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冉在豪宅中长大, 每年家里最大的节日都不是新年,而是她的生日。
她牙牙学语, 全家都争着抢着要当她开口叫的第一人。
她摇摇晃晃学走路,哥哥们围着她紧张的额头冒汗,就怕她跌一跤,摔疼了怎么办。
她每天都有新衣裳,全家人早饭时间都要做小作文夸她可爱夸她漂亮。
父母想尽各种办法提供最好的一切给她,吃的、穿的全要最漂亮的,最顶级的,她最喜欢的。
哥哥们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宠她才好, 出门要背着抱着, 几位哥哥抢着牵她手手。
无论谁出门,哪怕只是到院门口转一圈儿,回来都要给她带礼物。
渐渐的, 殷冉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
她仿佛生就是这豪门中最受宠的小孩,无忧无虑在蜜糖中慢慢长大。
可每年生日,她梦中总会出现许多苦难。
枯燥的修行, 危机重重的现实世界, 虎视眈眈环伺的大妖, 还有藏剑山上未来得及去取的武器,以及躺在床上伤重无法主持灵龟岛的英俊邪异妖王……
那些苦楚、挑战、艰难和无法确定的危险,这不知值得与否的现实生活。
当那些影像在梦中反复重现后, 忽然有一道洪钟般的声音,暴喝质问:
“至死求道,砥砺不休, 汝今能持否?”
“如今能持否?”
遍尝现世的苦, 她能做到吗?
梦醒时, 殷冉总是出一声冷汗,要唤下人换一床被褥。
接下来,无论床单多么细腻柔滑,无论房间多么馨香舒适,她总难入睡。
十五岁那年,生日当夜,她终于应声:
“我能!”
于是,粉红色公主房化为飞灰,宠溺她如至宝的兄长父母扭曲化为泡影。
一切虚幻消散,只留她坐在虚空中,盘膝而卧,清冷着面孔,捏着手诀。
头顶惊雷阵阵,终于没能落在她头上,轰隆不休,总是错身而过。
她才要睁眼与劫雷抵对,身形忽然又再次向下急坠。
再睁目时,她从莲花中生,是个娇滴滴肉呼呼的小仙子。
门派中所有少年少女皆称她为师祖,称她是仙人转世。
掌门视她如命,从小不忍她吃苦,炼出的所有仙丹都喂她吃,锦衣华服将她打扮的灵秀可爱。
全门派的人皆敬她重她,哪怕是鹤发童颜的老翁,见她面也要行礼,轻声打招呼。
八荒四合都知此门中有师祖转世之仙子,常有其他门派之人不远万里来拜,感谢曾经不知多少年前她上一世的救命恩情。
连魔域之子也念着上一世她的好,时时遣人送来奇珍异宝赠她。
殷冉饮仙泉水,食仙丹灵芝,骑麒麟神兽,每夜由掌门哄着守着入睡。
随着她渐渐长大,修为愈来愈高,掌门传授她的皆是最不苦,又最上乘的法门。
英俊无匹如神祇般的掌门,看着她的眼神,也愈发不同。
那双清润的漂亮眸子里,含满了爱意,情深似海,待她总是珍之重之。
讲话从不大声,即便再如何喜爱,也不敢轻易冒犯她,似怕碰坏她,又忧惊扰她。
这情意哪有人忍心辜负?
只怕要生生世世与他厮守,才觉顺意舒心。
更盼着快些长大,能与他夜夜i欢i好,日日耳鬓厮磨,做神仙眷侣。
可每当到生日夜,她总会惊梦难醒。
梦中有人问她:
“如今生活可好?想不想生生世世如此,再不离开?”
这声音温柔如水,充满了缠绵悱恻的爱意,透着浓浓的眷恋,似在挽留,又像诱惑。
可她耳边也还有另一个声音未灭:“汝今能持否?”
这一道喝问,逐年响亮。
待十五岁时,她忽然从梦中惊醒,双目含怒,瞪视守在她踏遍的俊朗仙长,口中只笃然大喝:
“我能!”
