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得克萨斯州漫长黄昏的光线栖息在我的后院里。窗户敞着,窗帘在柔和的微风中摆动。收音机上,特洛伊·肖恩德尔唱着《这一次》。我坐在小房子的第二间卧室里,这儿现在成了我的书房。书桌是高中淘汰掉的。有一条桌腿稍短,但我已经将其垫平。我用的是韦伯斯特牌便携式打字机。我正在修改小说《凶杀地》的前一百五十页,这主要是因为米米·科科伦纠缠着要读。我已经发现,米米是那种你别指望用胡编乱造的借口敷衍其很久的人。小说写得不错。我在一稿中轻易就把德里变成虚构的道森,把道森换成达拉斯就更简单了。我已经做了一些调整,以便米米读到这半本书时,觉得内容紧扣标题。没有米米催促,我似乎也必然会改稿。这本书仿佛一直就是为达拉斯写的。
门铃响了。我在手稿上压一个镇纸,防止纸张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去看看是谁来了。我清楚地记得所有这一切:飞舞的窗帘,光滑的河石纸镇,收音机正在播放《这一次》,我已经迷恋上的得克萨斯黄昏悠长的光线。我应该记得。直到此时,我才从过去(未来?)中走出来,真正开始生活。
我打开门,迈克·科斯劳站在外面。他正在流泪。“我不行,安伯森先生,”他说,“我真的不行。”
“嗯,进来,迈克,”我说,“我们谈谈。”
我见到他并不奇怪。我跑到这个烟雾笼罩的时代之前,主管里斯本高中小戏剧表演部长达五年,在那期间见过很多怯场的学生。指导青少年演员就像移动装有硝酸甘油的罐子:你很兴奋,但也危险。我见过女孩排练时学得飞快,极其自然,到了台上却完全僵住;我见过傻不愣登的小子在第一次说出引来观众发笑的台词时,兴奋得好像长高了一英尺。我指导过专心而勤奋的学生,偶尔遇到颇有天赋的孩子。但我从没遇到过迈克·科斯劳这样的孩子。我甚至怀疑,有些一辈子都在负责演出活动的高中和大学老师从来没遇到过他这样的孩子。
米米·科科伦确实掌管着德诺姆联合高中。多年来一直负责演出活动的数学老师阿尔菲·诺顿,被诊断出患有急性骨髓白血病。他去休斯敦治疗后,米米劝我接管高年级的戏剧工作。我竭力拒绝,原因是我还在达拉斯做调查,但冬天和一九六一年的春天去得不多。米米知道这一点,因为在这半个学年里,德凯无论何时需要英语代课老师,我总是能抽出空。我在达拉斯的事情基本上毫无进展。李还在明斯克,很快就要娶玛丽娜·普鲁沙科娃,那个穿着红色裙子和白色拖鞋的女孩。
“你有很多时间。”米米说。她双手攥成拳头,贴在瘦削的臀边。她那天是处于很难对付的状态。“做这个有额外的钱拿。”
“哦,是的,”我说,“我跟德凯核对过了。五十美元。我会在城里过得很阔气。”
“什么?”
“别在意,米米。我的钱现在还够我花。能不能就此打住?”
不。不行。米米女士是个人体推土机,她遇到似乎推不动的物体时,只会把刮板放低,加大油门。没有我,她说,这所高中将出现历史上首次的高年级缺席演出的情况。家长们会非常遗憾。学校董事会也会非常遗憾。“还有,”她说,眉头紧锁,“我也会很失望。”
“上帝不会让你失望,米米女士,”我说,“跟你说吧,你要是让我接手戏剧工作——我保证,这件事不值得争论——我会做的。”
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变成灿烂的米米·科科伦式笑容,这笑容总能把德凯·西蒙斯变成一碗沸腾的燕麦粥(从他的气质来讲,这并不是很大的转变)。“太棒了!谁知道呢,你可能会在我们学校发现优秀的戏剧演员。”
“是的,”我说,“猪也会吹口哨。”
但是——人生就是这么一个笑话——我已经找到一位优秀的演员。一位天生的演员。他现在正坐在我的客厅里,现在是我们四场演出第一场开演前一天晚上。他几乎占据整张沙发(沙发在他两百七十磅重的身体下向下弯曲),放声痛哭。迈克·科斯劳,也是乔治·安伯森为高中生量身改编的约翰·斯坦贝克著《人鼠之间》里雷尼·斯莫尔的扮演者。
如果我能说服他明天参加演出。
我想递给他克里内克丝纸巾,但觉得无济于事。我从厨房抽屉里拿来一块擦盘子的干抹布。他用抹布把脸擦干净,稍微控制住了自己。然后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眼睛红肿。他不是走到我门前才开始哭,他似乎已经哭了一下午。
“好吧,迈克。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队里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安伯森先生。开始是教练叫我克拉克·盖博——他从‘狮子的荣耀’春游开始这么叫——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叫。吉米都开始这么叫我了。”吉米指的是吉姆·拉杜,队里的四分卫,迈克最要好的朋友。
我对教练博尔曼的举动一点都不惊讶。他竭力鼓吹同心协力,不管赛季有没有开始,他不喜欢任何人侵入他的领地。迈克还被取过更难听的名字。我在课堂上曾听见他被称作粗汉迈克森林泰山和哥斯拉。他对这些绰号都一笑置之。对蔑称和玩笑不以为意,是特殊身高和体格给予大男孩们最大的礼物。迈克身高六英尺七英寸,体重两百七十磅,在我看来就像米基·鲁尼。
狮子橄榄球队只有一位球星,那就是吉姆·拉杜——他不是在七十七号州道和一〇九号国道交叉路口有自己的广告牌吗?但要说是哪位队员让吉姆出名成为可能,那就是迈克·科斯劳。迈克计划高中四年级赛季一结束就跟得克萨斯州A&M大学签约。拉杜会加入阿拉巴马大学红潮橄榄球队(他和他爸爸都会很高兴地这么告诉你),但要是让我挑选最有可能成为职业球员的人,我会把注押在迈克身上。我喜欢吉姆,但是我觉得好像随时会膝盖受伤或者肩膀脱臼。迈克就不同了,他生来似乎就适合打持久战。
“博比·吉尔是怎么说的?”迈克和博比·吉尔·奥尔纳特是死党。靓女?对!金发碧眼?对!拉拉队长?这还用问吗?
他咧嘴笑了。“博比·吉尔百分之一千地站在我这边。她叫我拿出男子汉的样儿来,不能让别人继续惹我。”
“这是个明智的女孩。”
“是的,她绝对是最棒的。”
“不管怎么样,我猜你真正在意的并不是一个绰号。”他没有回答我。“迈克,怎么不说话?”
