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十一个星期里,我再次过上双重生活。我对其中一重(外界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对另一重心知肚明。那是我身体里面的生活:我经常梦见黄卡人。
在外界的生活中,拄着助步器的老妇(艾伯塔·希钦森。萨迪找到她,给她买了一束花)在人行道上站在我身边,大声呼喊,直到一位邻居出来,看到情况之后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救护车把我载到帕克兰医院。救治我的医生名叫马尔科姆·佩里,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和李·哈维·奥斯瓦尔德后来死前都经他救治。在我身上,他的运气更好,尽管三人的情形没差多少。
我牙齿脱落,鼻子骨折,颧骨骨折,左膝盖骨折,左胳膊骨折,手指错位,腹部损伤。还有大脑创伤,这处创伤最令佩里医生焦虑。
我被告知,医生触诊我的肚子时,我醒了过来,大声号叫,但是我不记得这件事了。我被插入导管,立刻开始尿拳击解说员所谓的“红葡萄酒”的东西。我的重要器官开始还稳定,但稍后衰弱。我被验了血型,医生进行血型配对,然后给我输了整整四个单位的血……萨迪后来告诉我,约迪居民九月下旬在集体献血行动中献了四百多个单位的血。萨迪得不断对我重复这一点,因为我不断忘记。他们准备对我的腹部做手术,但是术前要进行神经咨询和脊椎穿刺——在过去的国度里,还没有CT扫描或者核磁共振成像这类东西。
我还被告知,我跟为我做穿刺的两位护士聊了一会儿。我告诉她们,我的妻子酗酒成性。其中一个护士说这很不好,然后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们,她是一条鱼,名字叫旺达,然后我开心地笑了。接着我又晕了过去。
我的脾脏坏掉了。他们做了切除手术。
我还处于昏迷中,脾脏不再发挥作用时,被送到整形外科。在那里,我断掉的胳膊被夹上夹板,断腿被打上石膏。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很多人在护士站登记,来看望我。我有时候认识这些名字,但多数时间不认识。
我被灌下镇静剂,脑袋被固定在床上,床被立起三十度。他们对我使用苯巴比安,是怕我突然清醒(但你有时候已经含混不清地说话,萨迪说),继续伤害自己。总的来说,佩里和其他医生(埃勒顿也经常来查看我的情况)对待我这个被打碎的笨蛋,就像对待未爆炸的炸弹。
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血球密度和血红蛋白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的这些指标开始上升,这让每个人都高兴。三天后,我又接受了一次脊椎穿刺。这一次的结果显示有旧血的迹象。在脊椎穿刺中,旧血比新血好。这表明我确实遭受严重的脑创伤,但是他们不用在我的颅骨上钻个孔了。在我的脑袋上打个洞非常危险,因为我的身体正在其他阵地上奋力抗争。
但是过去执拗地保护自己,不想被改变。我入院五天之后,脾切除手术切口附近的肌肉开始变红发热。第二天,切口裂开,我开始发高烧。在第二次脊椎穿刺之后,我的病情本来已经从危重变成严重,现在我回到危重。病历显示,我“按照佩里医生的意见服了镇静剂,神经反应达到最低限度”。
九月七日,我短暂恢复意识。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一个脸上有疤但很漂亮的女人,以及一个膝盖上放着牛仔帽的老男人,正坐在我的床边。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女人问。
“普通人,”我说,“再问我我还是这么说。”
“普通人”杰克·乔治·埃平·安伯森先生在帕克兰医院住了七个星期,之后被转移到康复中心:一处小型的患者住所,位于达拉斯市北边。在这七个星期里,我接受静脉注射抗生素,之前是脾脏的地方现在被感染盘踞。胳膊上的夹板换成了长长的石膏模,石膏模里面充满各种我不知道其名称的东西。我在转移到伊登法洛斯康复中心之前,胳膊上的石膏模变小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位外科医生开始折腾我的膝盖,膝盖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动能力。别人告诉我,我在整个过程中鬼哭狼嚎,但我不记得了。
马尔科姆·佩里和帕克兰医院的其他医职人员挽救了我的生命,我对此毫不怀疑。他们还无意间送给我一个我并不想要的礼物,这个礼物一直陪伴着我在伊登法洛斯的时光。这就是输进我身体对抗第一次感染的抗生素造成的二次感染。我模糊地记得自己呕吐不断,屁股整天都坐在便盆上。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过,我得回到德里去拜访基恩先生。我需要高岭土果胶。但基恩先生是谁,德里又在哪里?
