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缅因州奥本市迈诺特大道车站下了灰狗大巴,时间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时刚过。在经历了超过八十个小时的颠簸之后——期间只有短暂的几次睡眠——我整个人晕晕乎乎。天气很冷。上帝清清嗓子,从阴沉的灰色天空中吐下片片雪花。我已经买了几件牛仔服,还有几件蓝色格子工作衫,换下厨师的白色外套。但这些衣服还不够。我在达拉斯时没想到缅因州的气候,但是我的身体迅速回想起来,开始哆嗦。我第一站去了路易男装店,挑了件合身的内衬羊皮的外套,拿到店员那里。
他放下路易斯顿《太阳报》,等着我,我看到自己的照片——是的,从德诺姆联合高中年鉴上找来的照片——出现在头版上。标题是“乔治·安伯森去了哪里?”店员把钱录入收款机,开了张收据。我拍拍自己的照片。“你觉得这个家伙到底怎么了?”
店员看着我,耸耸肩。“他不想公开,我不怪他。我很爱我妻子,她如果突然死去,我也不想人们把我的照片放到报纸上,或者把我哭泣的脸放到电视上。你会吗?”
“不会,”我说,“我想不会。”
“我如果是那家伙,会等到一九七〇年再出来。等骚动平息下来。给那件外套配个帽子怎么样?我昨天刚进了一批法兰绒帽子。耳罩又好又厚。”
于是我买顶帽子,配新外套。然后我一瘸一拐地走了两个街区,回到汽车站,完好的一只胳膊挥动着手提箱。我有点儿想立刻回到里斯本福尔斯镇,确定兔子洞是否还在那里。但兔子洞如果还在那里,我会立即钻进去,根本无法抵制诱惑。但我在过去的国度待了五年,身上理性的部分明白,我没有准备好接受突如其来的、在我脑海里已经变成未来的全面袭击。我首先需要休息一下。真正的休息,而不是在孩子哭闹、醉汉喧笑的汽车里打盹。
路边停着四五辆出租车。现在已经大雪纷飞。我坐进第一辆出租车,享受加热器吹出的热风。司机转过身,他身材肥胖,扁帽子的徽章上写着“注册出租”。他对我完全陌生,但是我知道,他打开收音机后,会调到波特兰的WJAB电台。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的,肯定是好彩牌香烟。这就是因果轮回。
“去哪儿,老板?”
我让他把我带到塔马拉克汽车旅馆,旅馆在公路边上。
“好的。”
他打开收音机,奇迹乐队正在唱《米奇的猴子》。
“这些现代舞!”他哼了一声,抓起烟,“就知道教孩子们摇来扭去。”
“舞蹈就是生命。”我说。
不是上次的那个接待员,但是房间是同一个房间。当然是同一个房间。回声变强了。旧电视机已经被换成新的,但是靠在天线上的同样的标牌上写着:“请勿使用锡箔纸!”信号还是很差。没有新闻,只有电视剧。
我关掉电视,在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拉上窗帘,然后脱衣钻进被窝。我除了在睡梦中走进浴室放松膀胱,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我醒来时,已是午夜,停电了,外面刮着强劲的西北风,一轮明亮的月牙悬在高空。我从衣柜拿出另加的毯子,又睡了五个小时。
我再次醒来时,黎明已经点亮塔马拉克汽车旅馆,清晰的光影宛如《国家地理》杂志上的照片。四散停着的汽车上已经结霜,我能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我试了试电话,以为没人接,但是办公室一位年轻人迅速接了电话,尽管他好像还没完全睡醒。当然,他说,电话没问题。他很乐意帮我叫辆的士,问我想去哪里。
里斯本福尔斯镇,我告诉他,美茵大街和老路易斯顿路的拐角。
“果品公司?”他问道。
我离开太久,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然后电话发出嘀嗒声。“对。肯纳贝克果品公司。”
回家了,我告诉自己,上帝保佑我。我回家了。
我说错了——回到二〇一一年不是回家,我只会在那里待一小会儿——当然,前提是我能到达那儿。可能只待几分钟。现在约迪才是家。或者说在萨迪到达那儿后会成为家。处女萨迪。长着修长双腿,颀长的秀发,容易绊倒在面前的任何东西上……但在关键时刻,我抱住她。
脸上还没有伤疤的萨迪。
她就是我的家。
那天早上的出租车司机是位身材结实的妇女,五十来岁,裹一身陈旧的黑皮大衣,戴着红袜棒球队的帽子,没有戴“注册出租”的徽章。我们往左转上一九六号公路,朝里斯本方向而去时,她说:“听新闻了吗?我敢打赌你没听——这一带停电了,对吧?”