“我会站到所有人面前,把自己弄得像个傻子。吉米是这么跟我说的。”
“吉米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四分卫,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好朋友。但说到演戏,他狗屁不通。”迈克眨了眨眼睛。在一九六一年,老师不怎么在学生面前说“狗屁”,即使他们离开学生后满嘴狗屁。不过,我只是个代课老师,比其他老师自由。“我想你知道这一点。这个地区的人常说,你可能会犹豫,但你并不愚蠢。”
“人们觉得我愚蠢,”他的声音很低,“我只是个C类学生。你可能不知道,代课老师可能看不到成绩单,但我确实是。”
“排练进行了两个星期,我看到你在舞台上的表现后,特意看了你的成绩单。你是个C类学生,因为,你作为一个橄榄球运动员,就应当是个C类学生。社会思潮就是这样。”
“社会什么?”
“按照语境去琢磨吧。为了你的朋友们,别傻了。别提博尔曼教练了,他可能得在哨子上拴根绳子,否则都不记得要吹哪头。”
迈克偷笑一下,眼睛红红的。
“听我说。人们自然地以为,所有像你这么高大的人都很愚蠢。你要是有异议就告诉我。据说你从十二岁开始就这么壮,所以你应该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他没有提出异议。他说的是:“队里所有人都想演雷尼。这很荒唐。很愚蠢,”他慌忙补充道,“他们不是反对你,安伯森先生。队里所有人都喜欢你。教练也喜欢你。”
一群队员不请自来,参加选拔,逼得更有学者气质的选手保持沉默,所有人都声称他们想读乔治·米尔顿傻大个朋友的台词。当然是个笑话,但迈克朗读的雷尼的台词是世界上最不好笑的。那简直就是个意外!我本来可以用电动赶牛棍把他困在房间里,如果有这个需要的话。不过,当然,没必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措施。想知道当教书先生最棒的地方在哪里吗?那就是看到孩子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地球上没有什么感觉比这更美。迈克知道队友会取笑他,但还是选择参与。
当然,博尔曼教练不高兴。世上的博尔曼教练们永远都不高兴。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计可施。尤其是米米·科科伦站在我这边。他当然不能说迈克四月和五月要接受橄榄球训练。所以他只能把自己最好的前锋叫做克拉克·盖博。有些人总是不能摆脱偏见,以为演戏只适合女人或者希望变成女人的同性恋。加文·博尔曼就是这种人。在每年一度的愚人节酒会上,他抱怨我“让那个大傻瓜得意忘形了”。
我告诉他,他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意见就像屁眼一样,每个人都有。然后我走开了,他端着纸杯,满脸惊讶,站在原地。世上的博尔曼教练们习惯了诙谐地恐吓别人。但他不明白这招为什么在卑微的代课教师身上行不通。这位代课教师在最后一刻接替了阿尔菲·诺顿导演。我无法告诉博尔曼,射杀一个家伙以阻止他杀害妻儿,会让一个人发生改变。
基本上,教练永远没有办法阻止我。我分派其他一些球员扮演镇民,但迈克一开口,我就有意让他演雷尼:“我记得那些兔子,乔治!”
他成了雷尼。他俘获的不光是你的眼睛——因为他的大块头——还有你的心。你忘了其他的一切,就像吉姆·拉杜从前锋线上后退传球时时,人们会忘记日常琐事那样。迈克也许通过练习成了撕裂对方脆弱防线的好手,但他生来——拜上帝所赐,如果有这么个神灵存在的话;如果没有神灵存在,那就是由于基因骰子的转动——就是要站在舞台上,融入另一个角色。
“别人演他时可能显得愚蠢,但你演时并不显得愚蠢。”我说。
“我刚开始时也显得蠢。”
“因为你刚开始时不知道你能演。”
“是的,我不知道。”声音沙哑,近乎低语。他低下头,因为眼泪又流出来了,他不想让我看见。教练把他叫作克拉克·盖博,我如果为此向教练抗议,他会声称这只是个玩笑。一个傻瓜。一个笑话。仿佛他不知道队里的其他人会学他不停地这么叫。仿佛他不知道这个称呼比粗汉迈克对迈克的伤害更大。人们为什么会对有天赋的人这样做?是出于嫉妒吗?害怕?或许两者都有吧。但这孩子有个优点,他知道自己有多棒。我们都清楚博尔曼教练不是问题。唯一能够阻止迈克明天晚上上台的人,是迈克自己。
“你已经在观众面前打过橄榄球赛,看你打球的人是礼堂能坐下的人的九倍。见鬼,你们这些孩子去年十一月去达拉斯打区赛时,观众多达一万到一万二。而且那些人还不友善。”
“橄榄球不一样。我们上场时,都穿着同样的队服,戴着同样的头盔。人们只能从编号分辨谁是谁。所有人在一起——”
“有九个人跟你一起演出,迈克,这还不包括你在球队的兄弟们,我让他们当镇民,让他们有些事干。他们在舞台上也是一个队伍。”
“还是不一样。”
“可能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你如果辜负了其他演职人员,演出就会土崩瓦解,所有人都会失败。演员,剧务,活力俱乐部推广这个剧的女孩,以及所有的观众,有些观众可是从五十英里外的牧场赶来的。更不要说我了,我也会一败涂地。”
“我猜会是这样。”他说。他看着自己的脚,一双硕大的脚。
“我能忍受失去斯利姆或者柯利。我可以派别人拿着书读那一部分。我猜我甚至能忍受失去柯利的妻子——”
“我希望桑迪能做得更好,”迈克说,“她美极了,但她要是能在台上走对位置,那肯定是个意外。”
我谨慎地笑了笑。我开始认为这事没问题了。“我不能忍受的——也是整场演出不能发生的事——你或者文斯·诺尔斯不演了。”
文斯演的是雷尼的同路兄弟乔治。事实上,他如果得了感冒,或者在交通事故中摔断脖子(从他开他父亲的农场拖拉机的架势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们能够承受这个损失。我如果受情势所迫,可以顶替文斯,尽管我演这个角色年纪太大了。我不需要对着剧本朗读台词。六个星期的排练过去后,我跟所有的演员一样,也能记住台词。也许比有些演员记得还熟。但我不能顶替迈克。没人能顶替他,他具有独特的身型和实实在在的天赋。他是关键。
“我要是他妈的搞砸了呢?”他问道。他听到自己的话后,又伸出一只手拍打一下自己的嘴巴。
我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空间不大,但我能挤进去。此时此刻,我没有想约翰·肯尼迪、阿尔·坦普尔顿、弗兰克·邓宁,或我来的那世界。此时此刻,我心无旁骛,只想着这个大男孩……和我的演出。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演出已经变成我的了,和这个更早的时代,有着合用电话线和便宜汽油的时代,已经变成我自己的时代一样。此时此刻,我关心《人鼠之间》胜过关心李·哈维·奥斯瓦尔德。
但我更在乎迈克。
我把他的手从嘴边移开,放在他粗大的腿上。我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听着,”我说,“你在听吗?”
“是的,先生。”
“告诉我,你不会搞砸的。”
“我……”
“告诉我。”
“我不会搞砸的。”
“你会把他们震住。我向你保证,迈克。”我抓紧他的肩膀,好像要把手指嵌进他的骨头里。他本可以抓起我,把我放在膝盖上折断,但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用一双充满惭愧、希望和泪水的眼睛。“你听到了吗?我保证。”
舞台是灯光的着陆地。舞台下面,观众席里一片漆黑。乔治和雷尼站在看不见的河流的岸边。其他人已经下场,但不会离开很久。体型庞大、面带笑容、穿着宽松裤子的大个子乔治如果想死得有点尊严,只能靠自己。
“乔治,其他人去哪儿了?”