我的肚子盛得住食物之后,他们让我出院,但是腹泻停止之前,我在伊登法洛斯已经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那时,时间已经是十月末。萨迪(我通常能记住她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有时也会从我的脑子里溜走)给我带来一盏南瓜灯。我对南瓜灯的记忆非常深刻,我看到灯时惊叫起来。那是某人想起非常重要之事时发出的惊叫。
“怎么了?”她问我,“怎么了,亲爱的?出什么事了?是肯尼迪吗?跟肯尼迪有关吗?”
“他准备用锤子把他们都杀了!”我对她喊道,“就在万圣节晚上!我得阻止他!”
“谁?”她抓住我挥舞的双手,脸上充满恐惧,“阻止谁?”
但是我不记得,我又睡着了。我睡很多,这不仅是因为脑伤痊愈缓慢。我很疲劳,跟鬼魂相差无几。我被打那天,是一百八十五磅重。我从医院出来、进入伊登法洛斯时,只剩一百三十八磅。
这就是杰克·埃平——一个被打得呜呼哀哉,差点在医院丧命的人——在外面世界的生活。我身体里面的生活是黑暗,各种声音,以及雷电般的意识的闪光:它们完美地遮住我的视线,我借助闪光,刚看到一丝风景,一切旋即消失。
我发现自己热得要死,一个女人喂我吃冰片,冰片让我凉爽极了。照顾我的就是“脸上长疤的女人”,我有时候认得她是萨迪。
我坐在房间角落的便桶上,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到那里的。我释放好几加仑火辣辣的稀水,肋部痒痛不已,膝盖发出吼叫。我记得我希望有人杀了我。
我发现自己想从床上起来,因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整个世界好像都在等待着我做这件事。“戴牛仔帽的男人”在那儿。他抓住我,在我摔倒之前将我放到床上。“还不是时候,伙计,”他说,“你离康复还远着呢。”
我发现自己跟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谈话——或者说试图谈话。他们来询问我被打这件事的情况。其中一个警察的名牌上写着“提皮特”。我想告诉他他很危险。我想叫他记住十一月五日。月份没错,但是日期错了。我不记得确切的日期,便沮丧地捶自己的头。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疑惑不已。“不叫提皮特的那位警察”叫了护士。护士带着医生过来,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我又失去知觉。
我发现我自己听萨迪读书。首先是《无名的裘德》,然后是《德伯家的苔丝》。我知道这些小说,再次听到这些故事真的觉得很舒服。有一天,萨迪读《苔丝》时,我想起了什么。
“我让苔西卡·卡尔特罗普别管我们。”
萨迪抬头看我。“你是说‘杰西卡’吗?杰西卡·卡尔特罗普?你说的是这个名字?怎么回事?你想起来了?”
但是我想不起来。记忆又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看着萨迪,她站在小窗户前,看着窗外的雨,流着泪。
在大多数时间里,我没有记忆。
“戴牛仔帽的男人”是德凯,但我一度以为他是我爷爷,并因此异常恐惧,因为格兰佩·埃平已经死了,而且——
埃平,这是我的姓。等等,我告诉自己,但是一开始做不到。
“一位红唇年长女人”来看过我好几次。我有时觉得她是米米女士,有时又觉得她是埃利女士。还有一次,我很确定她叫艾琳·赖安,在《贝弗利山人》中饰演克莱佩奶奶。我告诉她我把手机扔进了一个池塘。“它现在跟鱼儿一起睡觉。我真的希望能把那玩意儿拿回来。”
“一对年轻夫妻”来了。萨迪说:“你看,迈克和博比·吉尔来了。”
我说:“迈克·科斯劳。”
“年轻男子”说:“很接近了,安伯森先生。”他笑了。他笑时,一滴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
过了一段时间,萨迪和德凯来到伊登法洛斯。他们跟我一起坐在沙发上。萨迪会抓着我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杰克?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们如果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者他要在哪里动手,怎么阻止他呢?”