仙长目光含怨,灼灼盯视她,似有哀求之意。
殷冉转眸不再与之对视,并未反悔。
这仙气缭绕的洞府终于消散成烟,深情款款的男人也与烟气一道远去。
仙山崩塌,世界溃成碎片,如浪潮般远远退去。
四周无光无人,寂寥空洞。
只有而内脑中那洪钟般的喝问千百遍的循环不休:
“汝今能持否?”
“汝今能持否?”
“汝今能持否?”
“能能能……”
殷冉张口疾呼,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她身体再坠,睁眼时,巍峨大殿中跪满披甲女性,伏拜高呼:“女王陛下!”
原来已成女尊玄界女王大人。
她征战沙场所向披靡,世人皆不敢犯。
在这里,她说一不二,无人敢不从。
后宫中面首上千,有俊朗清秀的,有阳光健气的,有棱角分明英勇雄壮的……但凡世人能想象到的魅力男性,在她后宫中皆能寻到。
他们全真心真意爱她,为争宠不择手段,待她却赤诚尽心。
天下未入她宫殿的男人们,仍在不远万里来寻她,只求女王陛下看他一眼。
面首常常在她面前忧目慨叹:
“这世间爱你之人多胜牛毛,我只是这万千男人中的一个,但求多与你度一日一宵,都是难得的天赐福分。”
殷女王所造盛世,万年来历代皆不及。
国泰民安,万邦来朝。
她却仍有雄志在胸,要远征海外,让金发碧眼人也尽伏拜于女王滔天威势之下。
可每年寿辰之夜,她总难安眠。
梦中歌舞升平,美男环膝,富华万世,日日夜夜欢庆喜乐。
她终于还是摔了金杯,大呼“我能!”。
浮华湮灭,又起一世。
她是现代都市刚入社会的年轻女郎,忽然继承了千亿财产。
于是买别墅,买豪车,买所有款式爱马仕。
坐游艇,喝名酒,通身名牌,首饰闪烁耀眼。
全球遍游,有多名助理、多位名设计师等随性。
挥金如土,无论是她在小红书上的倩影,还是微bo上的旅行游记,又或者是朋友圈中富贵难及的日常,都令世人羡慕的流口水。
她还有好多好多钱没花完,还有许多美好享乐未尝试过,还没请偶像给自己开过专属演唱会,也尚没来得及完全建好属于自己的岛。
她才与真爱新婚,怀胎八月,来不及与孩子相见……
仲夏夜,生日夜。
她咬着牙,含着不舍,仍大声答说:
“我能!”
汝今能持否?
能!
能!!!
经九世,殷冉遍尝世间各般甜美滋味。
所有身为女人、身为人类最向往渴切的生活,最梦寐以求的世界,都见过。
却没有为任何诱惑驻足,求道之心坚定。
终于,雷声轰隆,齐齐劈下九道劈天裂地般闪电。
雷云忽散,天朗气清。
……
小剑庄外,小妖们早已盯着镜像看的入神。
只见人类少女阿冉度雷劫全程未睁眼,忽然起身仰头呼喝“我能!”
大家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却感觉到她决心和气场。
那股喷薄而出的势,仿佛冲破了镜像,扑面而来,令众小妖不自觉露出钦服怔愣之色。
虽然迷茫,却仿佛有什么不得了的了悟,竟有种意气风发的豪气在胸中涨溢而出。
待众雷劈下,却尽只落在她周身,未伤她分毫。
而少女亭亭玉立,不动分毫,屹立如山,更令小妖们心受震撼,又惊又惧,张口结舌甚至忘记呼吸。
待雷云散去时,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呼喝声起,此起彼伏。
整片小剑庄区域像开了锅,炸雷般的欢呼声,好像他们都是阿冉的娘家人似的。
呦呦大喊大叫大力鼓掌的声音全淹没在吵闹中,到后面,它甚至不得不捂住耳朵,愕然的望向那些简直比他还兴奋的妖众。
对着他们涨红的面孔,发光的眼睛,以及那些因为控制不住情绪而现了原形的小妖……呦呦愕然的想:
他们都是谁?都是潜伏在岛上的阿冉亲戚吗?他以前怎么不认识他们?
