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珠珠拿开敷在幼安眼睛上的热巾子, 瞧着她依旧红肿的眼睛,皱起眉头:“我去浸热水,再敷一会儿。”

幼安轻轻推开她的手, 转过身,抱起斗篷:“不用了,就这样吧!”

珠珠放下巾子, 心中轻叹,小声说:“娘娘身体不舒服,要不然咱们今儿就不去了。”

“哪能那么娇气。”幼安鼻尖酸酸的, 先前偶尔躲懒不去请安,有意无意都是仗着周津延偏爱撑腰, 总想着有他在, 就算被人家发现她在装病也不怕。

“眼睛都肿成核桃了, 可不能在哭了。”眼瞧着又不好,珠珠连声道。

幼安睁大眼睛, 强压下酸涩,她才不会哭。

珠珠帮她系上斗篷, 把袖炉往她手里塞的时候,被她躲开。

幼安小手往斗篷里揣:“我不用了。”

“您和自己置什么气啊?冻出冻疮,遭罪的是您。”珠珠难得强硬地攥出她的手, 把袖炉实实地塞到她手心里。

捧着周津延给的袖炉,幼安有些难过,即使他不理她了, 他送的物件都充斥着她的生活。

到了慈宁宫,太后还在内殿更衣。

安太嫔平日就格外关注幼安,这会儿更不会放过了:“听闻昨夜娘娘传了太医,这是身上又不好了?”

她声音不大不小, 传遍整个正厅,众人看向幼安。

幼安懒懒地靠着椅背,像霜打了个茄子,蔫巴巴的。

本就是个绝色,形容再憔悴,也不掩姿容,嫣红微肿的狐狸眼,苍白的脸色,削弱了妩媚逼人的艳光,楚楚可怜的,格外招人怜惜。

在座的原本就不对付,先帝驾崩后关系也没有转好,反倒因为多出了大把的时光,闲下来便吵吵闹闹的,出了丧期后,没了限制,太后都拦不住她们平日里比衣裳比首饰比相貌。

“瞧着天越来越暖和,太妃这身子骨还三天两头的病一场,即使先帝尚在,怕也是个无福消受的。”坐她对面的一个太嫔说道。

幼安本就丧丧的,心情不大痛快,听她说起先帝更是想作呕。

难得与她呛了声:“太嫔若是思念先帝,便主动禀明太后,自请为先帝守佛殿呀!整日同我们念叨,先帝又听不见。”

想去佛殿清修的人才是疯了,那太嫔一噎,刚想呛回去,太后就从后头过来了,肃声道:“哀家刚刚仿佛听到了先帝的名字?”

太后一开口,哪有人敢提先帝,深怕真如幼安所说被丢去给先帝守佛殿。

见无人说话,太后也只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站在幼安身后的珠珠,望着幼安的背影,心说:她们娘娘和督公待久了,嘴巴倒是越发厉害了。

太后上了年纪,这些日子劳心劳神地盯着柏婕妤的肚子,身心疲惫,说了几句话,便让她们都散了。

幼安心里憋着气,气鼓鼓的和珠珠出了慈宁宫。

“娘娘睬她做什么?您定能快快乐乐的长命百岁。”珠珠劝道。

她不能了!

幼安哀伤地瞅了她一眼,扁扁嘴,她再也不能快乐了。

幼安恹恹的,头顶仿佛顶了一朵乌云,回去一个人待着,说不准自己想想又掉眼泪了,珠珠想着在外面转转散散步,心情许是能好些,提议道:“太阳出来了,咱们在外头逛一逛再回去?”

幼安对什么都提不上兴趣,抬头看看刺眼的阳光,无所谓地点点头。

珠珠松了一口气,两人已经过了慈宁宫花园,便扶着她往前头的小花园走去。

沿着小花园的假山往上爬,幼安走了一会儿就说没有力气了,念及她昨晚没有睡好,珠珠便掸一掸一旁大石块上的灰尘搀她坐下。

幼安坐在石块上,揣着手,观赏着寂寥的冬景,冷风吹吹,枯树枝飘飘,吸吸鼻子,揉揉被迷了沙尘的眼睛,她好像更难过了。

珠珠站在一旁,有些傻眼,刚想开口说回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幼安本来都没有在意,直到听到了周津延的名号,她下意识地探身伸出脑袋看过去。

陈才人带着浓浓的抱怨和她的侍女说:“太后本就不带见我,我上赶着去做什么?凭白受气。”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后毕竟是皇帝的亲母。”侍女回道。

“罢了罢了,要是能坐肩舆就好了,累死我了。”陈才人不满地说。

侍女语气满是讨好:“等才人省了婕妤,就能坐肩舆,不过也快了。”

“那要等多久?”陈才人却是不高兴地说,“等午后你让人去趟司礼监,传周提督过来。”陈才人想到一手促成她父亲升官的周津延,眼睛一转,吩咐道。

“提督怕也不是我们能请得动的。”侍女小声说。

“这有什么?别打量着我不知道,宫里的宫人都是分成两拨势力,一拨倒向柏婕妤,一拨追随我,那群没眼力见的,能保证柏婕妤可以生个皇子?我圣宠傍身,有孩子迟早的事情。”陈才人斜了她一眼,“还是周提督有眼光,他上回帮了我的忙,不就是看中了我。”

侍女有些不敢讲:“可是,上回主要还是皇上的意思。”

“哼!你放心的去,不管再怎么说,我如今得皇上恩宠,他再势大还能不给我面子?他终究只是个太监。”陈才人不耐烦地说道。

“你就说我谢他帮我父亲的事,让他来我宫中接赏。”

“但……”侍女见她如此,更害怕了。

“他不过是个没根儿的东西,我最了解这类人了,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终究只是咱们皇家的奴才,至于吓成这般模样?”陈才人不屑地说道。

口气越发的猖狂:“等日后我成了皇后,什么西厂,司礼监的主事位置轮不轮得到他,还有话说呢!”