我说:“我要阻止他。”我使劲尝试回忆。我的头一阵疼痛,但是我使出更大力气。“阻止他。”
“你没有帮手,可阻止不了混蛋。”德凯说。
但是萨迪是我最在乎的人,而德凯年纪又太大。她压根就不应该告诉德凯。或许没问题,因为德凯不怎么相信。
“你们如果插手,黄卡人会阻止你们,”我说,“我是他唯一不能阻止的人。”
“黄卡人是谁?”萨迪问道,靠上前来,抓住我的手。
“我不记得了,但是他无法阻止我,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他无法,但会阻止我。不对,好像是其他什么东西要阻止我。佩里医生说我的失忆症并不严重,只是暂时的。他说得没错……但只说对了一点。我过分努力回忆最关键的东西,头就会疼得要命,步履会更加蹒跚,视线也会更加模糊。最糟糕的是,我容易突然睡着。萨迪问佩里医生,这是不是并发性嗜睡症。他说很可能不是,但是我认为他似乎很担心。
“叫他或者摇晃他,他会醒来吗?”
“总是会醒来。”萨迪说。
“他记不起来事情,很焦虑时,这种情况是不是更容易发生?”
萨迪说是。
“那我很肯定,嗜睡症会好起来的,和失忆症一样。”
我身体里面的世界开始跟外面的世界融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我以前叫雅各布·埃平,是位教师,不知怎么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想要阻止总统肯尼迪被暗杀。我一开始不相信这个想法,但是我知道这些年间发生的那么多事情不是幻象,而是记忆。滚石乐队,克林顿弹劾听证会,世贸中心一片火海。克里斯蒂,我那总是给我添麻烦的惹人厌的前妻。
一天晚上,萨迪和我一起看电视剧《战役》时,我记起我对弗兰克·邓宁做过的事。
“萨迪,我来到得克萨斯州之前杀了一个人。是在一个墓地里。我别无选择。他要杀害他的所有家人。”
她看着我,目瞪口呆。
“关掉电视,”我说,“扮演桑德斯军士那个家伙——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会被直升机桨片削掉脑袋。求你了,萨迪,关掉吧。”
萨迪关掉电视,然后跪在我面前。
“谁会杀了肯尼迪?他会在哪里动手?”
我想了又想,没有睡着,但想不起来。我记得自己从缅因州去了佛罗里达州。开着福特森利纳,一辆出色的汽车。我从佛罗里达去了新奥尔良,然后离开新奥尔良,来到得克萨斯。我记得自己穿过新奥尔良和得克萨斯之间的州境线时,正听广播上的《大地天使》这首歌,我的车在二十号公路上以七十英里每小时的速度行驶。我记得“得克萨斯欢迎你”的标牌。一块广告牌上写着“宝贝烧烤,二十七英里”。之后的回忆就是胶卷上的一个洞。洞的另一边,在约迪教书和生活的记忆逐渐恢复。跟萨迪一起跳摇摆舞,以及跟她在坎德尔伍德小屋一起在床上的美好记忆也清晰起来。萨迪告诉我,我还在沃斯堡和达拉斯居住过,但她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她只知道两个电话号码,这两个号码现在都打不通了。我也不知道具体地址,但我想其中一处地方可能是在凯迪拉克街上。她查看公路图,两座城市都没有凯迪拉克街。
我现在能想起很多东西,但就是想不起刺客的名字,以及他会在哪儿动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过去在阻止我。执拗的过去。
“刺客有个孩子,”我说,“我想她的名字叫阿普丽尔。”
“杰克,我想问你件事。这个问题可能会让你抓狂,但关系重大——用你的话说,关系到世界的未来——我必须问。”
“问吧。”我想不出她会问什么能让我生气的问题。
“你在跟我撒谎吗?”
“没有。”我说。到目前为止,这个答案是真的。
“我告诉德凯,我们得报警。于是他给我看《新闻晨报》里的一条新闻,说已经有两百条关于死亡威胁和潜在刺客的小道消息。他说达拉斯和沃斯堡的右翼分子,以及圣安东尼奥的左翼分子都想把肯尼迪从得克萨斯吓走。他说达拉斯警察局把所有的威胁和小道消息都交给联邦调查局,但是他们无动于衷。他说约翰·埃德加·胡佛最恨的人是肯尼迪的弟弟,其次最恨肯尼迪。”
我不怎么关心约翰·埃德加·胡佛恨谁。“你相信我吗?”