米米·科科伦坐在我右边。她时不时拿起我的手,握在手里。握得很紧,很紧,很紧。我们坐在第一排。紧挨在她另一边坐的是德凯·西蒙斯,他盯着舞台,嘴巴微张,仿佛一个农民看见恐龙在他的农田上吃草。
“打猎。他们去打猎了。坐下,雷尼。”
文斯·诺尔斯永远不可能成为演员——他有可能,最有可能,成为朱迪·克莱斯勒—道奇的销售员,和他父亲一样——但是,出色的演出能激发所有演员的潜能。这种情况在今天晚上发生了。文斯在排练中只有一两次表现出了低水平的演技(主要得益于他那张像老鼠一样精明的小脸酷似斯坦贝克笔下的乔治·米尔顿)。他受到迈克的感染。第一幕演到一半时,他似乎突然终于认识到与雷尼这位唯一的朋友一起漫游意味着什么,终于进入角色。现在,我看着他推着头顶后面的旧毡帽,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愤怒的葡萄》中的亨利·方达。
“乔治!”
“嗯?”
“你不是让我受罪吗?”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乔治。”他微笑着。那笑容仿佛在说,是的,我知道我是个笨蛋,但我们都知道我没有办法。他在看不见的河流边乔治的身旁坐下来。他取下自己的帽子,扔到一边,把金黄色的短发弄得凌乱,模仿乔治的声音。他在第一次排练时就轻松地做到了这一点。“‘我如果只身一人,会活得很轻松。我能找份工作,再也不会出岔子。’”他又用自己的声音……或者说雷尼的声音。“我可以离开。我可以走进山里,找个山洞,你如果不想跟我在一起的话。”
文斯·诺尔斯低下头。他抬起头说下一句台词时,声音含混不清。他在排练中发挥最好时都不曾达到这种痛苦的程度。“不,雷尼,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待在这里。”
“那再对我说说那些话吧!关于其他人,关于我们。”
这时我听到观众席上传来第一声抽泣。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我没有料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疯狂的梦中也没有料到。我的背后逼来一阵寒意,我偷偷朝米米看了一眼。她还没有哭,但她眼睛里液体的闪光告诉我,她就要哭了。是的,连她这个坚强的老小孩也要哭了。
乔治犹豫一下,然后抓住雷尼的手。文斯在排练中从来没有这么做。这是同性恋行为,他说。
“我们这样……雷尼,我们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没有人关心。”他的另一只手摸着藏在上衣里面的道具枪。枪出来了一半。枪被他放到身后。然后直起身,把枪整个拔出来。放在腿边。
“但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乔治!我们两个和他们不一样,不是吗?”
迈克不见了。舞台不见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雷尼叫乔治讲述小牧场、兔子以及富足的生活时,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半观众都在哭泣。文斯哭得很厉害,几乎无法说完最后的台词:告诉可怜的雷尼朝那边看,他们要去的牧场就在那边。他看得如果够仔细,也许能看见。
舞台完全暗下来。辛迪·麦克康麦斯这次总算把灯光控制得很完美。伯迪·贾米森,学校的门卫,放了声空枪。有女观众轻声尖叫一声。这种反应通常会引来紧张的大笑,但是今晚,只有人们坐着哭泣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寂静持续了十秒钟。或许只有五秒。但不管多久,对我来说,那好像是永远。然后掌声响起来。礼堂的灯亮了。全体观众站起来。头两排是教师座位。我偶然瞥见博尔曼教练。他要是没哭就见鬼了。
在学校所有运动员坐的最后两排,吉姆·拉杜跳起来。“你真屌,科斯劳!”他大喊一声。这声喊引来一阵欢呼和笑声。
演员们出来谢幕:首先是橄榄球运动员扮演的镇民,之后是柯利和柯利的妻子,然后是坎迪和斯利姆,以及其他农场工人。掌声稍稍平息,然后文斯登台,既害羞又高兴,脸颊上仍然挂着泪痕。迈克·科斯劳最后出场,慢慢吞吞,好像很腼腆。米米叫“太棒了”时,他带着滑稽的惊愕表情朝台下看。
其他人应和着反复叫好,整个礼堂很快便喧嚷起来:“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迈克鞠了一躬,帽子挥舞得很低,扫到了舞台。他再次站起身时,面带笑容。他的脸上不单有笑容,还洋溢着幸福,属于最后达到目标的人的幸福。
然后他喊道:“安伯森先生,上来吧!安伯森先生!”
演员们喊道:“导演!导演!”
“别辜负掌声,”米米在我身边抱怨,“上去吧,你这个呆子!”
于是我走上台,掌声再次响起来。迈克抓住我,拥抱我,把我抱离地面,然后放下,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所有人都笑了,包括我自己。我们把手牵在一起,举向观众,鞠了一躬。我听着台下的掌声,一个想法突然蹦进脑海,让我的心里充满忧伤。明斯克有一对新人,李和玛丽娜,已经结婚整整十九天。
三个星期后,暑期结束前,我去达拉斯李和玛丽娜即将入住的三处公寓拍了些照片。我用的是小型美乐时牌照相机。我将照相机握在掌心里,让镜头在两根伸开的手指间拍摄。我感觉自己的行为很荒唐——我在模仿的是漫画杂志《疯狂》里的“间谍对间谍”栏目,而不是詹姆斯·邦德——但我早就明白,做这些事情时要小心。
我回到自己的居所,米米·科科伦那辆天蓝色纳什漫步者停在路边,米米正往方向盘后面坐。她看见我,又钻出来。她的脸上快速掠过一丝愁苦——由于痛苦或者用力——不过,她走上车行道时,脸上挂着平时的那种干涩笑容。好像是我逗笑她的,以一种很奇妙的方式。她手里拿着一只巨大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着《凶杀地》的一百五十页书稿。在她的纠缠下,我最终屈服,把稿子交给她了……但这只是前一天的事。
“你要么超喜欢,要么根本没读十页,”我说,接过信封,“是哪种情况?”
