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都指挥使司
张方隆端详着手下呈上来的紫檀木长盒, 迟迟未有动作。
一旁坐着的将领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末将倒是想瞧瞧京城那位宗主爷给将军送的什么贺寿礼。”
张方隆抚了抚胡须,沉吟一声, 挑开盖子,却见一件沾满血渍的皇帝常服。
忽而大笑不止,指着盒子道:“好礼, 好礼。”
众人围上来一看:“这意思是皇帝被他们西厂解决了!”
“八九不离十,咱们等着看呗,要是真的, 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传出来。”有人回他。
张方隆赞同地点头,脸色容光焕发, 若有周津延相助, 便是事半功倍, 如虎添翼啊!
他得意地放肆大笑。
“皇帝一死,宫里就剩下个还在吃奶的娃娃, 这天下还不早晚是将军的。”
张方隆乐意听这些奉承话,笑着看向站在人群中间的余海丰:“此番多亏了爱将辛苦跑一趟。”
余海丰走上前:“末将惭愧, 虽说劝动了那位支持将军,但没能要到粮草,实属属下无能。”
“诶!粮草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张方隆摆手。
他还不在意,只看着这份大礼,浑身畅快。
余海丰更加恭敬, 指着木盒道:“不过咱们虽有了助力,但还是要趁早打算,速战速决才是最好,毕竟这天下可不止咱们一处手握重兵。”
“余将军此言差矣, 除我们辽东外,其余卫所边军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上回好不容易闹了一次,还没几日就被京城镇压了,不值一提。
现在动手,时间太赶,不妥实在不妥,还是明年春上再说,反正龙椅上坐着的是个奶孩子。”有人反驳道
张方隆拂须,摇头说:“海丰说得对,还是要尽快,别忘了京城还有个顾铮!”
“卫国公从西北回京后掌禁军二十六卫,西北边军又都是他的老部下,他是个狠角色,若他有警惕,咱们拿下京城也吃力。”余海丰说道。
张方隆沉静思索:“西北军忙着对付胡人,离京城距离远,暂且先放下,只是如你所言,顾铮不好对付,最好趁他没有防备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咱们要仔细盘算。”张方隆合上紫檀木盒。
“是!”众人应声。
张方隆笑:“走,先去宴席,等喝了这顿酒,咱们明日再过来从长计议。”
“是啊!将军收了这么一大礼,今儿怎么也得多喝两杯。”众人起哄道。
*
京城
周津延把手里的纸张递给顾铮:“看看。”
顾铮飞快翻阅,颔首道:“就照你的安排。”
“张方隆现在怕是正得意。”周津延靠在椅背上,懒懒地转了转脖颈,冷讽道。
顾铮嘴角微弯:“容他得意几个月。”
听他脖子的响动,顾铮看了他一眼,蹙眉:“多休息,手头的事情交给我。”
周津延敷衍地应了一声。
“若被你哥知道你不要命地做这些,你挨一顿骂是少不了的。”顾铮淡淡地说道。
“你不说,陆翀从何知晓?”周津延无所谓地扬扬眉。
瞧他无人管束,肆无忌惮嚣张的样子,顾铮说:“你熬坏了身体,担心的不止则益一人,我与你哥同龄,虽只长了你四岁,却长容太妃足足十三岁。”
陆翀字则益,与顾铮相识多年,自小的玩伴。 顾铮话点到为止,意思却明显,这般算一算,周津延也长容太妃九岁了。
见周津延有些僵硬,顾铮拿了他手中的折子,让小宦官进来,划了大半折子走了:“送去国公府。”
两个小宦官捧着折子领命。
周津延被他的话刺激到了,冷着脸看着弯腰退出去的小宦官,鼻音哼了一声:“你回府?”
顾铮有自己的规矩,他在朝中的事务显少带回府中办理。
“嗯。”顾铮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
“若是有需要……”周津延顿了顿。
他未说完的话,顾铮明白,他叹了声气:“不必了。”
满足了他的私欲,但这之后呢?
