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断刃山上, 殷冉有些诧异的坐在长桌另一边,瞧着对面坐着的三个严肃丫鬟,有些莫名其妙。
她们干嘛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难道自己逞凶装狠假作打死妖怪,实际上哄小妖呦呦换住处的事儿被发现了?
舔了下嘴唇, 她从左看到右, 才开口问道:
“干嘛啊?”
“阿冉,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阿彤皱着眉, 第一个开口。
“虽然我们很弱,可如果有什么危险, 你……你告诉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吧。”阿粉道。
“是啊,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阿白点了点头。
小红狐窜上第四个座位, 盯着殷冉,认真道:
“是那只跟着你一起出灵草园的鹅妖吗?它好像也是蓝狐先生的学生, 如果是他欺负你, 我就趁放学的时候,带几个小妖一起堵他, 把他打老实,就不敢找你麻烦了!”
说罢, 呦呦攥紧小爪子, 在桌面上用力锤了一拳。
“……”殷冉怔住, 见坐在对面的三人一妖全都表情凝重,如临大敌,仿佛她明天就要被什么可怕的妖怪欺负至死了般, 心里一下窜起热意, 差点酸出泪来。
她忙深吸一口气, 笑道:
“谁说我被人欺负了?”
“你不要想糊弄我, 昨天听你说话,我就觉得不对劲。哼,你肯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才非要高调干活,威慑什么人。”呦呦又锤了锤桌面,一副凶霸霸的模样。
偏偏它一个小幼狐,腮毛蓬蓬的,圆乎乎的超可爱,凶起来也不吓人,只有萌。
“……”殷冉沉默下来,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她会被欺负。
呦呦果然不愧是狐狸,不仅聪明,推理能力还很强。
雪狼下个月要上山向教主汇报灵草园收成,再过一阵子右护法会回玄龟岛找教主汇报加商量未来玄龟岛和玄教发展战略,更有无数大妖环伺,不知什么时候便忽然搞出点事来。
而唯一能镇住这些无法无天的大妖怪的人,正昏昏入睡,百年后才能好转醒来。
这百年间,所有艰难险阻,只能是她一个人扛。
殷冉心里感动伙伴们想撑她,想帮她的心情,偏偏事关重大,她不敢与他们讲真话。
心情百转千回,终于还是沉寂下来。
风险也好,危机也好,总归只能是她一个人孤零零保守秘密。
说出来,对她们,对她,对玄龟岛和玄教来说,都不会是好事。
殷冉低头沉默了好半晌,直到阿彤她们担心的眼神更甚,呦呦眼中冒出凶恶光芒仿佛要杀人,她才抬起头,复又微笑道:
“其实是我想抱雪狼妖王的大腿,可我身份卑微,跟妖王是云泥之别,难度实在太高,所以才在话里显出几分焦虑和畏难情绪。
“不过我最近两天做事都大出风头,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妖王另眼相看,请为上宾呢。
“如果真能成为雪狼妖王的亲信,我们在玄龟岛的日子肯定会更好。有妖王当靠山,以后咱们四个再下山,就不必只敢在断刃山和食膳苑之间来往,还能挺胸抬头大摇大摆的去到更远之处看风光。
“而且,我想要一枚云天阁的门牌。呦呦能去云天阁看里面收藏的各类书籍,一定能很快变成大妖王。”
殷冉眼神清澈,望着大家。
她声音清润好听,一字一顿讲出,语气真诚,显是发自真心。
虽然没有将自己的规划想法尽数说出,却也没有骗他们。
“……”三个丫鬟抿着唇,谁都没有说话,却各自眼泪汪汪。
她们一直知道阿冉在做很多事,知道阿冉有许多想法,知道她一直在为她们而努力。
却没想到她可以一次次的给她们更强烈的冲击。
为了她们过的更好,阿冉居然主动往妖怪堆里凑,要去当大妖亲信。
人说伴君如伴虎,妖王比虎更凶,也更情绪不定,刁蛮凶狠。
阿冉这是在悬崖边跳舞。
她到底是有多勇敢,又揣了一颗对生活多么热爱的心啊。
阿冉希望她们过的更好更好,不只是不受欺负而已,甚至是扬眉吐气,与其他妖一样平等自在的生活于玄龟岛上。
阿冉真厉害啊……
敢想他人之不敢想,又真的敢于去落实。
这想法,她们仨也早就有了,可想了这么多年,她们何曾敢去实施?