她的笑容现在变得既神秘又开心。“我跟多数图书管理员一样,读书速度很快。我们能进屋谈谈吗?虽然还没到六月中旬,但已经很热了。”
是的,她在淌汗,我以前从没见过她流汗。还有,她看起来好像瘦了。这对她可不好,她身上已经没多少肉可瘦。
我们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大杯冰镇咖啡——我坐在安乐椅里,她坐在沙发上。米米谈了她对书稿的看法。“我很喜欢杀手伪装成小丑这个构思。你可以说我变态,但我觉得这既美妙又恐怖。”
“你如果是变态,那我也是。”
她笑了。“我敢肯定你能找到出版商。总体来说,我很喜欢。”
我感觉有点受伤。《凶杀地》一开始只是个幌子,但我写得越多,它对我越重要。它就像一份秘密的备忘录。一个敏感之处。“‘总体来说’这个词让我想起亚历山大·蒲柏——你知道的,用轻微的赞扬进行贬低?”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沉吟,“只不过……唉,乔治,你不该写这个。你该教书。你如果出版这样一本书,美国没有哪个学校会雇你,”她停顿一下,“或许,马萨诸塞州除外。”
我没有回应她。无话可说。
“你跟迈克·科斯劳的作为——你为迈克·科斯劳所做的事——是我见过的最神奇最美妙的事情。”
“米米,我没做什么。他恰好有天——”
“我知道他有些天赋,他走上舞台一开口这一点就表露无遗。但是,听我说,朋友。我在高中工作四十年,活了六十岁,学到了很多东西。艺术天分远比培养艺术天分更常见。任何一个冷酷无情的家长都可能毁掉艺术天分,但是,要培养它可是难上加难。这是你的天赋,比写这东西的天赋高得多。”她拍拍面前咖啡桌上的一堆文稿。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谢谢,再表扬裁判断力敏锐。”
“谢谢。你的洞察力只略逊于你的美丽容颜。”
笑容回到她的脸上,只是比先前更干涩。“不要偏离重点,乔治。”
“是,米米女士!”
笑容消失了。她靠上前来。眼镜后那双硕大的蓝色眼睛在脸上游动。晒黑的皮肤有些泛黄,之前紧绷的脸颊变得凹陷。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德凯留意到了吗?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因为想起孩子们说的笑话:德凯只有到晚上脱袜子时,才会发现白天穿的袜子不是一对。他可能到了晚上也不会发现这一点。
她说:“菲尔·贝特曼不再威胁着要退休了,用我们可爱的博尔曼教练的话说,他已经拉了拉环,扔了手榴弹。也就是说,英语系现在有个空缺。来德诺姆联合高中当全职老师吧,乔治。孩子们喜欢你。高年级的演出结束后,社区的人觉得你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第二。德凯就等着你申请了——他昨天晚上跟我说的。求你了。匿名发表这本书吧,如果你硬是想发表它的话,但是,来我们这里教书。你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我极其想说好,因为她说得对。我的工作不是写书,当然,也不是杀人,不管那些人多么该死。我还有约迪镇。我作为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从自己的时代和家乡漂泊而来的陌生人。但我在这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在餐馆,阿尔·斯蒂文斯说的——就是友善的言辞。你如果有过思乡的经历,或者远离抚育你的人,有过漂泊异乡的感觉,就会知道欢迎的话或友好的笑容多么重要。约迪与达拉斯迥然不同。现在,镇上一位重要的公民请我常住下来,不再只作为访客。但是,分水岭时刻正在逼近。只是还没有来到这里。或许……
“乔治?你脸上的表情真奇怪。”
“我在思考。能让我想想吗?”
她把手举到脸边,将嘴巴变成一个滑稽的圈,表示抱歉。“编好我的头发,叫我荞麦吧。”
我没有理会,因为我正忙着梳理阿尔的笔记。我不再需要看着笔记。九月份新学年开始时,奥斯瓦尔德还在苏联,虽然他为了跟妻子和女儿琼返回美国,已经开始了将旷日持久的纸笔之战。玛丽娜可能已经怀上琼。奥斯瓦尔德最终会赢得这场战争,他靠着天生的聪明(他也许尚未将聪明发挥到极致),让一个超级大国的官僚机构跟另一个超级大国的官僚机构争斗。但他们直到第二年年中才会走下“S.S.马斯丹”号远洋班轮,踏上美国的领土。至于说他们来到得克萨斯……
“米米,学年通常在六月的第一周结束,对吧?”
“总是第一周。夏天需要打工的孩子们必须提前敲定日期。”
奥斯瓦尔德一家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四日才会到达得克萨斯州。
“教学合同都是有期限的,对吧?比如说,一年?”
“是的。但如果各方满意,还可以续签合同。”
“那你们已经签好了一位合同英语老师了。”
她笑了,拍拍手,站起身,伸出胳膊。“太棒了!米米女士的拥抱!”
我抱住她,听到她喘气,迅速放开她。“你到底怎么了,夫人?”
她回到沙发上,端起冰镇咖啡,咂了一口。“让我给你两条建议,乔治。第一条,你如果来自北方,永远别叫得克萨斯女人夫人。这个词听起来很讽刺。第二条,永远别问任何一个女人‘你到底怎么了’。试着问些更优雅的问题,比如,‘你觉得还好吗’。”
“那你觉得还好吗?”
“为什么不好呢?我要结婚了。”
一开始,我无法弄清思路。不过她眼睛里严肃的神情似乎在说,她根本没有绕弯子。她围绕着什么事情转圈子。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说‘恭喜你,米米女士’。”
“恭喜你,米米女士。”
“德凯差不多一年前提过了。我打断他,说他妻子才去世不久,这太快了,会引人议论。时间流逝,这么说已经没用了。我怀疑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是否会有那么多议论。小镇上的人意识到,德凯和我这样的人,到了一定的,怎么说呢,成熟的水平,便顾不得这么多繁文缛节。但我喜欢顺其自然。那个老家伙喜欢我比我喜欢他多一些,但我很喜欢他,还有——不怕让你笑话——即便到了一定成熟水平的女人,也不反对在星期六晚上来一场酣畅的性爱。你会不会觉得尴尬?”
“没有,”我说,“实际上,我听你说话很愉快。”
干涩的笑容。“很有趣。我早上把脚从床上拿下来,放到地上时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有没有让乔治安伯森觉得愉快的方法呢?如果有,我该怎么做呢?’”
“不要偏离重点,米米女士。”
“这样才像个男人,”她咂了一口冰镇咖啡,“我今天来这里有两个目的。我已经达到第一个目的。我现在想说第二件事,你还要忙你的事。德凯和我准备七月二十一日结婚,星期五。婚礼在他家,小型聚会——只有我们,牧师,加上一些家人和亲戚。他的父母——和恐龙比起来,还算很有活力——会从阿拉巴马过来,我的妹妹从圣迭戈过来。招待会第二天在我家举行,草坪聚会。下午两点开始,一醉方休。我们在邀请镇上几乎所有的人。到时会有给小孩吃的皮纳塔和柠檬,大点的孩子可以吃烧烤喝啤酒,还有来自圣安的乐队。不是一般的乐队,我想他们会演奏《路易,路易》和《白鸽》。你如果不来——”
“你会很失望?”
“是的。你记住日子了吗?”
“当然。”
“好的。德凯和我星期天会去墨西哥,到时他应该已经从宿醉中清醒。我们玩蜜月旅行年纪有点太大了。但是,南边有得克萨斯州没有的资源。实验治疗。我不知道是否有效,但德凯满怀信心。该死,值得一试。生命……”她懊悔地叹了口气,“生命很美好,不能不做抗争就放弃,你觉得呢?”
“对。”我说。
“对。所以人得坚持住,”她紧盯着我说,“你会哭吗,乔治?”