“什么新闻?”我问,尽管我已经非常肯定:肯尼迪死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事故、心脏病发作还是暗杀,但他肯定死了。过去很执拗,肯尼迪必死无疑。
“洛杉矶发生地震了。”她的发音是拉三矶。“有些人已经谣传很多年,说加利福尼亚会沉进大洋,他们的预言好像是对的。”她摇摇头。“我不想说这是因为他们放纵的生活方式——那些电影明星什么的——但好像我是个善良的浸信会教徒,我也不会说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正穿过里斯本路边餐馆。“本季关闭”,招牌上写着,“六四年再见”。
“情况有多糟糕?”
“他们说有七千人死亡,你听到这样的数字时,就知道死亡人数还会上升。该死的桥梁多半坍塌,高速公路支离破碎,火灾四处蔓延。黑鬼居住区好像被夷为平地。疣区!用这样的名字命名城市片区不是太狗屎了吗?我的意思是,即便是黑鬼住的地方?疣区!嗨!”
我没有回答。我想起拉格斯,我九岁住在威斯康星时养的杂种狗。我可以在上学日的早上在后院里陪它玩耍,直到校车到来。我教它坐下、含物、打滚之类的动作,它很爱学——聪明的小狗!我很爱它。
校车来了之后,我得关上后院的门,然后跑上车。拉格斯总是躺在厨房的门廊上。妈妈送爸爸到当地的火车站回来时会叫它,喂它吃早餐。我总是记得关上门——至少,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忘过——但是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时,妈妈告诉我拉格斯死了。它跑到街上,一辆货运卡车将它碾死。妈妈没用嘴巴责备我,但用眼睛责备我。因为她也爱拉格斯。
“我像平时一样把它关住。”我流着泪说,或者如我先前所说,我以为我关了。或许因为我平时都关了。那天晚上爸爸和我把它埋在后院。可能不合法,爸爸说,但只有你知我知。
那天晚上,我醒着躺了很久很久,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关门,并因此而困扰,为自己可能犯下的错感到恐惧。愧疚感。那种愧疚持续了很久,一年甚至更长。我如果能肯定记得自己关了还是没关门,也许不会内疚那么久。但我想不起来。我关了门,还是没关?我一次又一次回想小狗的最后一个早上,但是,我什么都记不清,除了自己举起牛皮带喊:“叼过来,拉格斯,叼过来!”
我在去福尔斯的路上产生了和当年差不多的想法。但我告诉自己,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底的确有场地震。这只是我错过的另一起事实——就像刺杀埃德温·沃克事件。正如我对阿尔·坦普尔顿所言,我的专业是英语,不是历史。
这站不住脚。这样大的地震如果发生在我走下兔子洞之前生活的美国,我肯定会知道。还有更加严重的灾难——二〇〇四年的印度洋海啸夺去了超过二十万生命——但是七千对于美国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比九·一一遇难人数的两倍还多。
我然后又问自己,我在达拉斯的行为为什么能影响这位结实的女士声称的发生在洛杉矶的事件?我想到的唯一答案是蝴蝶效应,但是怎么可能如此迅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而且两件事情之间没有明显的因果联系。
但我脑子里还有个声音在低声说:那是你造成的。你导致了拉格斯的死亡,你要么是没关后院门,要么是没有把门关严……这也是你造成的。你和阿尔滔滔不绝地说什么拯救越南成千上万条生命,但这才是你对新的历史的第一个真实的贡献:洛杉矶的七千条人命。
这根本不可能。即便……
没有不利的方面,阿尔曾经说,事情一旦不顺利,你就收回一切。跟擦去粉笔写的脏话一样容易——
“先生?”司机说,“我们到了。”她转头好奇地看着我,“我们已经到这儿快三分钟了。现在逛街还太早。你确定自己要到这里吗?”