她心里没有他,强迫她跟了自己,她会恨他,会无辜遭受世俗异样的眼光,流言蜚语,谩骂侮辱。
这会毁了她。
周津延默默看着他,嘴角微扯,很奇妙,即使他们是至交好友,亲如手足,但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他想要的,强求也要得到。
玉石俱焚,死也要死一起。
他低头看着玉带上挂着的香囊,伸手拨了拨。
顾铮回府,如往常一样,步伐沉稳一边往正院走,一边听护卫回话。
“今日老夫人还是没有见四夫人。。”
那日从慈恩寺回来,老夫人便趁称病免了众人的晨昏定省,阮绾一日不落地过去,都被拦在院门外,美言不愿让她过了病气。
顾铮点头,让他退下。
一如平常,他到了正院却是畅通无阻,眼中闪过讽刺,到底还是连累了她,顾铮掌心紧紧握住佛珠。
顾老夫人每日准时坐在正堂等他。
“给母亲请安,见母亲身体安康,儿子便安心了,前院事忙,儿子先告退了。”顾铮板正规矩地作礼问安。
见他要走,忍了半个月的顾老夫人终于忍不住:“站住!”
顾铮回身:“母亲还有何吩咐。”
“峥儿你到底想怎么样?”顾老夫人手心撑着高几问他。
“母亲,儿子说过了,儿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您别为难她。”顾铮轻声说。
“好好好,我不为难她,只要你成亲,我就不为难她。”
顾老夫人说:“你不喜欢陈家姑娘没关系,咱们再找别家的姑娘,总会你喜欢的。”
顾铮:“母亲,儿子无意娶亲。”
“为了她好,你就该娶亲!”顾老夫人不由得拔高声音。
顾铮微笑着摇头:“这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你娶妻生子,多生两个孩子,咱们国公府有了世子,又可以过继一个到四房,这才是阮绾下辈子的依靠,而不是你。”顾老夫人看着他,声音带着蛊惑。
原来母亲打的是这个主意,顾铮有些疲惫。
“母亲若是想抱孙子,大哥家的,三弟五弟家的,都是些好孩子,您开口,各房乐得把他们送来陪您。”
“峥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老夫人面色冷下来。
顾铮微笑着,不为所动。
这些日子顾老夫人也想通了,不能与他硬碰硬,万一他做出什么事情,到时候得不偿失,平复心中情绪:“好,母亲暂时不逼你,母亲还像以前一样,也不为难她,只要你别冲动。”
话已挑破,顾铮只能寻求平衡,也不愿恶意揣测自己的母亲:“儿子从小到大很少有什么想要的,如今更是只要府里一切安稳,儿子就不会是行事冲动的人。”
“好!好!”顾老夫人连声答应。
说完顾老夫人就叫人传话给各房,说她病已痊愈,让她们过来用晚膳。
顾铮看着第一个到正院的阮绾,拨着佛珠的手指微颤,她瘦了。
阮绾看都不敢看一眼顾铮,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顾老夫人。
她忘不了那日顾老夫人看她时,那股厌恶冷漠满是责备的眼神。
顾老夫人克制住心中的冲动,朝阮绾伸手:“这几日不见,绾儿瘦了,不知道的以为是你病了。”
阮绾受宠若惊地被顾老夫人拉住手,按到自己身旁,听她说:“今儿有好几道你爱吃的菜,你多用些。”
阮绾轻轻地应声。
顾铮坐在一旁看着,心头猛跳,母亲不对劲!