“不会。”
“好。因为不然我会觉得尴尬。我自己也许会哭,但我的哭相可不好看。没人会为我的哭泣写诗。我只会呱呱地叫。”
“有多糟糕?我能问吗?”
“很糟糕,”她立即说,“我可能有八个月的时间。也可能是一年。假如草药治疗、桃核,或者去墨西哥路上的不管什么东西不会产生神奇疗效。”
“很抱歉。”
“谢谢你,乔治。就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再说就是多余。”
我笑了。
“你有趣,应变巧妙,但我邀请来招待会还有个原因:菲尔·贝特曼不是唯一要退休的人。”
“米米,别这样。你如果没办法,可以请个假,但是别——”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管我有没有生病,四十年已经足够。是时候让位给年轻的双手,年轻的眼睛,和年轻的思想了。在我的推荐下,德凯已经雇了一位来自佐治亚州资质优异的年轻女士。她的名字叫萨迪·克莱顿。她会接替我,她谁都不认识,我希望你能尤其善待她。”
“克莱顿太太?”
“我不会这样叫,”米米坦率地看着我,“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恢复婚前的姓。在走完一些法律程序之后。”
“米米,你是在做媒吗?”
“完全不是,”她说……偷笑了一下,“我几乎从不给人做媒。不过你是目前唯一没有成家的英语老师,所以自然要你给她些指导。”
我想这在逻辑上是个很大的跳跃,特别是对一个如此富有条理的头脑来说。但我陪着她走到门口,什么都没说。然后我说:“如果实际状况跟你说的一样严重,你现在就应该接受治疗。不该请华雷斯城的庸医,应该去克利夫兰的医院。”我不知道克利夫兰医院是否已经存在,但我那时根本不在乎。
“我想不用。选择在医院病房的某个角落挣扎,浑身插满管子和电线,还是选择在墨西哥的海滨庄园……这简直——你喜欢说这个词——显而易见。还有别的原因,”她果敢地看着我,“现在疼得还不厉害,但医生告诉我以后会很痛。在墨西哥,人们不太从道德上谴责大量使用吗啡。或者耐波他,如果有必要的话。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基于阿尔·坦普尔顿身上发生的事,猜这话没错。我把胳膊绕过她的肩膀。我轻轻地抱着她,吻了她皮革般的脸。
她欣然接受,面带微笑,然后溜开。她的目光探寻着我的脸。“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朋友。”
我耸耸肩。“我是本敞开的书,米米女士。”
她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你说你来自威斯康星,但你出现在约迪镇,嘴里带着新英格兰的口音,汽车上挂着佛罗里达的车牌。你说你乘车往返达拉斯是为了做调查,你的书稿是关于达拉斯的,但里面的人说话像新英格兰人。事实上,人物说了好几次‘啊呀’。你可能得改改这些地方。”
我想我先前的修改很聪明。
“事实上,米米,新英格兰人说‘啊呀’,不说‘咿呀’。”
“注意到了。”她继续探寻我的脸。想做到不垂下目光很难,但我办到了。“我有时想,你是不是外星人,像《地球停转之日》中的迈克·雷尼。你来这儿分析当地人,然后向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报告,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是否还有希望,或者我们在能够将生殖细胞扩展到星系其他地方之前,是否应该被等离子射线射死。”
“想象力真丰富。”我笑着说。
“很好。我讨厌用得克萨斯州来评判整个星球。”
“如果约迪被抽作样本,我肯定地球能得到及格分。”
“你喜欢这里,不是吗?”
“是的。”
“乔治·安伯森是你的真名吗?”
“不是。我改了名字,原因对我很重要,但对别人一点都不重要。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原因很简单。”
她点点头。“我能办到。我会再见你的,乔治。在餐馆,图书馆……当然还有聚会上。你会对萨迪·克莱顿好的,对吧?”
“很好。”我像得克萨斯那样拖长音调,逗得她发笑。
她走了以后,我在客厅里坐了很久,没有读书,没有看电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继续写我的两本书。我在想我已经答应的工作:在德诺姆联合高中当一年全职英语教师。我并不后悔这个决定。我可以跟他们一起在中场休息时大声吼叫。
不过,我有遗憾。不是为自己感到遗憾。我想到米米和她现在的情形时很遗憾。
说到一见钟情,我跟甲壳虫乐队的意见一致:我相信这件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我和萨迪之间不是这样,尽管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扶住她,右手握住她的左边乳房。所以,我猜我又跟米基和西尔维娅的观点一致,他们说过,爱情很奇怪。
七月中旬,得克萨斯州中南部通常格外炎热。但婚后聚会那个星期六,天气近乎完美。气温只有华氏七十多度,大片的白云浮在色彩如褪色罩衫般的天空中。狭长而互相交织的阳光和阴影落在米米的后院,后院坐落在一个缓和的山坡上,山坡的尽头是块有涓涓溪流淌过的泥泞地,米米称之为无名丘。
树上挂着黄色和银色——德诺姆高中的颜色——的纸带。有个真皮纳塔挂在糖松突出的树枝上,挂得很低,很诱人,所有经过的小孩都带着渴望的眼神驻足观看。
“吃完饭后,孩子们会拿棍子把它打掉,”有人在我左边肩膀后面说,“这是献给所有儿童的糖果和玩具。”
我转过身,看见迈克·科斯劳。他外表华丽(有点儿让人不敢相信),穿着黑色牛仔裤,颈部开口的白色衬衫。身后挂着宽边帽,束着彩色腰带。我还看到很多其他橄榄球队队员,包括吉姆·拉杜。吉姆穿着同样有点滑稽的衣服,端着盘子到处转。迈克伸出手,有点不老实地笑笑:“开胃饼干,安伯森先生?”
我用牙签挑起一只小虾,在酱里蘸了一下。“打扮得不错。有点像飞毛腿冈萨雷斯。”
“别惊讶。你如果想见识真正的打扮,看看文斯·诺尔斯吧。”他指向球网。一群老师玩着排球,动作笨拙,但很有热情。我看到文斯穿着燕尾服,戴着大礼帽。他被一群好奇的孩子围住,孩子们看着他从稀薄的空气中拉出丝巾。对年幼的孩子来说,魔术很漂亮,因为他们没有注意到他袖子里露出的一条丝巾。他鞋油般的胡须在阳光下闪光。
“总的来说,我更喜欢西斯科·基德的装扮。”迈克说。
“我敢肯定你们都是很棒的服务生。但是,天哪,究竟是谁说服你们盛装出席的?教练知道吗?”
“他应该知道,他在这儿。”
“哦?我没看见他。”
“他在烧烤台那边,忙于应酬加油俱乐部。至于服装……米米女士很善于游说。”
我想起我签下的合同。“我知道。”
迈克放低声音说:“我们都知道她病了。还有……我把这当作演戏。”他做了个斗牛士的姿势——端着一盘开胃饼干时,能做到这样可不容易。“加油!”
“不错,但是——”
“我知道,我还没有真正入戏。必须忘我,对吧?”
“只有白兰度那样的演员才容易忘我。你们对今年秋天有什么打算,迈克?”