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到这里。我按表付费,大方地给了小费(毕竟,这是联邦调查局的钱),祝她开心,然后下车。
里斯本福尔斯跟之前一样臭气熏天,但电力正常。交叉路口的闪光信号灯在西北风中摇曳闪烁。肯纳贝克果品公司一片漆黑,前窗还没有苹果、橘子和香蕉,但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摆上。绿色前线门上的标牌上写着“上午十点开门”。几辆汽车行驶在美茵大街上,少许行人急促前行,竖起衣领。街对面,沃伦波毛纺厂正全速运转。从我站着的地方能听到织机发出“沙——呼——沙——呼”的声音。然后我听到别的声音:有人在叫我,尽管不是叫我的先前用的那两个名字。
“吉姆拉!嗨!吉姆拉!”
我转向毛纺厂,心想:他回来了。黄卡人起死回生,和总统肯尼迪一样。
但不是黄卡人。就像在汽车站接我的出租车司机不是在一九五八年将我从里斯本福尔斯送去塔马拉克汽车旅馆的那一位。不过两位司机几乎一样,因为过去很和谐,街对面的家伙跟因为绿色前线今天要付双倍而跟我要一美元那家伙相似。他的黑外套更新,更干净……但几乎是同一件外套。
“吉姆拉!在这儿!”他向我示意。风卷起他外套的衣襟。他左边的标牌在链子上摆动,就像闪光信号灯在电线上摆动那样。但是,我依然能看清标牌上面的字:“管道维修,禁止穿越”。
五年了,我想,那条该死的管道还没有修好。
“吉姆拉!不要让我走过去抓你!”
他可能会走过来,他那自杀的前任一直追到绿色前线。但是我很确定,我如果瘸着迅速走过老路易斯顿路,这个新版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可能会跟着我到红加白商店,阿尔买肉的地方,但是我如果能到泰特斯雪佛龙或者快乐白象,就能转身对他张开手掌。他被困在兔子洞附近。否则,我会在达拉斯看到他。我对这一点很肯定,就像知道引力会阻止人们漂浮到太空中那样。
他喊道:“吉姆拉,求你了!”这似乎佐证了我的想法。我在他脸上看到的绝望跟风一样:微弱但持久。
我左右张望,看到没车,便穿过街道,走到他站立的地方。我走近他时,看到了另外两处不同。他跟前任一样,戴着毡帽,但是帽子干干净净,并不肮脏。他跟前任一样,一张彩色卡片从软呢帽的帽圈上伸出来,像张过时的记者采访通行证。不过这一张不是黄色,不是橙色,也不是黑色。
是绿色。
“感谢上帝。”他说。他用双手捧起我的一只手,捏了捏。他掌心的肉跟空气一样冰凉。我把手缩回来,动作轻柔。我不觉得他危险,只觉得他身上有种微弱但是持久的绝望。不过这种绝望可能很危险。可能就像约翰·克莱顿划伤萨迪脸颊的刀锋一样尖利。
“你是谁?”我问,“你为什么叫我吉姆拉?吉姆·拉杜这个人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先生。”
“我不知道吉姆·拉杜是谁,”绿卡人说,“我已经尽量远离你的丝弦——”
他住口,表情痛苦而扭曲。他抬起双手,按住太阳穴,仿佛大脑即将爆裂。但最吸引我的是插在帽圈上的卡片。颜色不完全确定。有一会儿,颜色变换得令人眩晕,让我想起闲置十五分钟的电脑屏保。绿色变成淡黄色。之后,他慢慢放下双手时,卡片又变成绿色。但没有我第一次看到时绿得那么明亮。
“我已经尽量远离你的丝弦,”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子说道,“但是无法完全避开。此外,现在有这么多丝弦。感谢你和你的厨师朋友,现在有这么多废物。”
“我根本不明白这一切。”我说,但这句话不完全真实。我至少知道这个人(还有他脑水肿的前任)的卡片的含义。卡片就像核电站工作人员戴的徽章。不过,卡片不测量辐射,而是监测……什么呢?心智?绿色,你的弹子袋满了。黄色,你开始损失弹子。橙色,叫穿白大褂的人。当卡片变黑……
绿卡人仔细打量着我。从街对面看,他不超过三十岁。从这里看,他看起来更接近四十五岁。你离他足够近,看着他的眼睛时,会发现他未老先衰,而且大脑失常。
“你是守卫吗?兔子洞由你看守?”