她抬手像是想到什么:“你那个相好的,我瞧着就不错,你能把周提督请来,这两个位置我就给你留……”

她话还未说完,从天而降,一团枯树枝子直愣愣地砸在了她头顶上。

陈才人一抬头,对上一双充满怒气的狐狸眼。

*

周津延一夜未睡,来了掌印值房批了一个多时辰的折子,眉头紧蹙,隐隐带着一丝烦闷之气。

周津延用力写了一个否字,丢开手里的折子,指腹捏着眉心摁了一摁,也不知她今早可曾乖乖用药,忽然轻啧一声,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又想起她了。

周津延起身推开窗扇,迎面的冷风让他清醒了许多。

瞧着远处,台阶上,出现一道正在狂奔的身影,周津延凤目微眯,有些不悦,待看清是何人时,更加不高兴了。

坐回案后,等着孟春进屋,他倒要看看有什么急事让他如此失态。

孟春吭哧吭哧地提着袍摆,头上的小帽儿也不知丢哪儿了,形容狼狈,肩膀撞开屋门,气还没有喘匀,就大声喊道:“督公,大事不好,咱们娘娘和陈才人打起来了。”

说完,盯着周津延冷峻的面容,一下,两下,呼着气,说:“现在,在慈宁宫。”

周津延表情慢慢龟裂,眨了一下眼睛,再眨了一下,蓦地撞开身前的桌案,往外快冲,刹那间就没有了身影

孟春听着巨响,看着满地的折子笔墨愣了楞,一边吩咐着备肩舆,一边飞快地追了上去。

周津延踏入慈宁宫的时候,孟春和肩舆还未赶上他。

慈宁宫的管事太监见到周津延,连忙迎过去:“督公里面请。”

周津延踏入正厅,地上跪了四个人,他凤目飞快地锁住那道长在他心尖尖上的身影,目光在她乱糟糟的发髻上和脏兮兮的衣裳上停了一瞬,深吸一口气,朝坐在正首一脸怒气的太后行了一礼:“臣见过太后。”

他余光扫见那道听见他声音浑身一颤的身影,冷笑一声。

“督公来得正好,这边交给你了,好好给她们讲讲规矩,真是一个两个反上天了,我还要去瞧瞧柏婕妤,没空训她们。”太后严肃地说道。

太后如今注意力全都放在柏婕妤身上。

“是。”周津延应声。

等着太后一走,周津延冷声说:“除容太妃外,其余人先出去!”

赶过来的孟春连忙把其他人带出去,看着陈才人被抓花的脸庞,又看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珠珠。

珠珠僵硬地朝他笑笑。

孟春嘴角微抽。

陈才人见太后走了,就要嚷嚷,孟春用力捏住她的手臂,带着威胁说:“才人还是安分些。”

陈才人转头看了一眼满脸阴沉的周津延,她是第一次周津延,感到他身上的戾气,有些害怕,不知怎么就不敢闹了。

孟春半托半拽地拉她出去,中途想要偷看一眼幼安,但她脑袋埋得低,看不清楚,有些遗憾,也不知谁输谁赢,不过想想他们娘娘的那幅身子骨,对幼安不怎么抱希望。

宫门一关,正厅安静下来,周津延沉沉的脚步声,像是悬在脖子上的锋刀,幼安弓着腰,脑袋恨不得埋到地上。

周津延攥紧拳头,用力克制住压在心里的情绪,慢慢地走到幼安跟前,半蹲下来,低声道:“我看看?”

幼安细脖一僵,微微摇头,许是动了伤口,轻嘶了一口气。

听这轻飘飘的一声,周津延恨不得揪着她的衣服把她拧起来,但是他不敢。

“我看看伤到哪儿了?”周津延压着嗓子,语调尽量缓和,有些温柔。

幼安像是好久都没有听到他这样说话了,心尖微疼,埋着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敢颤颤巍巍地抬头看他。

因她动作,黏在头上欲掉不掉的发簪,从她背后滚到地上,又牵扯了一撮发丝飘下来,可这会儿都无人在意。

幼安瞪着红彤彤的眼睛,脸上有个巴掌印,委屈地下撇的嘴角青了一块,领口被人揪得皱巴巴的,脖子上红了一道,似乎还冒出一丝鲜血。

周津延坚硬的心脏也像是被人揍了一顿,再揉碎了,放在地上踩踏。

深邃冰冷的眸子看到她的这一刻,眸色大变,有些骇人,抬起僵着手轻轻地扶上她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她打的?”

幼安鼻尖一酸,眼泪一落,身板却是往后缩了缩,心里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现在狼狈惨兮兮的模样。

周津延以为碰疼了她,下意识地收手,蹲在她前方束手无措,心里更是窝着一团火,长叹一声气:“纪幼安,你真是……”

幼安手指被她自己揪着通红,看着周津延心疼的眼神,扁扁嘴,“哇”的一声,大声嚎啕出来,像是要把这两日的委屈都哭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