“高四吗?吉姆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汉克·阿尔瓦雷斯、奇普·威金斯和卡尔·克罗克特犹豫不决。我们想去州队,尽全力将金球收入囊中。”
“我欣赏你的态度。”
“你今年秋天会导演一场戏吗,安伯森先生?”
“计划是这样。”
“好的,太棒了。给我留个角色……但是,有橄榄球赛要打,到时候只能演个小角色。去看看乐队吧,不错的。”
乐队岂止“不错”。小鼓上面的标牌上写着“骑士”。一位青年领唱倒数之后,乐队唱起流行歌曲《噢,我的头!》,老里奇·瓦伦斯的歌——在一九六一年夏天,他不算真老,虽然已经死了近两年。
我端起装着啤酒的纸杯,走近音乐台。我很熟悉这个年轻人的声音。也很熟悉键盘的声音,键盘手拼命想把键盘变成手风琴。键盘突然发出咔嗒声。这个年轻人是道格·萨姆,他过不了几年就会有自己的畅销单曲。一首是《她是一个先行者》,另一首是《门多西诺》。但现在是英国音乐入侵美国的时候,所以这支乐队演奏的基本上是特加诺摇滚,取个假的英国名称:道格拉斯爵士六重奏。
“乔治,过来见个人,好吗?”
我转过身。米米跟一位女士一起,从草坡上走下来。我对萨迪的第一印象——所有人对她的第一印象,我敢肯定——是她的身高。她跟这里大多数女人一样,穿着平底鞋,知道这里的女人下午和晚上会在外面闲逛。但这个女人上次穿高跟鞋可能还是在她的婚礼上。即便是在她的婚礼上,她也很可能精心挑选了一件能遮住低跟或者无跟鞋的婚纱。这样一来,她站在圣坛前面时,才不会高过新郎太多。她少说有六英尺三英寸。除了波尔曼教练和历史系的格雷格·安德伍德,我可能是聚会上唯一的男人。格雷格就像根豆秆。用当时的话说,萨迪的身材真好。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但并不骄傲。从她走路的姿势能看得出来。
我知道我太高了,不能算是正常,她走路的姿势似乎在说。她的肩膀似乎说得更多:不是我的错。我就长成这样。像托普希一样。她穿着无袖裙,裙子上面印着玫瑰。她的胳膊被晒成褐色。她涂了点粉色的口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不是一见钟情,我很确定,但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我如果告诉你我同样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克里斯蒂·埃平的情景,那是在撒谎。当然,我们是在跳舞俱乐部认识的,我们当时都在干杯,所以我大体记得。
萨迪的好看属于所见即所得那一类自然型美国女孩的好看。她还有些别的什么。聚会那天,我想所谓“别的什么”就是司空见惯的高个子的笨拙。后来我发现,她一点儿也不笨。可谓聪明。
米米看起来很好——至少不比去我家劝我当全职教师那天差——但她化了妆,这倒是不太正常。化妆品既没有遮住她眼睛下面的凹陷(凹陷可能是由睡眠不足和疼痛共同造就的),也没能遮住她嘴角新添的皱纹。但她在笑。为什么不呢?她嫁给了她的男人,成功地办了聚会,还带来一位穿着可爱夏裙的可爱女孩,将其介绍给学校里唯一合她意的英语老师。
“嗨,米米。”我说,沿着缓坡迎上去。我挥着手绕过牌桌(桌子是从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大厅借来的),人们等会儿会坐在桌吃着烧烤看日落。“恭喜!我想现在得叫你西蒙斯太太了。”
她露出干涩的笑容。“还是叫米米吧,我已经习惯了。我想让你认识一位新同事。这是——”
有人忘记把一张折叠椅放回原处。这个高大的金发女孩已经朝我伸出手,面带“很高兴见到你”的微笑。她绊在椅子上面,倒向前来。椅子跟她一起倾斜。我看到,椅腿如果刺中她的肚子,后果不堪设想。
我把啤酒杯扔到草地上,大步向前一跃,在她跌倒前抓住她。我的左胳膊扶住她的腰,右手落在更高的位置,抓住一处暖暖的、圆圆的、软软的地方。在我的手和她的乳房之间,她的棉布裙从裙子里光滑的尼龙或者丝绸,或者其他什么的东西上滑过。这是场别开生面的见面。我们撞到椅脚上。我在她一百五十磅左右的冲力下蹒跚一下,但站住了,她也站住了。
我把手从她身上陌生男女刚认识时很少会碰的地方移开,说道:“你好,我是——”杰克。我差点说出我在二十一世纪的名字,但在最后一刻刹住。“我是乔治。真高兴认识你。”
她连发根都红了。我可能也是如此。但她很有气质地笑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想你刚才救了我,否则我会摔得很惨。”
可能是这样。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吗?萨迪并不笨,只是容易出些状况。你一开始会觉得有趣,然后才意识到真相:这件事很邪乎。她后来告诉我,她和她的约会对象到达高四舞会现场时,她把裙子褶边卡在车门里,朝体育馆走时,成功地把裙子扯掉。她身边的饮水器曾经出现故障,喷她一脸水。她点烟,常常会把整盒火柴点着,烧到手指,烧焦头发。在家长之夜,她文胸的带子会断掉。在有她要讲话的学校集会开始之前,长袜严重脱丝。
她经过门口时很小心头(所有敏感的高个子都学会了这一点),但人们总是在她走近门时鲁莽地把门撞到她的脸上。她曾三次被困在电梯里,其中一次是两个小时。一年前,在一家萨凡纳百货商店,新装的电梯卡住她的鞋子。当然,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一切。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七月的那个下午,一位金发蓝眼的美丽女人倒在我的怀里。
“我看你和邓希尔小姐已经相处得极好,”米米说,“你们好好认识认识吧。”
我想,从克莱顿太太到邓希尔小姐的转变已经实现,不管法律程序有没有走完。一条椅腿戳进草地。萨迪试着把它拉出来,开始没有拉动。椅腿终于被她拉出来时,椅背径自撞到她的大腿,飞向她的裙子,掀起裙子,吊袜带露了出来。袜带跟她裙子上的玫瑰一个颜色:粉色。她有点恼怒地叫出声。脸红变成令人担忧的耐火砖的黑色。
我接过椅子,将其安稳地放到一边。“邓希尔小姐……萨迪……我要是能有幸见见喝杯冰啤的女人,那个女人肯定就是你。跟我来吧。”
“谢谢你,”她说,“真抱歉。我妈妈告诉我,永远别向男人猛扑过去,可我总是学不会。”