小剑庄二层看台上,凤羽霍地起身,一步踏到廊前,慨叹道:
“若不是她跟在教主身边,我真想将她留在小剑庄。
“要不是左护法已收了她做徒弟,我都动心想收她了。”
令有其他几位妖王也寻声来看人类渡劫,此刻同样站在廊前,也各有赞叹之声。
殷玄听唇角含笑,墨瞳灿亮,脸上现出认可欣赏之色。
阳光照在他面上,竟将一向阴郁深沉的乌鸦妖王映出些明媚张扬的神采。
宿信坐在后面,瞪着凤羽背影,嗤声道:
“大惊小怪。”
他声音刚落,便见镜像中再起变故。
鼠妖妖将最先出手,直击向殷冉眉心,一招便想取她性命。
令有豹妖身形如电,直取殷冉细颈。
小剑庄内外瞬间响起倒抽凉气声音,更有小妖紧张的惊呼出声。
呦呦骇的小爪捏紧墙头,抓破了指甲都未感觉到痛。
阿彤扒着墙,探头瞪目,紧张的咬破了下唇……
殷玄听也微微面色,拳不自觉攥起。
可下一瞬,镜像中局势又变了——
殷冉忽然睁目,双眸如电,忽然张臂而阵。
一阵剑气如有实质般自她娇瘦身体中暴射而出。
几乎便要碰到她的鼠妖和豹妖身形忽然停滞,下一刻,尽数被她震飞。
殷冉动作不停,右手已抓紧腰间佩剑。
剑出,剑气如虹。
树木倾倒,叶片但凡遇到剑气瞬间化作两半,土地也未能幸免。
剑气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这威力哪里像是个刚渡劫结束的筑基修士?
简直是巅峰状态的筑基修士啊!
小剑庄二楼看台上,才嘲凤羽大惊小怪的雪狼宿信猛地站起身,完全忘记了方才自己说的话,瞠目结舌快步到廊前,双目眨也不眨的盯紧了镜像中的阿冉。
雪狼眉心紧缩,摇头赞叹:“奇才啊,奇才!”
殷玄听脸上忧色已退,此刻眉眼舒朗,笑容更浓。
他转头瞟了雪狼一眼,心情愉悦的轻轻哼了一声,心道:雪狼虽蠢,倒也还有几分眼光。
想罢,他又看向镜像中的少女,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满意。
不愧是她的机缘!
便是认了这个自封的徒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了。
……
剑墟中,殷冉持剑护于胸前,冷眼盯视鼠妖和豹妖,朗声而笑,意气风发。
她一纵而起,落在高树枝上,居高临下道:
“我是教主座前首座丫鬟,奉教主命前来取剑。
“这是教主的恩赐,我倒没想到,这岛上还有你们这样的胆大妄为之徒,敢来截取教主恩赏。”
“……”
“……”
鼠妖豹妖互看一眼,本就已被她威力骇的有些不敢冒进,忽然听到她这话,更加迟疑。
殷冉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你们以为教主只送了小剑庄木牌给我,他既然敢让只是炼气期的我进剑墟,就有必让我安然来去的准备。
“你们两只小妖,要不要来尝尝教主大人教我的手段?”
“你说自己是左护法之徒,如今又说教主教你法门,只怕都是唬人的吧?”鼠妖远远开言,口上虽叫嚣,却也不敢靠近。
殷冉只是扯唇冷笑,并不答话。
她如此胸有成竹,又狂妄自持的模样,倒比解释千言万语还有用。
鼠妖反复思量,终于率先转头遁走。
豹妖一直沉默不语,见鼠妖已退,又与殷冉对峙几息,终于也转身离去。
殷冉深吸一口气,忽然将手握长剑向前一掷,下一瞬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宝剑上。
凝神驭气,便御剑而起,疾驰向冥河方向。
这还是她第一次御剑飞行,可上一世滑板玩的遛,此刻竟不需学习和磨合,一次便成功了。
她身姿挺俊,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向前,镜像正映着她正面。
所有盯视镜像的大小妖,都觉她仿佛隔着镜像在看自己——
有的不自觉感到自惭形秽,敛目避开了她视线。
有的心驰神往,含笑凝望,不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