“相信,”她说着,叹口气,“维克·莫罗真的会死吗?”
哦,他叫莫罗。“是的。”
“在拍电视剧《战役》时吗?”
“不是,在拍一部电影时。”
她突然大哭起来。“你不要死,杰克——求你了。我希望你好起来。”
我做了很多噩梦。噩梦里的事发生在很多地方——有时候是在一条空旷的大街上,那好像是里斯本福尔斯镇的美茵大街。有时候是在墓地里,我在那里杀了弗兰克·邓宁。有时候是在克里奇牌高手安迪·卡勒姆的厨房——但通常是在阿尔·坦普尔顿的餐馆里。我们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城镇名人在墙上的照片里盯着我们。阿尔病了——大病将死——但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黄卡人就是执拗的过去的化身,”阿尔说,“你知道这一点,不是吗?”
是的,我知道。
“他以为你会被打死,但是你没死。他以为你会死于感染,但是你没死。现在他要阻断你的记忆——关键的记忆——因为他知道这是他阻止你的最后希望。”
“他怎么可能呢?他已经死了。”
阿尔摇摇头。“不是,死的是我。”
“他是谁?他是什么?他怎么能死而复生?他割断自己的喉咙,卡片变成了黑色!我亲眼所见!”
“不知道,伙计。我只知道你如果不停下脚步,他无法阻止你。你必须找回那些记忆。”
“那就帮帮我!”我喊道,抓住他如爪的坚硬的手。“告诉我那家伙的名字!是不是查普曼?还是梅森?这两个名字都能引起我的回忆,但是两个都不像。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帮帮我!”
在梦里,阿尔张开嘴,正要告诉我,黄卡人插手。我们要是在美茵大街上,他就会从绿色前线或者肯纳贝克果品公司出来。我们要是在墓地,他就会从一处敞开的坟墓中爬出来,就像导演乔治·罗梅罗电影中的僵尸。我们要是在餐馆里,餐馆的门就会突然打开。他的毡帽帽圈里的卡片颜色漆黑,就像宇宙的长方形黑洞。他死了,正在分解。破旧的外套上有霉斑。眼眶里是两团蠕动的虫子。
“他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因为今天要付双倍!”已经变成黑卡人的黄卡人尖声喊道。
我转向阿尔,不过阿尔已经成了一具骷髅,牙齿间衔着一支烟。我突然惊醒,汗流浃背。我寻找记忆,但是记忆已经不在那里。
德凯给我拿来报纸,报纸上有肯尼迪来访日渐临近的消息,希望这能让我想起什么。但是没用。有一次,我躺在沙发上(我刚从突然而至的沉睡中醒来),听到他们两个又在争论要不要报警。德凯说匿名的小道消息没人理会,实名举报又会让大家都陷入麻烦。
“我不在乎!”萨迪喊道,“我知道你认为他在胡说,但他说的如果是真的呢?肯尼迪如果被装在棺材里,被从达拉斯抬回华盛顿,你会怎么想?”
“你如果把警察惹来,他们会注意杰克的,亲爱的。你说过,他来这儿之前在新英格兰杀了个人。”
萨迪啊萨迪,我真希望你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萨迪不再说话,但没有放弃。她有时候惊吓我,想让我恢复,就像你惊吓某人,能让他停止打嗝那样。但是没用。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萨迪悲伤地说。
“我不知道。”
“试试别的办法。试着悄悄接近记忆。”
“我试了。我想那家伙当过兵,也许是海军陆战队。”我摩挲后脑勺,那里又开始疼痛。“但也可能是海军。该死的,克里斯蒂,我不知道。”
“萨迪。杰克。我是萨迪。”
“我不是这样叫你的吗?”
她摇摇头,忍住笑。
十一月十二日,退伍军人节之后的星期二,《新闻晨报》刊载长篇社论,评论肯尼迪的来访,以及此次来访对这座城市的意义。“多数市民似乎已经准备好敞开胸怀迎接这位年轻、涉世未深的总统,”社论说,“情绪高涨。当然,他美丽又魅力超凡的妻子陪他乘车,是个锦上添花的好消息。”
“昨晚又梦到黄卡人了?”萨迪进来时问我。她在约迪度过假期,主要是在屋内浇浇花,用她的话说,也是为了“露一下脸”。
我摇摇头。“亲爱的,你在这儿的时间远远超过你在约迪的时间。你的工作怎么样?”