我领着她走向啤酒桶,沿路指着各位同事(我抓住她的胳膊,绕开一个玩排球的人,他往后退准备击高球时,好像要撞到她)。我敢肯定一件事:我们可以成为同事,朋友,乃至好朋友,但不会更进一步,不管米米是如何盘算的。在洛克·哈德森和多丽丝·黛主演的戏剧中,我们的见面毫无疑问是“浪漫的邂逅”。但在现实生活中,在咧着嘴笑的人群面前,这只能是难看和令人尴尬的事。没错,她很美。没错,跟这么高的女孩走在一起,而自己的身材更高,那种感觉很妙。不可否认,我很喜欢薄薄一层棉布和性感尼龙里面那软软的乳房。但你除非只有十五岁,否则草坪聚会上意外的一摸算不上一见钟情。
我给刚刚获得新称呼的(或再次获得这一称呼的)邓希尔小姐端了杯啤酒,我们站在临时吧台边聊了一会儿(社交时长)。文斯·诺尔斯特地租来的鸽子把头伸出他的大礼帽啄他的手指时,我们都笑了。我又指着德诺姆的教师(很多已经坐着酒精特快,离开了清醒城市),介绍给她。她说她永远不可能认识所有人,我向她保证,她会认识的。我告诉她,需要任何帮助,只管打电话给我。几分钟时间,意料之中的聊天话题。然后她再次感谢我使她免于四仰八叉,然后她去看能否把孩子们聚到一起打皮纳塔。我看着她离开,没有坠入爱河,却起了强烈的性冲动。我坦白,我短暂回忆了长袜顶端和粉色的吊袜带。
那天晚上,我准备睡觉时,思绪又飞到她的身上。她以一种美妙的方式,不单填补了米米的空缺。追踪着穿着印花裙子摇摆前进的她的并非只有我的眼睛。但说真的,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呢?我开始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旅行前不久,读过一本书,书名叫《可靠的妻子》。我爬上床时,小说中的一句对话在我的脑海中闪过:“他已经失去浪漫的习惯。”
我就是如此,我熄灭电灯时想,完全没了这个习惯。然后,蟋蟀的歌声将我送入梦乡。我不光梦到了她美妙的乳房。还梦到了她的重量。她在我怀里的重量。
结果是,我根本没有失去浪漫的习惯。
约迪的八月酷似火炉,每天的气温至少有华氏九十度,气温经常飙上一百度。我在梅瑟巷的出租房里的空调还不错,但它无法抵挡热气持久的袭击。有时候——如果先前下过暴雨——晚上会凉快点,但也没凉快多少。
八月二十七日早上,我坐在桌旁写《凶杀地》。门铃突然响了。我除了着篮球短裤,什么都没穿。我皱起眉头。今天是星期天,我刚刚听见教堂竞相响起的钟声。我认识的人大多去了镇上四五处做礼拜的地方。
我穿上一件T恤,走到门口。来者是博尔曼教练和埃伦·多克蒂。埃伦是家庭经济系前任主任,将在接下来的学年里担任德诺姆联合高中的代理校长。这丝毫不令人惊讶,就在米米正式提交辞职信那天,德凯也提交了辞职信。教练穿着深蓝色西装,花哨的领带似乎要勒断他的脖子。埃伦穿着整洁的灰色套装,领口有一圈蕾丝。他们看起来十分严肃。我的第一感觉既有说服力又很疯狂:他们知道了。不知怎么,他们知道了我是谁,从哪儿来。他们来告诉我他们知道了。
博尔曼教练的嘴唇在颤抖,埃伦没有哭出来,但眼泪已充盈她的眼眶。这时,我明白了。
“是米米吗?”
教练点点头。“德凯打电话给我。我叫上埃伦——我常常带她去教堂——我们在通知大家。先通知她喜欢的人。”
“很抱歉,”我说,“德凯怎么样?”
“他似乎在硬撑,”埃伦说,然后严厉地看着教练,“至少教练是这样说的。”
“是的,他还好,”教练说,“但肯定已经崩溃。”
“肯定的。”我说。
“他准备将她火化,”埃伦不赞成这种做法,所以嘴唇紧缩着,“说这是米米的意思。”
我思考片刻。“我们应该在开学时举行一场特别的聚会。我们能办到吗?可以让大家发表演讲。我们或许可以整理一些幻灯片?人们肯定有很多她的照片。”
“这个主意太棒了,”埃伦说,“你能组织吗,乔治?”
“我很乐意试试。”
“请邓希尔小姐帮你。”我正想着她是不是也想做媒,她又说:“我想这会让喜欢米米的男孩女孩们知道,她亲手挑选的新兵在帮忙安排追思会。这对萨迪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她初来乍到,可以表达出一些善意,开始新的学年。
“好的,我会跟她谈。谢谢你们两位。你们还好吗?”
“当然。”教练坚决地说,但他的嘴唇仍然在颤抖。他能这样做,我很欣慰。他们缓步走向他停在路边的车。教练搀着埃伦的胳膊。他能这样做,我也很欣慰。
我关上门,坐在小前厅里的凳子上,想起米米曾说,我如果不接手高年级的戏剧工作,她会很失望。我要是不在为期至少一年的全职教师合约上签字,她很失望。我要是不参加她的婚礼,她会很失望。米米觉得《麦田里的守望者》应该出现在图书馆里,也不反对在星期六晚上来一场美妙的性爱。她是学生们毕业以后最怀念的教职工。他们成年后,有时还会回来看望她。她属于那种会在问题学生的人生关键时刻出现,并让他们做出重要转变的老师。
《圣经》箴言篇里说,有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胜过珍珠。她寻找羊毛和亚麻,甘心用手做工。她好像商船,从远方运粮来。
所有的老师都知道,衣服不只有你所穿的那几件,食物也远不止你放入口中的那些。米米女士喂养和装扮了许多人。包括我。我坐在从沃斯堡跳蚤市场买来的凳子上,低着头,脸埋在手里。我想着她,非常忧伤,但我的眼睛是干的。
我不是一个轻易会哭的人。
萨迪毫不犹豫地同意帮我组织一场追思会。我们在炎热八月的最后几个星期里一直忙着这件事,开车在镇上转,安排发言人。我怂恿迈克·科斯劳读《圣经》箴言篇第三十一章中对有德行女人的描述。阿尔·斯蒂文斯主动请缨,想讲述米米的生平——我从来没有从米米自己的口中听过——他的拿手菜叉角羚肉汉堡的名字就是米米取的。我们收集了两百余张照片。我最喜欢的照片是,米米和德凯在学校舞会上跳扭摆舞。米米看起来很开心;德凯看起来像是屁股上长了根粗棍子。我们在学校图书馆精心挑选照片。图书馆里,桌上的名牌由“米米女士”变成了“邓希尔小姐”。
在此期间,我和萨迪从没亲吻过,从没牵过手。除了匆匆一瞥,从没长时间看过对方的眼睛。她只字不提她失败的婚姻,或者她为什么从佐治亚来到得克萨斯。我只字未提我的小说,或者我大部分为杜撰的过去。我们谈论书。我们谈论肯尼迪,她认为他的外交政策具有侵略性。我们讨论崭露头角的民权运动。我对她谈起北卡罗来纳州加油站后面小溪上的木板。她说她在佐治亚州看见过为黑人设置的类似的厕所,但是她相信他们的好日子不远了。她认为取消学校种族隔离制度的时日将至,但可能要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告诉她,有新总统和他当司法部长的弟弟推动,那一天会来得更快。
她哼了一声。“你比我更尊敬那个咧着嘴笑的爱尔兰人。告诉我,他理过发吗?”