他笑了……或者想笑。“你的朋友这么称呼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包装上没有标签。这可是我从未见过的事,无论是在这过去的国度还是在未来的国度。
“兔子洞只有一个吗?”
他掏出打火机,用手捂住,防止风将火吹灭,然后把火焰凑到烟上。香烟的气味很香,像是大麻而不是香烟。但不是大麻。他没说,但我相信那东西具有药效。很可能跟我的古迪头痛粉类似。
“有一些。想象一杯被遗忘的姜汁汽水吧。”
“好的……”
“两三天之后,碳酸消失殆尽,但汽水仍然能产生少许气泡。你称为兔子洞的东西根本不是个洞。只是个气泡。至于说守卫……不是。真的不是。这样很好。我们几乎没办法不让事情变得更糟。穿越时空就是有这样的问题,吉姆拉。”
“我叫杰克。”
“好吧。杰克,我们只是观察。有时候会提出警告。比如凯尔曾经试图警告你的厨师朋友。”
这么说那个疯狂的家伙有名字。非常普通的名字。凯尔,天哪。这个名字让一切更显真实且糟糕。
“他从未尝试警告阿尔!他只要一美元买便宜酒!”
绿卡人深深地吸了口烟,看着皴裂的混凝土地面,皱起眉头,好像地上写着什么。织机发出“沙——呼——沙——呼”的声音。“他一开始警告了,”他说,“用他自己的方式。你的朋友对他发现的新世界太激动了,没有注意到警告。而且那个时候,凯尔已经快要崩溃了。因为……怎么说呢?职业病。我们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想一想。你的厨师朋友想到去达拉斯阻止奥斯瓦尔德之前,进行了多少次旅行和购物?五十次?一百次?两百次?”
我试着回想阿尔在毛纺厂的院子里经营餐馆多久,但是想不起来。“可能不止两百次。”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每一次拜访都是第一次?”
“是的。彻底的重置。”
他疲惫地笑道:“他当然是这么说的。人们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们应该更加清楚。你应该更加清楚。每一次旅行都会创造出相应的丝弦,丝弦太多,总会缠结在一起。你的朋友有没有想过,他怎么能日复一日购买同样的肉?或者为什么他下次旅行时从一九五八年购买的东西从来没有消失?”
“我问了他。他不知道,也没有细考虑考虑。”
他开始笑,但笑容畏缩。帽子里的卡片上的绿色再次开始消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散发着香味的香烟。卡片颜色恢复,变得稳定。“是的,对显而易见的事视若无睹。我们都会这样。凯尔在心身开始崩溃后也知道,他去那边的卖酒店,情况只会变得更糟糕,但是他还是我行我素,毫不顾忌。我不责备他,我敢确定,酒精减轻了他的痛苦。特别是在他临终时。如果无法到达卖酒店——如果卖酒店在圈子外面,但是它不在圈子外面,情况会好些。不过谁说得准呢?我不是在责备你,杰克。没有谴责。”
这话听起来不错,但这话仅意味着我们可以像疯子一样谈话,并不意味着他怎么想对我很重要,我仍然要做自己必须做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扎克·朗。应该说是西雅图人。”
“什么时候的西雅图?”
“这个问题跟我们当前的话题没有关系。”
“你待在这里深受伤害,对吧?”
“是的。我如果不能很快回去,也会疯掉。剩余效应将会永远陪伴着我。我们种族的自杀率很高,杰克。很高。人——我们是人类,不是异形或者超自然生物,希望你别那么想——人的大脑无法接受多重现实的丝弦。和想象出来的东西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我们接受了培训,当然,但是你能够感觉到这份工作在腐蚀你,它就像有腐蚀性的酸。”
“这么说,每一次拜访并非彻底重置。”
“是,也不是。会残留。你的厨师朋友每次——”
“他叫阿尔。”
“对,我想我知道,但是我的记忆力正在衰退。我的病就像阿尔茨海默病,不过不是阿尔茨海默病。这是因为大脑会不由自主调和所有这些重叠的脆弱的现实。这些丝弦创造出未来的多重影像。有些很清晰,有些很模糊。这可能就是凯尔以为你叫吉姆拉的原因。他肯定是从某根丝弦中听来了这个名字。”
他没有听到,我想,他是从某种视野的丝弦中看到的。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广告牌上。也许是通过我的眼睛。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杰克。对你来说,穿越时空如此简单。”
根本没那么简单,我想。
“存在悖论,”我说,“各种悖论。是吧?”
