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孟春在隆德门等了好一会儿, 才看到周津延,夜色朦胧没看清他的脸色就迎了上去,离得近了, 这才看到他下颚到耳根有一片肌肤泛着红,像是被人打了一样。

惊吓过度,连忙问:“督公, 您这是怎么了?”

周津延侧头,淡声道:“无碍。”

孟春想,这宫中处处是他们的人, 别说同周津延动手了,便是靠近他都难, 想也应该是他自己不小心碰了, 跟上他的步伐, 伸手要接过他搭在手臂上的斗篷,却被周津延避开。

周津延冷冷地说:“不必。”

孟春莫名觉得凉飕飕的, 倒没多想,笑着说:“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言语间邀功姿态尽露。

周津延脑中闪过幼安哭花的小脸, 她心思好猜,不敢说清清楚楚但猜个七八分还是可以的。当时她虽有羞愤之因,但更多的怕还是为着她那件新衣裳吧!

脚步一顿, 斜睨着他:“你让宫人往她身上泼汤的?”他让他支开幼安,可没让他弄这一出。

弄脏了衣裳肯定是要回宫更衣的,孟春自然是挑了这个最容易也是最简单调开容太妃的法子, 这会儿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点头称是。

“自作聪明。”周津延不留情面地训道。

孟春一噎,纳闷自己这是办成了差事不仅没得好,还挨了顿骂?

孟春没撞见幼安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 自然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思索了一会儿,才试探地说道:“卑职打听过,那道菜是甜汤,并不会烫到容太妃,不过还是卑职莽撞了,请督公责罚!”

周津延这会儿全然没了在避风亭中的笑意,面色冷淡眼神凉薄,胸腔在翻江倒海般地折腾,他对孟春行事了解,明白他的分寸,说生气还不至于。

归根结底心中那点儿不快还是因为那个不知好歹的小混蛋 。

周津延几乎是独掌西厂和司礼监,在皇城说句一手遮天也不为过,而一个空有美貌却无倚仗的太妃,只要他想,他有无数种办法让她顺从。

不过,到时候依她爱哭的性子,怕是要泪漫皇城了。

周津延不得不惊讶自己待她的仁慈,低头看自己看似洁净实则沾满血腥的双手,心里自嘲的笑了笑,脸色更加难看。

周津延不说话,孟春也跟着埋头闭嘴了。

只在心底嘀咕,他们督公对容太妃还真是不一般。

之前几样差事都是他去办的,谁能想到他好歹一个西厂掌司,走出去也是个威风凛凛的角色,竟然还要做偷炭换炭这等事情,说出去,那些同僚的大牙都要笑掉了。

一路出宫,周津延转头对孟春道:“你回吧!明儿不必去西厂,好好歇几天。”

眼瞧着周津延就要上马,孟春也不做哑巴了,开口略带拘谨地说:“我和中吕几个办了个席面,准备等收了差事,一起喝一杯,不知督公愿不愿意赏光?”

周津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热闹吧!我就不去了,你告诉他们几个,和往年一样,初四来熹园吃饭。”

周津延做的决定从来没有更改的,孟春只能作罢,又不甘心地道:“大过节的您一个人在熹园……”

周津延扯唇,年年如此,他已经习惯了,翻身上马,朝他微微颔首,在西厂番子们的护送下,去往熹园。

偌大的熹园灯火通明,冬景别致,只是格外的冷清,没有一丝过节的气氛。

侍奉于此的仆役除了管家,皆是耳聋口哑的宦官,深夜整个熹园除了山石上的溪流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周津延径直回到卧房,亲手将斗篷搭在衣架上,靠着床柱盯着它看,脑中全是幼安裹着他斗篷的情形,一黑一白,纯净又妖冶,周津延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动身去了浴房。

半刻钟后,周津延穿着中衣从浴房回来,身上氤氲着水汽,从书案前走过,随手拿过一本书,再路过衣架准备上床,走至床前,忽然停下脚步。

转头看向衣架,上头的貂皮斗篷不翼而飞。

凤目瞬间酝酿起怒气,手中书册的书脊被他捏弯,阔步往外走,穿着面料柔软白色的中衣,也丝毫不损他逼人的气势。

周津延用力拉开屋门,冷风铺面袭来,他停住脚步,清醒了。

许是因为身份原因,周津延格外爱洁,穿的得衣袍每日都要换洗烘干熏香,按规矩,侍仆将斗篷收走,是应该的。

周津延手指捏捏疲惫的眉心,长叹一口气,罢了。

*****

吉云楼

珠珠熬过了困点,精神抖擞地把幼安的大袖衣和霞帔上的污渍冲洗干净,再用熏香火斗烘干,抱着叠整齐的衣物来到幼安卧房。

屋内温暖静谧,只有两三个烛台闪着微光,珠珠把衣裳放进衣柜中,小心翼翼地关上柜门。

来到炭盆前瞧了瞧炭火,却见架在炭盆上的熏笼上平铺着两方绢帕。

一方是她帮幼安绣的,很好认,另一方是陌生的,她没见过的绢帕。

关键是这绢帕的布料是柔软名贵的素缎剪裁的,一点儿多余的花里胡哨的花纹都没有,只有细腻的暗纹,摸起手感很舒服。

上面由带清爽的皂角味,珠珠猜测是幼安洗澡时,带进去,自己洗的。

珠珠觉得奇怪,不过还是把它们叠好准备放到床旁的小几上。

蹑手蹑脚地放好两方绢帕,掀开帐幔看了看幼安,幼安背对她,面庞朝里。

珠珠帮她提了提棉被,盖住她快要露出来的肩膀,才悄声离开。

听见门声,鼓囊囊的被子动了动。

幼安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她睡不着!