我们没有成为情人,但成了朋友。有时,她绊倒在什么东西上(包括她自己的脚,一双大脚),我有两次稳住她,但没有抓她身上我先前抓的那种让人难忘的地方。她有时会说,她得抽支烟,我会陪着她去外面金属制品店后面的吸烟区。
“我会很遗憾不能穿着蓝色旧牛仔裤来这儿,在板凳上四肢伸开坐着。”她有一天说。那时离开学不到一个星期。“办公室里的空气总是很污浊。”
“情况将来会好转的。校园内会禁止吸烟。老师和学生都不得吸烟。”
她笑了,笑得很美,因为她的嘴唇很丰润。牛仔裤,我不得不说,穿在她身上会很好看。她的腿修长。屁股丰满。“一个无烟的社会……黑人孩子和白人孩子肩并肩和谐地坐在一起学习……你难怪会写小说,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你在你的水晶球里还看到了什么,乔治?登月火箭吗?”
“当然有,但是可能会比种族融合来得晚。谁跟你说我在写小说?”
“米米女士,”她说,把烟头摁进五六只摆在一起的沙瓮烟灰缸的一个中。“她说写得很好。说起米米女士,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工作了。我想照片差不多可以定了,你说呢?”
“对。”
“你确信放幻灯片时播放《西城故事》这首歌不会太没有新意吗?”
我觉得这首歌简直老掉牙了,但埃伦·多克蒂说,这是米米最喜欢的歌。
我告诉萨迪这一点,她怀疑地笑笑。“我没有那么了解她,但这非常不像是她喜欢的歌。可能是埃伦最喜欢的歌。”
“现在想想,事情很有可能是你说的这样。听着,萨迪,想不想星期五跟我一起去看橄榄球?在星期一开学前,向孩子们表明你已经来了?”
“想啊。”然后她停顿一下,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只要你没有打歪主意。我还没有准备好跟人约会。或许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这么做。”
“我也不会。”她可能想起了前夫,而我在想李·奥斯瓦尔德。他很快就会拿回美国护照。他现在只需要为妻子弄一张苏联的出境签证了。“但是朋友有时会一起去看球。”
“没错,朋友会一起看球。而且我喜欢跟你一起出去,乔治。”
“因为我比你高。”
她开玩笑地用拳头捶了我一下——像个大姐姐那样捶。“说得对,朋友。你是我可以仰视的男人。”
在比赛现场,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我们两个,带着些许敬畏——好像我们代表了人类一个与众不同的族群。我想,这很好,萨迪这一次不必单独笨拙地适应他人的目光。她穿着“狮子荣耀”运动衫和褪色的牛仔裤。金色的头发梳到后面,扎成马尾辫。看起来也像个高年级高中生。个头很高的学生,或许是女子篮球队的中锋。
我们坐在教师席。吉姆·拉杜洞穿阿内特熊队的防守,成功实施六次传球,最后完成一记六码远的长传,全场观众都站起来欢呼,我们也欢呼。中场休息时,德诺姆的得分是三十一,阿内特得了六分。球员跑下球场,德诺姆乐队挥舞着大号和长号上场,我问萨迪想不想要热狗和可乐。
“当然想啊,但是现在队肯定排到停车场了。等到第三节后休息或者有什么其他情况时再去吧。我们还要像狮子一样大吼,还要做‘吉姆的欢呼’呢。”
“我想你自己能搞定这些。”
她朝我笑笑,抓住我的胳膊。“不,我需要你帮我。我对这儿还不熟,记得吗?”
她触摸我时,我感到一阵暖暖的颤抖,我无法将其解读为友谊。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的脸颊红了,眼睛闪着光。在灯光和得克萨斯州黄昏的天空下,她异常美丽。若不是中场休息时发生的那一幕,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发展得更快。
德诺姆乐队像所有的高中乐队那样前进,大踏步,但步伐并不整齐划一,演奏着无法听清的歌曲集锦。演奏结束之后,拉拉队长跑到五十码线上,把塑料丝球放在脚前,双手放在髋部。“跟我说L!”
我们照着她的要求做。在她的要求下,我们又喊出“I”“O”“N”和“S”。
“拼在一起叫什么?”
“狮子!”主场看台上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
“谁是赢家?”
“狮子!”根据半场比分,这一点毫无悬念。
“那让我听听你们的叫喊!”
我们用狮子队传统的方式叫喊,先朝左,再朝右。萨迪竭力喊叫,用手罩着嘴巴,马尾辫从一边肩膀甩到另一边肩膀。
接下来是“吉姆的欢呼”。此前的三年——是的,我们的拉杜先生读一年级学生时就开始打四分卫——这种欢呼非常简单。拉拉队长会喊“让我们听听你们喊‘狮子的荣耀’!谁领导我们的球队?”主场观众喊“吉姆!吉姆!吉姆!”之后,拉拉队长会做几个侧翻跳,然后下场,以便对方球队的乐队能上来吹一两首曲子。但是今年,可能是为了向吉姆的告别赛季表示敬意,口号改了。
每次观众大喊“吉姆”,拉拉队长就用他的姓的第一个音节回应,拉长的声音就像音符。这很新鲜,但不复杂。观众急急忙忙地跟着呼喊。萨迪是喊得最好的观众之一。然后她意识到我没有喊。我只是站在那儿,张着嘴巴。
“乔治,你还好吗?”
我没法回答。事实上,我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因为我的大部分身体已经回到里斯本福尔斯。我已经穿过兔子洞。我已经沿着烘干房的边上走,从铁链底下钻过去。我已经准备好遭遇黄卡人,但不会被他攻击到。只是,他不再是黄卡人。现在,他是橙卡人。“你不该来这儿,”他曾经说,“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他有没有去过匿名戒酒会,他说——
“乔治?”此刻萨迪的声音听起来既焦急又关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球迷们已经完全沉醉在叫喊—呼应的游戏之中。拉拉队长喊“吉姆”,露天看台上的人则回应“拉”。
“滚蛋,吉姆拉!”从黄卡人变成橙卡人的家伙(但还没有变成死在自己手上的黑卡人)这么对我咆哮。我现在又听到这个词,这个词在拉拉队和两千五百名球迷之间飞来飞去,像个实心球:
“吉姆拉!吉姆拉!吉姆拉!”
萨迪抓住我的胳膊,摇晃我。“说话呀,先生!说话呀,我真的害怕了!”
我把脸转向他,勉强笑了笑。笑得不容易,相信我。“我猜,只是低血糖。我去买可乐。”
“你不会晕倒吧?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救护站,要是你——”
“我很好。”我说,然后想都没想自己在做什么,就亲了一下她的鼻尖。有个孩子喊:“加油,安伯森先生!”
她没有生气,兔子一样扭动鼻子,然后笑了。“给我带根香辣热狗。多放点奶酪。”
“是,夫人!”
过去是个和谐的整体,我已经非常了解这一点。这是什么歌?我不知道,这让我很着急。在通往饮料摊的混凝土跑道上,口号声被放大了,让我想用双手盖住耳朵。
“吉姆拉!吉姆拉!吉姆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