可看阮绾谨慎不安的模样,顾铮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府里恢复热闹,钟鸣鼎食之家,一派和谐繁荣。
阮绾与顾铮之间只隔着老夫人,往日只要离他这么近,她就已经满足了,她守着自己的小窃喜,就能过好这辈子了。
可当她知道他心里也是装着她的,心中却只剩下一片悲凉。
顾老夫人在怎么掩饰太平都藏不住心中的裂痕,次日在阮绾请完安后留住了她。
阮绾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正让素月把包裹递过来,细声细气地说:“母亲,这是儿媳新给您做的长衫。”
“不必了,我怕是无福消受。”顾老夫人语气冰冷。
阮绾整个人都僵硬了,缓缓地看她,脸色慢慢褪去。
顾老夫人上下打量着她:“怎么会是你呢!我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嫁入顾家。”
阮绾仿佛瞬间被人投入冰水之中,整个人都没了知觉,平常满是温柔笑意的杏眼,被无措彷徨替代。
“母亲,我……”阮绾摇着头,小声开口,可她天生不善言辞,被顾老夫人截住话。
“你知道你会害了他吗?”顾老夫人冷冰冰地说。
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样,不停的在阮绾耳边萦绕,把她拉下地狱。
阮绾父亲多情风流,家中子女多,阮绾是他父亲第三位继妻所生,姑娘中排行十三,这就养成了她这副性子,说好听些温柔文气,说难听便是好拿捏。
相处两年多,顾老夫人足够了解她,更知道她内心敏感脆弱又多思,甚至自卑。
说出的话猛地将她击穿。
“我儿顾铮,名声赫赫的大将军,受万名敬仰,他父亲配享太庙,奉的是天家香火,他比他父亲都优秀,而你就是他一生的污点!”
“我顾家待你不薄,尊你为四夫人,锦衣玉食的供着你,若没有顾家,你继母怕是随意一门亲事就把你打发了,想也不是什么好人家,你还能像现在这般?”
“你的存在就是错误,要不是你,我儿还是个孝顺的孩子。”
阮绾轻颤着身体,脸色煞白。
顾老夫人忽然变了语调,伸手拉住她:“母亲知道你是好孩子,都是那个混账不好,是他一厢情愿地喜欢你,母亲都知道,但母亲求求你,求你救救我们顾家。”
“母亲也不要你为难,只要你劝劝他,劝他成亲就好。”
“算母亲求你了!”
阮绾眼睁睁地看着顾老夫人要朝她跪下去。
嬷嬷们慌张地跑过来扶她,阮绾往后闪躲着靠在素月身上,像是傻了一样,心里被人捅了一个窟窿,往外淌着血,她却没有任何知觉了。
原来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要,把对方偷偷地藏在心底,都是没有资格的。
晚风夹杂着阴雨飘入廊下,不见丝毫光亮的帐内,阮绾脑中不停地回想着顾老夫人的话。
她轻启红唇,哑声重复:“我会毁了他,我是他一生的污点,我的存在就是错误。”
阮绾擦干眼泪,坐起来,掀开帐幔,赤脚下地。
素月睡在不远处的塌上,听见动静,急忙起身,点了烛台。
轻轻地喊她:“姑娘,您又睡不着了吗?”
阮绾没回话,径直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看着摆在格子里的兔儿灯,含着眼泪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
素月心疼的不得了,小声说:“姑娘我帮你点吧!”
阮绾冲她笑笑,摇摇头,亲手点燃兔儿灯里烛蕊,捧着它,在窗下的长案后落座,枕着手臂看它跳动的烛光。
杏眼弯弯,眼眸灿烂。
为了透气窗户开了一条细缝,一丝凉风伴着小雨吹进来,烛光摇摇晃晃地灭了。
阮绾眼中的光芒好像也跟着被吹灭,她愣愣地看着兔儿灯,后知后觉她好像病了。
她的心生病了。
在窗前枯坐了一夜,第二日她便有些咳嗽,活在顾老夫人期待、厌恶、警惕不停交替的目光中,她备受煎熬。
她开始躲避顾铮,恰在此时南边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随着一同快马加鞭送回来的还有皇帝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