“不对,这个词用得不对。是残留。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看起来对自己的话不怎么确定。“残留会弄坏机器。也许有一天,机器会……停下来。”
我想起萨迪和我抢来的斯图贝克里的发动机如何爆缸了。
“多次来一九五八年买肉并不糟糕,”扎克·朗说道,“哦,这样的行为制造了麻烦,但是这样的麻烦可以忍受。然后是巨大的改变。拯救肯尼迪就是最大的改变。”
我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你开始理解了吗?”
我不完全理解,但是能看清整体框架,并被这个框架吓得要死。未来悬在丝弦上。就像木偶。上帝啊!
“地震……我的确引发了地震。我拯救肯尼迪时,我……干了什么?撕裂了时空连续体?”这话听起来很荒谬,但现实就在眼前。所以这话很严肃。我的头开始阵痛。
“你现在得回去,杰克,”他温和地说,“你得回去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得看看,你艰苦卓绝且毫无疑问出于善意的付出到底造就了什么。”
我沉默不言。我一直担心回不去,但是现在又害怕回去。有比“你得回去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更不祥的话语吗?我一时间想不出来。
“去吧。看一看。待一小会儿。不过就一小会儿。如果不及时纠正,势必成为灾难。”
“有多严重?”
他语气冷静:“有可能摧毁一切。”
“整个地球?太阳系?”我把手靠在烘干房的墙上,撑住身子,“整个星系?整个宇宙?”
“更加严重。”他停顿一下,想确定我能理解。他帽圈上的卡片的色调在旋动,变成黄色,又旋成绿色。“现实本身。”
我走到铁链边。“管道维修,禁止穿越”的标牌在风中发出吱吱的尖叫。我回头看看扎克·朗,穿越者可以从他身上得知自己身处何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黑色外套的下摆拍打着胫部。
“朗!这些和谐……都是我造成的。对吧?”
他可能点了头。我不太确定。
过去抵抗改变,因为改变会破坏未来。改变创造了——
我想起推荐美莫雷克斯牌录音磁带的一则老广告。广告通过声音振动播放水晶玻璃被打碎声音。仅仅是通过和声。
“我每成功做出一个改变,和谐就会增加一点。这才是真正的危险,不是吗。这些该死的和谐。”
没有回答。他可能知道答案但已经忘记答案,他也可能根本不知道答案。
放松,我告诉自己……就像五年前头发中开始出现第一缕银丝时那样,尽管放松。
我钻到铁链下面,左边膝盖发出叫喊。然后我站定一秒,烘干房高耸的绿色侧面在我左边。这一次没有混凝土块标记隐形台阶开始的地方。台阶距离链子多远?我不记得了。
我缓慢地,缓慢地往前走,鞋子摩擦着干裂的混凝土。织机发出“沙——呼——沙——呼”的声音……我迈出第六七步时,织机发出的声音离我而去。我又迈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我很快就会到达烘干房的尽头,进到院子里。兔子洞不见了。泡沫已经爆掉。
我又走一步,没有突起的台阶,但我顷刻间看到自己的鞋变成两个。鞋子在混凝土上,也在肮脏的绿色漆布上。我又往前一步,自己也变成两个。我的身体大部分站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底沃伦波毛纺厂的烘干房旁,但是有一部分在别处,而那个地方不是阿尔餐馆的储藏室。
要是我出来的地方不是缅因州,甚至不是地球,而是别的什么奇异空间怎么办?一个有怪异的红色天空和空气,能让我肺部中毒、心脏停止跳动的地方。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朗站在那里,外套在风中摆动,依然面无表情。你得靠自己了,茫然的脸似乎在说,我不能帮你做任何事情。
这是真的。我除非穿过兔子洞进入未来的国度,否则无法回到过去的国度。那么萨迪就会永远死去。
我闭上眼睛,再次向前一步。突然,我闻到微弱的氨水气味,以及别的更令人不适的气味。我坐在很多灰狗大巴后排穿越国土之后,对现在闻到的气味确定无疑。是卫生间里的那种气味,仅往墙上喷洒佳丽牌空气清新剂无法盖住这种气味。