她们甚至没考虑过要达成它,需要做什么,怎样一步步去达成。
真的只是想想而已……
三人又是自责,又是感激钦佩,抿着唇望着阿冉,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
呦呦却一拍桌子道:“等我当了大妖王,我保护你们。”
殷冉哈哈一笑,伸手在它脑门儿上一拍,“你四个老母亲只怕等不了。”
阿彤她们也跟着忍俊不禁。
呦呦躲开她手,愤愤不平。
“我想一想吧,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一定找大家,好不好?”殷冉收了笑,认真承诺。
“嗯。”阿彤点头,每个人都有‘被需要’的渴望,她们也希望自己对阿冉来说有价值。
殷冉轻轻拍拍桌子,嚷嚷道:“现在可就要你们发挥下光和热了,我好饿啊,中午啃饼子啃的我牙都疼了。”
阿彤哈哈一笑,拉着阿粉直奔厨房。
阿白拍拍殷冉肩膀,笑道:“你快去洗把脸,我早上刚镇了瓜,给你切了吃。”
“谢谢姐姐。”殷冉脑袋一歪,笑嘻嘻撒起娇来。
阿白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转身便去切瓜。
殷冉趴伏在桌上,目光扫向呦呦,对上它一双圆溜溜眸子后,贼兮兮道:
“呦呦,姐姐肩膀疼~~~”
“……………………”呦呦眉头一皱,却还是别别扭扭爬上桌子,喊她转过身骑坐在椅子上,背对了桌子,超用力的给她捏起肩膀。
唉,它都不是这个家里最受宠的小可爱了!
被阿冉这个臭人类抢了‘团宠担当’称号的呦呦好哀怨。
……
……
殷玄听的神魂已与左护法陆延肉身融合的差不多,对于陆延潜力的激发也达到了很不错的程度。
可他自身神魂受创,要修养回当初模样却非一朝一夕可达成之事。
只觉接下来所有修养的时间都是蹉跎,心情总是不好。
旁人在百年间或会大有进境,他却只求回归伤前状态,难免暴躁。
更何况他要以左护法身份暗中维系玄龟岛的平衡,掣肘六大门派,总觉束手束脚。
千百年来,他已习惯了身为妖皇的任意而行,如今为防内妖作乱、外敌击杀,却要如此收敛作态,实在气闷。
可他所图极大,总要谋未来而忍当下,也罢。
今日他没有坐定于大殿上灵气丰裕之处,而是在殿内来回踱步。
最近他常听殷冉与小丫鬟们讲学,向小丫鬟们介绍人类周身脉穴,提及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乃至大脑神经和毛细血管等等知识点。
可妖族即便化形成人,只不过外在形态有所改变而已,肉身仍遵循妖族之态运转。
他虽杀过人,也从未想过解剖之类,对人类肉身诸事一知半解。
从殷冉那里偷学来的东西,总是想一想便觉滞涩,似乎所有内容都无法圆融成一体,缺少的信息和知识缺口极大。
想要直接问询殷冉,但一则需要知道的太多,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二则,在她不信任他、防备他,甚至敌视他的情况下,他也无法信她。万一她跟他胡说一气,他按照这些假知识修行观想,只怕终将走火入魔,祸患极大。
但他也绝无法信任她,更不可能向她托出自己便是她‘忠心效力’的教主大人这一秘密。
无法堪破她全部神秘之处,便不能确信她真是待他忠心,而非有什么别的所图。
殷玄听脸色沉沉,踱步往复间,眼神幽深,墨色眸子混黑一团,透出几丝戾气。
……
……
从小木屋溜达回教主寝殿的路上,殷冉脑中全是事儿。
时而想起雪狼妖王跪在大殿上,被教主神威吓的疾速奔逃时的模样。
时而想起不知道黄岐金翅草到底生了什么病,能不能治,万一不能治怎么办?
又有些犯愁下个月要跟雪狼再在大殿上见一次,到时候她是干脆藏在寝殿里只发出声音骗他,还是布个怎样的局呢?
想着想着,白日里银叶妖将身姿悠然站在灵田边的模样,忽然浮现脑海。
她抿住唇,摇晃着手中当剑耍的木枝,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古代皇帝。
日理万机,还被小妖精瞎撩。
走到大殿门口,身姿忽然一转,手中木枝横里刺出,又霍然回刺向身后,接着脚尖在地上一点,人以窜至殿顶。
她想象中的敌人已然被她刺死,而她这个武力强者正站在高处,睥睨弱者的尸身。
低声桀桀而笑,如故事里所有恶人一般,露出阴险得意笑容。
殷冉这些日子没练习演技,但显然老本行还没生疏。
过完了戏瘾,她忙从殿顶跳下来,只怕什么大妖正巧掠空而过,瞧见她没大没小的往大殿顶上窜,那可就糟了。
稳稳落地后,木枝在手上一转,枝身贴在手臂内侧,如一位威风凛凛的女侠。
殷冉心情不坏,踏入大殿。
轻快的气息涌进有些凉飕飕的殿堂,与超低气压冲撞。
两双眼睛对上——
一双愉悦含光,熠熠生辉。
一双幽深暗沉,冰潭无波。
殷冉微微一笑,款步走到左护法身前,轻柔福礼,笑道:
“左护法大人~”
殷玄听站在殿边,漫不经心的抬眸瞟她一眼,虽仍未开言,垂在身侧笼在长袖中的手指忽而抬起,一道黑色电光猛然朝着殷冉面门射出。
殷冉大吃一惊,万没想到一直跟她和平共处的左护法会忽然翻脸。
最近这些日子,她在他面前已经少了许多戒备,此刻不免有些惊慌。
但自保本能让她思维还未快速运转,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手上木枝挥动,瞬间将最近每晚勤练的《开元剑》招式使了出来。