“埃利女士给我安排成兼职,我能混过去。等我跟你一起走……如果我们会走……我想我得看看我们走之前会发生什么事。”
她从我身上移开目光,点了支烟。我看着她不停拍打咖啡桌上的香烟盒,用火柴拨弄烟盒,意识到一件令人沮丧的事:萨迪本人对会不会有人刺杀肯尼迪也有疑问。我预料到导弹危机,知道迪克·泰格会在第五回合倒下……但是,萨迪仍心存疑虑。我不怪她。我们的位置如果互换,我对此可能也会有疑问。
然后她笑了。“我有一大堆很优秀的替身,我敢肯定你能猜到他们是谁。”
我笑了。“是不是……”我想不起名字。我能看见他——饱经沧桑、被太阳晒黑的脸,牛仔帽,蝴蝶领结——但是在星期二早上,我无法说得更准确。我的后脑勺,之前撞到墙脚板的地方开始痛——但是什么墙脚板?在哪里?不知道这一点真是糟糕透了。
肯尼迪十天后就会来,但他妈的连那家伙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尽力,杰克。”
“我在尽力,”我说,“我在尽力,萨迪!”
“等一下,我有个办法。”
她把闷烧的香烟放到烟灰缸的一个槽里,站起身,走出前门,关上门。然后她打开门,用滑稽的粗哑深沉的声音,像那个老男人每次过来看我时那样说道:“今天感觉怎么样,伙计?吃东西了没?”
“德凯,”我说,“德凯·西蒙斯。他娶了米米女士。米米女士后来在墨西哥去世了。我们为她举办了追悼会。”
头痛不见了。就是这样。
萨迪拍着手跑向我。我们久久地美美地吻了一次。
“看到了吗?”她往后退时说道,“你能做到。还不算太晚。他叫什么名字,杰克?那个疯狂的坏蛋。”
但是我想不起来。
十一月十六日,《时代先锋报》公布肯尼迪车队的行驶路线。车队会从拉菲尔德机场出发,最终抵达贸易中心。他会在那里向达拉斯市政委员会及受邀嘉宾讲话。他的演讲名义上是赞扬毕业生研究中心的工作,并对达拉斯过去十年在经济上取得的发展表示祝贺,但是《时代先锋报》得意地告诉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此举其实纯粹是出于政治目的。得克萨斯州一九六〇年支持肯尼迪,但是对一九六四年大选似乎有些摇摆不定,尽管选票上有个不错的约翰逊城老男孩。嘲笑挖苦者们依然把副总统称作“一边倒林登”,指他一九四八年以八十七票当选参议员这一极富寓意的重要事件。这是遥远的历史,但这个绰号长期存在说明了得克萨斯人对他的复杂感觉。肯尼迪的工作——当然,这也是杰基的工作——就是帮助林登和得克萨斯州长约翰·康纳利燃起忠心。
“看这儿,”萨迪说,一根指尖沿着路线滑动,“这些是主街上的街区。然后是休斯敦街。这一块沿街都是高楼。这家伙会不会在主街上?他只能在大街上行动,你不觉得吗?”
我根本没有听,因为我看到了别的东西。“看,萨迪,车队会沿着特特尔溪大道前进!”
她的眼睛发出闪光。“他会在那儿行动吗?”
我困惑地摇摇头。很可能不是在那儿。但是我知道特特尔溪大道与此事有关,跟我要阻止的人有关。我想到这一点时,有东西浮出水面。
“他会把步枪藏起来,之后再回来拿。”
“藏在哪里?”
“没关系,因为这一事件已经发生,已经成为历史。”我双手盖住脸,因为房间里的灯光突然变得耀眼。
“先别想了,”她说,抓起报纸,“放松,不然你又会头痛,又得吃药。药物会让你变得伤感。”
“是的,”我说,“我知道。”
“你需要咖啡。浓咖啡。”
她去厨房泡咖啡。她回来时,我已经在打鼾。我睡了将近三个小时,本来还要在睡眠的国度里待更久,但她把我摇醒了。“你记得自己在来达拉斯路上干的最后一件事吗?”