我闭上眼睛,又走一步,听到脑子里响起奇怪的爆裂声。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肮脏的浴室。没有马桶,马桶已经被移走,留下肮脏的印记。一块尿酸形成的硬饼,已经从明亮褪变成冷淡的灰色,躺在角落。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我钻出来的角落被装满空瓶空罐的箱子堵住。那些箱子让我想起李码放的狙击手掩体。
我推开几只箱子,挤进浴室。朝门口走去,然后重新堆好箱子。我不想让人轻易掉进兔子洞。然后我走出浴室,回到二〇一一年。
我上次通过兔子洞离开这里时天是黑的,所以,当然,现在天也是黑的,因为只过了两分钟。不过,很多东西在这两分钟里已经改变。我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看出这一点来。在过去四十八年间的某个时间,毛纺厂在大火中被夷为平地。只剩下焦黑的墙壁,残砖断瓦(废墟立即让我想起自己在德里看到的基奇纳钢铁厂),还有几堆碎石。没有“缅因舒适小屋”,里昂·比恩或任何高档商店。在安德罗斯科金县河岸,只有破败的毛纺厂。别无其他。
我投身拯救肯尼迪的五年任务的那个六月夜晚,气温非常宜人。现在却酷热难当。我脱下在奥本买的衬羊皮外套,把它扔进充满异味的浴室。我关上浴室门时,看到了门上的标牌:浴室故障!没有马桶!下水管破裂!
漂亮而年轻的总统死了,漂亮而年轻的总统活着,漂亮而年轻的姑娘活着,然后死了,但老沃伦波毛纺厂院子破裂的下水管显然永存。
链子也还在那里。我沿着肮脏的空心砖老建筑——原来是烘干房——侧面走到链子那儿。我从链子底下钻过去,绕到建筑的前面,看到这是个被遗弃的便利商店,名叫快闪。窗户破碎,所有的货架都被移走。这地方看起来像只空弹壳。一盏应急灯,电池几乎耗尽,像冬天的窗玻璃上垂死的苍蝇般嗡嗡鸣叫。残破的地板上有乱七八糟的涂鸦,涂鸦在微弱的光线中依稀可辨:滚出城去,你这个巴基斯坦杂种!
我穿过院子里破裂的混凝土地面。毛纺厂工人的停车场不见了。原来是停车场的地方什么都没建,只是一块长方形空地,布满破碎的瓶子,陈旧的沥青块,以及丛生的杂草。我抬头仰望,没有看到一颗星星。低空中笼着云层,仅有些许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美茵大街和一九六号公路(以前叫老路易斯顿路)交叉路口的闪光信号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交通信号灯替代,但是灯没亮。这就对了:两个方向都没有车辆。
果品公司消失了。建筑被移除,留下洞穴。对面,绿色前线一九五八年所在的地方,在二〇一一年应该是家银行,现在却变成了缅因州食品合作社。合作社窗户破碎,里面陈列的所有商品早已荡然无存。合作社跟快闪便利商店一样破败。
我走到破败的交叉路口中间,一阵巨大的冰块撕裂声让我僵在原地。以我的想象,唯一能够发出这声音的是某种奇异的冰面,冰面融化着发出突破音障的声音。我脚下的地面短暂地震动一下。一辆汽车的报警器响起,然后停止。狗吠叫一阵,一只接着一只,又安静下来。
洛杉矶的地震,我想,七千人死亡。
一辆车的前灯照到一九六号公路远处,我快步走到远端的人行道上。是辆巴士,亮着灯的目的地窗口上写着“环线”。这幅景象又敲响了隐约的钟声,但是我不知为何。我猜又是和声什么的吧。车顶上有几个旋转机件,看起来像是暖气机或空调机。或许是风力涡轮机?这可能吗?没有内燃机的声响,只有隐约的电流的嗡嗡声。我看着巴士,直到它唯一的宽大的新月形尾灯消失在视野之中。
好吧,在这个版本的未来——用扎克·朗的话说,在这根“丝弦”——之中,内燃机已经被淘汰。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可能是,但是我把空气吸入肺中时,感觉到沉重的死亡气息。还有种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用力推莱昂内尔火车变压器时,变压器散发出的气味。“该关掉电源,让它休息一会儿了。”我爸爸说。
美茵大街上,有些生意好像还在经营,但是多数店铺已然沦为废墟。人行道布满裂缝,垃圾遍地。我看到五六辆停着的汽车,这些车要么是油电混合动力,要么带有车顶旋转装置。一辆本田“西风”,一辆拓郎勇气,还有一辆是福特“轻风”。这些车看起来很旧,有几辆严重毁损。所有的汽车挡风玻璃上都贴着粉色广告,广告里,黑色的大字即便在黑暗中也很清楚:“在缅因州,广告总能充当购货证。”
一群孩子在街对面闲逛,说说笑笑。“嗨!”我冲他们喊道,“图书馆还开着吗?”
