿一个梗,不走心的信口开河。
几句话一堵,徐宴跟不上也不恼,就睁着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你。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就跟汪了一湖水在里头似的,总觉得闪着细碎的光。明明表情还是淡淡的,但就是能感觉他无可奈何。
苏毓就喜欢他拿她没办法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白氏看似逗孩子,其实竖着耳朵偷听。偶尔看徐家小相公被苏毓噎得半天说不出来话,心里就在偷笑:正好啊,年少夫妻老来伴,平平淡淡才是真……
一行人走在巷子里,自然是引人注目。尤其白氏这一堆人衣着光鲜,那脚底板都写着贵人两个字。家家户户院子里伸头出来瞧,一看又是徐家的,顿时心里酸得没边儿。这徐家娘子不晓得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见天的招那些贵人来家里。这是往贵人圈子里扎堆了吗?!
可他们再酸也没法子,若是有那个本事,她们大可自己招贵人上门做客。看一眼贵人就两股战战想往地上跪,脊梁骨都直不起来,叫贵人如何看得上她们?
心里嘀嘀咕咕的,苏毓一行人就到了徐家的门前。苏毓一眼就看到又在院子里站着巴望自家院子的张家二姑娘,心里实在是烦。这姑娘当真就没皮没脸么?上回被人那么奚落,大姑娘了也该晓得丑了吧?说了一回两回三回的,从来没把这当回事儿,这到底是多厚的脸皮?!
别说苏毓眼睛瞥过去,白氏这一行人可是宫里头出来的。不用苏毓去说,她们一眼就看出名堂。白氏目光在那张家二姑娘身上扫了扫,面上温和的笑容就淡了许多。
芍药几个姑娘留意到她脸色,彼此交换了眼神。
苏毓瞥一眼就转身开了院子门,第一个进院子。一行人进了院子,徐宴是最后一个进院子的。立在院子里,抬起眸就跟张二姑娘脸对脸地对了个正着。那姑娘冷不丁跟徐宴对视,脸颊噌地一下子红了个透。
徐宴抓着院子门的手柄,当着她的面儿,直白地露出鄙夷厌恶的神色来。
张二姑娘先是一愣,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等确信徐宴是如此看她后,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她不敢说徐宴什么,只是捂着脸,转身匆匆跑进屋里去。
徐宴眼睁睁看着人哭着跑走,毫无表情地关上了院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