“我不记得了。”
“你住在哪里?酒店?汽车旅馆?还是出租屋?”
我一时间想起一个院子和很多窗户。还有一位看门人?或许吧。我再也想不起其他东西。然后头痛再次袭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二十号公路上穿过两州的边境时,看到了烧烤广告。那里距离达拉斯还有不少英里。”
“我知道,但是我们不用去那么远,因为二十号公路太长了,”她看了手表一眼,“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来个周日自驾游吧。”
“很可能没用。”我看到了一丝希望,但真的不认为自驾游能有什么用。
她当晚留下来。第二天早上,我们驾车开上人们所谓的蜜蜂公路,离开达拉斯,往东朝路易斯安那而去。萨迪坐在我的雪佛兰方向盘后面,汽车的点火开关先前被撬开了,现在点火开关被换掉了。是德凯帮我修的。萨迪把车开到特雷尔,然后开下二十号公路,在一座路边教堂坑坑洼洼、满是泥土的停车场里掉个头。“基督之血教堂。”枯萎草坪里的木板上写着。教堂名下面刷着白字。白字本来写的是:“你今天读了圣经吗?”但是有些字母已经掉落,只剩下“你天读经吗(AVE YOU REA THE WORD OF AL IGHTY GOD TODY)。”
她面带一丝惊恐看着我。“你能开回去吗,亲爱的?”
我很确定我能。路不算难开,而且雪佛兰是自动挡。我根本不需要用到酸痛的左腿。只是……
“萨迪?”我坐进驾驶座时问道。这是我从八月以来第一次开车,我把车座尽量往后调。
“怎么了?”
“我如果睡着了,握住方向盘,拔掉车钥匙。”
她紧张地笑笑。“嗯,我会的。”
我察看对向有没有车过来,然后发动汽车。一开始,我没敢超过四十五码,但现在是星期天中午,路上几乎没车。我放松下来。
“放松,杰克。什么都别想,顺其自然。”
“真想开那辆森利纳。”我说。
“那么就当你是在开森利纳吧。顺其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好的。不过……”
“没有不过。今天天气很好。你来到一个新地方,不想操心肯尼迪被暗杀这件事,因为那是很久之后的事。还有好几年呢。”
是的,天气很好。而且,我没有睡着,尽管很疲劳——我挨打之后没出过门。我的思绪不断回到那座路边小教堂。那很可能是黑人的教堂。他们唱的赞美歌很可能和白人的大不一样。他们读《圣经》的时候肯定频繁赞美上帝,赞美耶稣。
我们来到达拉斯。我左转,右转——很可能往右转得更多,因为我的左胳膊还很虚弱,即使往左转动方向盘,也会疼。我很快就在小巷里迷路了。
我迷路了,好吧,我想,我需要有人给我指明方向,就像在新奥尔良时那样。在我去月亮石酒店时。
但不是月亮石酒店,而是蒙特莱昂酒店。而我刚到达拉斯时住的酒店是……是……
我一时间以为记忆会随风飘走,萨迪的名字如今偶尔还会这样。但是,稍后,我看到看门人,以及俯视商业街的那些闪光的窗户。想起来了。
我住的是阿道弗斯酒店。是的,因为它靠近……
就是想不起来。那一小段依然阻塞不通。
“亲爱的?还好吗?”
“还好,”我说,“怎么了?”
“开得有点跳跃。”
“我的腿有点抽筋。”
“对这里的东西都没印象吗?”
“没有,”我说,“都没有。”
萨迪叹口气。“又一个彻底失败的主意。我想我们最好回去。我来开好吗?”
“最好你来开。”
我瘸着走到乘客座,想道:阿道弗斯酒店。回到伊登法洛斯后把这个名字写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
我们回到那个有坡道、病床,厕所两边带着把手的三房小套间,萨迪说我应该躺一会儿。“吃一片药。”
我上了床,脱掉鞋子——动作缓慢——躺下来。不过,我没吃药。我想保持大脑清醒。从现在开始,我必须保持大脑清醒。肯尼迪还有五天到拉斯。
你选择住在阿道弗斯酒店是因为酒店靠近什么?什么呢?