木枝几乎撞上左护法射出的黑羽时,殷冉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小木杈子别说是左护法的本命黑羽箭了,就是自己一拳都承受不住,瞬间便会断为两截,然后,黑羽箭便会穿透她胸膛了吧。
深吸一口气,虽知无用,她却仍调动起体内全部灵气,漫出皮肤,瞬间罩护住肉身,成了一层无形气甲。
可令她吃惊的是,手中木枝并未破碎。
黑羽在碰触到木枝前的瞬间便猛然转向,又疾驰到另一边朝她攻击。
殷冉快速的扫一眼左护法,只见他沉眸凝立,手指却微微摇动,操纵着黑羽不断出击。
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她只有循着开元剑千变万化的剑招,迎着他黑羽箭不断使出来抵挡。
几息后,殷冉便发现,黑羽箭总是点到为止,说是要杀她,倒更像是在戏弄她。
心中气恼,愤怒反而压下了恐惧。
她涨红脸,调节呼吸,步调不乱,剑招愈来愈熟练,速度也快了起来。
殷玄听手指弹动间,目光始终盯着她五官。
见她在如此短时间内判断出自己没有生命危险,转惧为怒,他浓长眉忽然舒展开,之前郁结胸中的烦闷竟有所纾解。
他想,这大概就是许多人类养妖族做宠物,每每欺辱挑逗一番,便喜笑颜开心情大好的原因吧。
殷冉木杖舞的虎虎生风,却总摆脱不掉那只黑羽。
被超级强者压着戏弄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她只怕在这里与黑羽箭斗一晚,斗到气尽瘫软,左护法也不过觉得手指有点酸吧。
咬住下唇,殷冉忽然不再管黑羽箭,任它朝着自己面门直刺而来。
身形不停,如电般冲向左护法,木杖如剑,直刺他面门。
殷玄听忽然笑了,他双目直视殷冉那双愤怒的眸子,他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不屈倔强,甚至有些暴烈。
木枝刺在他面前一指处,便再也无法向前一寸。
殷冉并未收力,木枝仍在竭力下刺,忽而寸寸化成灰,飘散空中。
她收势不及,直扑向他,倒似痴女投怀送抱。
殷玄听轻轻抬臂,似只是慵懒的一拂手,少女却被震的连连后退,直到与他相距五六步,才勉强停住。
殷冉愤愤瞪着他,仿佛要吃妖。
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里泛着微红,殷玄听能读出她的控诉。
大概是责备他为何撕毁与她和平共处的盟约,也可能只是恨他让她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弱。
笔直站着,他表情逐渐又肃然冷漠下来,大氅垂在身后,黑发松散束着,有种威严又不羁的气魄。
“为何不将灵气灌注入木剑?
“御剑以气,驭气附于剑,这都不懂吗?
“当是杂耍吗?”
他声如低音大提琴,厚实磁性,极其悦耳。
讲出的话,却不怎么动听。
殷冉的木枝已被他击碎成齑粉,此刻只能攥紧了拳。
细细咀嚼他的话,她在最快时间内通过调慢呼吸节奏,来平定情绪。
迅速找回理性,她便知道他的话虽然令她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但却在理。
她每次按照剑谱练习时,总想着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和电视剧,的确几乎忘记了自己并非是在武侠世界,而是在一个有妖有远古灵兽有修仙者的仙侠世界。
这里的妖怪要吃你,可不跟你舞刀弄枪,人家是直接上邪法动妖气的。
皱起眉,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望向左护法,不明白他今晚与她喂招,说这些会激怒她,却又点醒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多细想,她稍一矮身行礼,淡着面孔,声音平板道:
“谢左护法提点。”
说罢便一闪身绕过黑炎宝座,消失在了禁制后。
殷玄听垂眸敛去眼底微光,嘴角肌肉却不自觉悄悄收紧了下。
她的确很聪明,能快速审时度势,判断出他并不欲杀她。
她也真的很敢,想明白局势是一回事,但真往黑羽箭上撞,逼退羽箭后明知伤不到他,仍奋不顾身一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又果然是个理性智慧,又狡猾的小东西。
听的懂他所说其实于她有益,那样愤怒仍能强压脾气,甚至向他道谢。
他想,她也总能想明白,他对她其实并无恶意。
到那时,或许便可取得信任,能获悉她脑中存着的关于人类的奇特知识了吧。
……
这一夜,殷冉捏着另一根木棍,一次次尝试着御剑以气,驭气附于剑。
像个不服输的拧小子,直练的汗流浃背,练的木棍碎了一根又一根,练的寝殿地上多出一道又一道剑痕。
殷玄听以附着肉身上的一丝魂气知悉她所为,竟有种欣慰之感。
直到她沐浴后如猴子般越过他肉身上榻,倒在床内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弯过身子,抠着他手指头,磨着牙低声嘀咕:
“息壤伏天鼎能杀了大淫蛇,但恐怕不能……唉,怎么才能杀掉左护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