他们看过来。我看到香烟萤火虫般的闪烁光亮……不过飘到我这边的气味应该是大麻发出的。“滚你妈的!”一个孩子喊道。
另一个孩子转过身,脱下裤子,屁股对着我,说道:“你要是能在里面找到书,书归你!”
他们轰然大笑,然后走开,小声说话,回头看我。
我并不介意别人拿屁股对着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我不喜欢他们的表情,更不喜欢他们小声说话。可能有阴谋。杰克·埃平不会相信这样的事,但是乔治·安伯森相信。乔治想了很多,乔治还蹲下去,捡起两块拳头大小的混凝土块,装进前面口袋,仅为防身。杰克觉得乔治很荒谬,但是没反对。
我又走了一个街区,商业区(以前是)突然到了尽头。我看见一位年长的女子快步前行,紧张地瞥了这群孩子一眼,孩子们已经在美茵大街另一侧走到更远的地方。她戴着头巾,头巾看起来像是口罩——患慢性阻塞性肺病或者肺气肿晚期的人会使用这种东西。
“夫人,请问图书馆是不是还——”
“走开!”她眼睛圆瞪,恐惧不已。月光短暂地从云层缝隙中射下来,我看到她的脸上满是伤口。右眼下面的一处伤口已经侵蚀到骨头。“我有张出行证,证明上有政务会的公章,所以走开!我要去看我妹妹!这些孩子很坏,很快就会开始撒野。你如果敢碰我,我就使用蜂鸣器,警察会来帮我。”
不知为何,我不大相信警察会来帮她。
“夫人,我只想知道图书馆是不是还——”
“图书馆已经关门很多年,里面的书都不见了。他们现在在那儿举办仇恨聚会。我说,走开,不然我要叫警察了!”
她匆匆走开,每隔几秒就回头张望,确定我没有尾随她。我等我们相距很远,她不至于感到不适后,才沿着美茵大街继续前行。我的膝盖在攀爬教科书仓库大楼之后稍有恢复,但我还是有点儿跛,而且这种状态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有些房子拉着的窗帘后面亮着灯光,但是我知道电力不是缅因州中央电力公司供应的。有些卡尔曼照明灯,有些是煤油灯。多数房屋漆黑一片。还有些房子成了烧焦的断壁残垣。一栋房屋上面画着纳粹万十字章,另一栋上喷着犹太老鼠。
这些孩子们很坏,很快就会开始撒野。
而且……她真的说到什么仇恨聚会吗?
在一幢看起来保存较好的房子前面——跟多数房屋相比,这算一幢宅邸——我看到一根长长的横杆,仿佛走到了西部片中。真的有马拴在那里。天空再次被弥漫的月光点亮时,我看到散落的马粪,有些还很新鲜。车道上装了大门。月亮又藏进云层,但是我无需借助月光,知道门上面写着:“止步!”
现在,我清晰地听到有人在我前方说了一个词:“婊子!”
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不像是那些野孩子的声音,是从我这一边街道,而非对面传来的。那家伙很愤怒,但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朝着声音走去。
“狗杂种!”那个声音喊道,怒不可遏,“臭狗屎!”
他可能在我前面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我赶到那里之前,听到一声巨大的什么东西撞击金属的声音,一名男子喊道:“继续吧!你们这群狗杂种!继续吧,我马上就会掏枪崩了你们!”
紧随其后是一阵笑声。是抽大麻的男孩们。接下来说话的明显是拿屁股对着我的男孩:“你唯一的手枪就是裤裆里的东西,我敢打赌枪管还耷拉着!”