嗯,靠近报纸公布的车队行进路线,范围缩小了……嗯,不超过两千幢建筑。不包括枪手能藏身的所有雕塑、纪念碑和墙壁。路线上有多少巷子?几十条。有多少天桥上露天的消防管线,一直垂到特特尔溪大道莱蒙街西麦金柏巷上的通过点?主街和休斯敦街上还有多少?
你得记起他是谁,或者他在哪里开的枪。
我能记起一件,就能记起另一件。我清楚这一点。但是我的记忆在二十号公路上的教堂,我们调头的地方不断重复。蜜蜂公路上的基督之血教堂。很多人把肯尼迪当作救世主。当然,阿尔·坦普尔顿就是一个。他——
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在另一个房间里,电话响了。我听到萨迪接了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她以为我睡着了。
经(THE WORD OF AL IGHTY GOD)。
我想起那天,我看到萨迪名字的全拼部分被遮挡起来,所以我能看到的是“多丽丝·邓”。这就是那种和声。我闭上眼睛,想象教堂的招牌。然后我想象着用手挡住“IGHTY GOD”这几个字母。
剩下的部分是THE WORD OF AL。阿尔的笔记。
阿尔的笔记。我有他的笔记!
但是笔记呢?笔记在哪里?
卧室的门打开。萨迪往里看。“杰克,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说,“对不起。”
“还有时间。”
“是的。我每天都在回忆起新的东西。”
“亲爱的,是德凯。流感正在学校里蔓延,他染上了。他问我明天和星期二能不能去。可能星期三也要去。”
“去吧,”我说,“你如果不去,他会自己去的。他已经不年轻了。”在我的脑子里,五个字像霓虹灯一样不停闪烁:阿尔的笔记,阿尔的笔记,阿尔的笔记。
她坐到我身边的床上。“你确定吗?”
“我没事。还有很多人陪着。达文明天会来,记得吗?”达文指的是达拉斯地方上门服务护士。对于我这种情况,她们的主要职责就是确认我没有胡言乱语,我没有胡言乱语,就表明我的大脑没有出血。
“对。九点钟。写在日历上,免得忘了。还有,埃勒顿医生——”
“来吃中饭。我记得。”
“好的,杰克。那就好。”
“他说他会给我带三明治。还有奶昔。想把我养肥。”
“你是得长肉。”
“还有星期三的治疗。上午治腿,下午治胳膊。”
“我不想离开你,现在你这么接近……你知道的。”
“我如果有事,会给你打电话的,萨迪。”
她抓起我的手,弯下腰。我能闻到香水味以及呼吸中隐隐约约的烟味。“你能答应我,你会这么做吗?”
“能。当然。”
“我最迟星期三晚上回来。德凯要是星期四还回不来,图书馆就得关门了。”
“我没事。”
她轻轻地吻我一下,开始往外走,然后回过头。“我真希望德凯说的是对的,整件事情只是错觉。我真受不了我们知道,却无法阻止。我们可能会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而有人——”
“我会想起来的。”我说。
“是吗,杰克?”
“我必须想起来。”
她点点头,但是帘子即便拉着,我仍然能看到她脸上的怀疑。“我走之前我们还能吃晚饭。你闭上眼睛,让药片发挥药效吧。睡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当然睡不着。这很好,因为我需要回忆阿尔的笔记。过了一小会儿,我闻到食物的气味。闻起来很香。我刚出院时,每隔十分钟左右就会上吐下泻,任何气味都让我觉得恶心。现在情况已经好多了。
我开始神游。我能看见,在餐馆的一个隔间里,阿尔坐在我对面。他的纸帽斜到左边眉毛上方。小镇要人们的照片向下俯视我们,但是哈里·邓宁已经不在墙上。我已经救了他。第二次,我可能还将他从越南战争中挽救出来。但是我无法确认这一点。
他还在阻碍着你,对吧,伙计?阿尔问道。
是的。他还在阻碍我。
但是你很接近了。
还不够接近。我不知道我把你那该死的笔记放在哪儿了。
你把它放到了安全的地方。这句话有没有为你缩小范围?
我正要说没有,然后想:阿尔的笔记很安全。安全。因为——
我睁开眼睛,笑容在我的脸上绽放。这仿佛是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
笔记在保管箱里。
门开了。“你饿了吗?饭在保温。”
“啊?”
“杰克,你已经睡了两个多钟头。”
我坐起来,把腿放到地上。“我们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