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刚刚不敢让珠珠听见担忧,只能裹紧自己的棉被,动都不敢动。

幼安叹气,都怪他!

她小小的心脏被周津延搅合得乱七八糟的,一闭眼,周津延的脸就出现在脑海中。

幼安揉一揉有些做疼的心脏,眼皮子困得直打架,想睡又睡不着的滋味真是太难受了。

幼安半梦半醒,一直到天空破晓,她才沉沉睡过去。

年初一要给太后请安,但幼安埋在被子里起不来,脸色也不好。

珠珠斗胆跑去慈宁宫帮幼安告了假。

还好幼安平日里病弱的形象深入人心,太后虽有些不高心,但也没为难她,说了些让珠珠好生照顾幼安这类的场面话,便挥手让她退下了。

幼安睡了个昏天黑地,是被一楼院中的笑闹声吵醒。

珠珠手里捧着一只装着瓜果糖糕的托盘,用手肘抵开屋门,笑眯眯地走进来。

看见幼安醒了,脸上笑容更盛,纳福:“娘娘,新年吉祥!”

幼安愣了一下,她都睡懵了,今日是新年初始,大年节啊!

忙笑着还礼:“珠珠也是,新年吉祥。”

珠珠笑着把托盘放到桌上,她刚刚给其他宫里过来串门子讨糖吃的小宫女们分糖和果子的。

推着幼安往里:“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了,娘娘赶紧洗漱完,出去转转,外面可热闹了。”

幼安被她勾起好奇心,连连应声。

不过幼安刚被珠珠伺候着穿好衣裳,就迎来了客人。

新年外命妇进宫给太后请安,阮绾也进宫了,她在慈宁宫没见到幼安,又一打听,她竟然病了。

幼安扶住她要行礼的动作,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和她解释,自己病情已经好转,今儿早上是没起得来床才没去慈宁宫。

拉着她坐在围屏塌上,往她手里塞了还大一捧糖果:“新年大吉。”

阮绾声音又温柔又嗲:“我吃不了这么多呀!”

幼安剥了一颗橘子糖放进她嘴里:“慢慢吃,又不着急,吃不掉可以装进荷包带回去嘛!”

说着她拨一拨自己腰间的荷包:“你瞧,你送我的荷包我一直戴着,里头很大,能放很多东西呢!”

阮绾送她的荷包很得她心意,绣工精致,容量又大,能装很多零嘴儿。

便是新年换新衣,她也依旧佩戴着。

她的话像是提醒了阮绾,阮绾听她的话,把糖放进腰间的荷包里,腾开手,从袖兜里拿出一只蓝缎绣事事如意的腰圆荷包。

“这是送你的。”

又是一只很漂亮的荷包,幼安摸摸细密的针脚,惊叹的直摇头,难以想象这世上尽头如此巧的一双手。

欣赏着花纹,没一会儿幼安开口,有些傻气地说:“这只怕是能装进一整块柿子饼呢!”

阮绾抿唇儿笑,帮她换了荷包。

幼安荷包里装着花生铜钱糖果碎银子……

幼安白皙的脸蛋有些红:“珠珠说过节装这些在身上会方便许多。”

才不是她要吃的!

珠珠告诉她,碰见稚童或是讨吉利的侍者宫人,可以用这些做打赏。

不过珠珠可没想到,她会用这些打赏周津延。

幼安和阮绾说了好久的话,直到顾老夫人派人来催,幼安才将阮绾送到了慈宁宫。

又陪太后用了下午茶,谁知回去时竟在慈宁宫门口与周津延撞到了一起。

周津延看着她喜气洋洋的小脸,一拜,冷静地低声问安:“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幼安面对他总有些不知所措,经过除夕那晚,仿佛更尴尬了。

幼安僵着手脚:“督公客气了。”

她紧张的样子刺着周津延的眼睛,他平息了一晚上的心情,即将破功。

周津延薄唇微抿,准备抬脚绕过她进慈宁宫,结果下一刻就被幼安塞了满手的东西。

人一紧张就不自觉地做傻事儿,幼安性子好,出手大方,宫人们就喜欢往她跟前凑讨赏,这一下午她掏东西赏人的动作做顺手了。

正巧幼安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待他,想着过年嘛!图个吉利,便解开荷包,把里头剩下的东西全都给了周津延:“督公新年如意。”

周津延看着手里的五六颗花生、两个铜板和十来个瓜子,一脸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