又一阵笑声。之后又是巨大的金属声。
“你们这些狗杂种,你们打断了辐条!”男子继续朝他们大喊,声音里带着恐惧。“别,别,别过来!”
云层裂开,月光透出来。我借助微弱的月光,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中。他处在美茵大街和高德街——如果街名没变的话——路口中间。轮椅的一侧轮子卡在路面上的坑里,朝左边倾斜。男孩们穿过街道,朝他走去。叫我滚蛋的孩子拿着一把弹弓,弹弓里装着一颗大石子。难怪会有什么东西撞击金属的声音。
“老东西,有老别克牌威士忌吗?啤酒或者罐头呢?”
“没有!你们如果不能讲点该死的礼貌,把我从坑里推出来,至少给我走开!”
但是他们在撒野,他们不会走开。他们准备抢走他身上任何值钱的东西,或许还会痛揍他一顿,肯定要把他掀翻在地。
杰克和乔治融为一体,两个人都怒不可遏。
这些肆无忌惮的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轮椅里的老头儿身上,没有注意到我正从对角线的方向插过去——我就像在教科书仓库大楼六楼斜插过去那样。我的左胳膊还没康复,但是右胳膊很正常,在帕克兰医院和伊登法洛斯先后经过三个月的物理治疗,比受伤前更加健壮。我在高中时期是学校棒球队第三垒守垒员,而且精确度仍在。我从三十英尺外扔出第一块混凝土块,击中拿屁股对着我的男孩儿的前胸。他一声惊叫,痛苦而惊讶。所有男孩——总共有五个——都把脸转向我。他们转过脸时,我看到他们的脸跟那位受到惊吓的妇女的脸一样扭曲。拿着弹弓的那个滚蛋少年表情最恐怖。他鼻子所在的地方只是个凹洞。
我把第二块混凝土块从左手换到右手,扔向个头最高的男孩。他穿着宽松的裤子,腰带几乎勒到胸骨处。他举起胳膊遮挡。混凝土块击中他的胳膊,将他手上的大麻烟卷震落到街上。他看了我的脸一眼,转身跑开。拿屁股对着我的男孩跟着他跑开。现在还剩下三个男孩。
“上啊,伙计!”轮椅里的老头儿尖叫道,“他们欠揍,耶稣啊!”
我知道他们欠揍,但是我寡不敌众,而且弹药耗尽。对付青少年时,唯一可能让你获胜的办法就是毫不畏惧,义愤填膺。只管勇往直前,我正是那么做的。我右手抓住滚蛋少年破烂的T恤衣领,左手抢过他的弹弓。他盯着我,双眼圆瞪,毫不反抗。
“你这个胆小鬼,”我说,把脸凑到他的脸前……丝毫没有回避他那曾经是鼻子的地方。他身上散发出汗臭、大麻和污秽的气味。“你这个胆小鬼,只知道欺负坐轮椅的糟老头!”
“你是谁——”
“他妈的查理·卓别林。我跑到法国去,只是为了看女人们跳舞!现在,给我滚开!”
“还我——”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用弹弓敲了他的额头一下。他的一处伤口开始流血。他肯定痛得要死,因为泪水已经浸湿他的眼眶。我对他既感到恶心,又同情他,但是没有表露出这些情绪丝毫。“不给你,你这个胆小鬼。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没把握住机会,我就把你的蛋蛋给你扯下来;塞进鼻洞里。只有一次机会。好好把握。”我吸了一口气,然后唾沫横飞地对着他的脸大吼:“滚!”
我看着他们离开,既羞愧又得意,两者平分秋色。老杰克很擅长弹压放假之前吵闹的自修室,但是他的能力仅此而已。而后来者乔治可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严重的咳嗽。咳嗽让我想起阿尔·坦普尔顿。老头停止咳嗽之后说:“年轻人,我看到这些可恶的小鬼仓皇逃窜,为肾结石生的这五年的气算是解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的储藏室里有点格兰菲迪纯麦威士忌——货真价实——你如果能把我从坑里面推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喝点。”
月亮又躲进云里,但是它再次从破碎的云层中露脸时,我看到老头的脸。他留着长长的白须,鼻子上插着套管,但是即便五年过去了,我仍能毫不费力认出他,让我卷进整个事件的人。
“你好,哈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