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珠珠跑远了才停下,转头却发现幼安没有跟上来,瞬间慌了,又想起她不认路的毛病,连忙回头找她。
幼安与周津延分别后,急着要去找珠珠,顺着记忆中珠珠离开的方向,穿过一道宫门,瞧着脚上通往两个不同方向的宫道,犹豫不决,又怕再逗留一刻,周津延反悔,跺跺脚随便挑了一条路。
幼安着急,脚步飞快,拐过一道弯,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只听两声“哎哟”,被幼安撞到的珠珠险些没有兜住怀里的橘子。
幼安晃晃晕乎乎的脑袋,定睛一瞧,正是珠珠。
两人齐齐松了气。
“娘娘,您没事儿吧?”珠珠担心地问,刚才情况太险,她没了主意,只知道听着幼安指挥。
幼安摇摇头,眨了眨被泪水浸过酸涩却分外清润明亮的狐狸眼:“放心吧!我没事。”
不待珠珠追问,她主动把珠珠怀里的橘子拿了一些放进自己的袖兜里,把橘子藏得严严实实的。
做完这些,两人相视一笑,虽然过程难言,但总归是收获满满。
兜里沉甸甸的橘香冲淡了幼安心头的闷气,以至于她回到冰凉凉的温肃斋时,仿佛间都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似乎是怕再出现什么意外,惜薪司的宦官午后就把炭火给她们送来了。
原先咸安宫几个嫔妃的木炭柴火等份例都归置在一个大库房内,大库房西北靠窗户的那一角便是幼安的,但现在那块地被雪水浸湿,再不好放不能沾水的木炭,淑贵太妃就另给她在后罩房里开了一个小库房存放木炭。
那库房小,勉勉强强才能将红箩炭和黑炭都放进去。
惜薪司这次过来的除了两个低阶的小宦官,还有一位掌司,珠珠认出这人便是上午在王德安跟前嘀嘀咕咕说悄悄话的那位。
这位掌司在王德安刚当上惜薪司掌印时就急匆匆地认他做了干爹,改名王银。王银身材瘦小,面色灰败,佝偻着背,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不免让人心生不喜。
幼安从正殿谢过淑贵太妃出来时,珠珠也带着惜薪司的人从后罩房过来,不过她瞧着珠珠好像有些不高兴。
王银上前殷勤地问安:“小的给太妃娘娘请安。”
幼安摆手让他起来,低头看正殿的石阶,准备下去。
王银见此,凑到她身前,抬起手臂让幼安搭着做扶手。
幼安还没有反应过来,珠珠就已经飞快地挤到她们中间,搀着幼安的手臂扶她下台阶,转头朝王银假笑一声:“不劳烦公公了,我来吧!”
王银只能被她挤到一边,干笑两声。
幼安不明所以的在珠珠的护佑下往温肃斋走。
那王银跟在她们后头,说:“知道上回害您受了罪,这次的红箩炭都是我们掌印亲自挑选的,您放心都是最好的那一批。”
“替我谢过你们掌印。”幼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朝他道了一声谢。
王银像是看痴了一下,动也不动的盯着幼安。
珠珠瞧了心里犯恶心,想起被王德安摸过的手背,恨不得让他们惜薪司的人赶紧走,但理智又告诉她,不能得罪他们,尚在寒冬,惜薪司有的是机会给她们穿小鞋。
只能故意提高音量:“想必惜薪司这几日繁忙,公公的心意咱们娘娘心领了,这会儿就不耽误掌司了。”
王银被她突然放大的声音叫回神,笑着点头:“那小的也不打扰娘娘了。”出去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珠珠站在门口,看他们走出咸安宫才回来。
“珠珠你怎么不高兴了?他们惹你了吗?”幼安撑着软软的下巴,好奇地看着珠珠。
幼安黑白分明澄澈见底的眼睛,让珠珠不好意思将那些话说出口,她泄了气,说:“他们惜薪是的宦官身上带着一股熏鼻的炭味,我怕您闻得不舒服。”
难怪方才王银一靠近,珠珠就挤过来,幼安心里感动,双手抱拳,朝她拜拜:“多谢珠珠。”
珠珠无奈地笑了笑。
幼安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抛诸脑后,急哄哄地让珠珠点上炭盆:“虽然天还没有黑,但第一日,可以稍稍放纵一下的,是不是?”
珠珠怎么会不答应呢!
不仅烧了炭盆,还往袖炉里拣了两块木炭再添上一块香片勉强可以当做香炭饼,盖好炉罩放置幼安手里。
幼安这才想起,她竟然忘了谢周津延把袖炉送给他,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总要谢谢的,幼安有些懊恼。
这只袖炉制作上等,放着炭火触手并不觉得烫人,珠珠笑着说:“也不知是出自哪个制炉大家之手。”
“等有机会,你去问问督公啊!”幼安暖着手,说的很认真。
那还是不了吧!珠珠赶忙摇头,她唏嘘地叹了一声,直到现在珠珠还是不太敢相信这只袖炉竟然是周津延送给幼安的。
幼安被她楞忪的表情逗笑,靠着被子嘻嘻直乐。
珠珠坐在杌凳上看幼安,很是无奈,思忖着,瞳孔忽然放大,慢慢地坐直了,像是想起什么一样。
那位督公对待她们娘娘好像有些特殊,借肩舆送袖炉,还有上午轻易揭过她们摘柿子一事,似乎都显得过分仁慈了。
珠珠在宫里时间不短了,周津延的事迹早有耳闻,他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啊!
这时幼安挪到床沿边上,趴在那儿剥橘子吃,似乎吃到了一只酸的,整张小脸都拧到了一块,皱巴巴的,珠珠想笑。
但幼安很快又若无其事管理好表情,拨开一瓣抬高手臂递到她跟前,眼睛亮晶晶的:“珠珠,你快尝尝,这只橘子好甜呐!”
珠珠明知道这是瓣酸橘子,但被幼安这般哄着,谁又能拒绝呢!她伸手接过来。
幼安眼巴巴望着她,似乎在催促她,嘴角却是克制不住的上扬,带着恶作剧即将成功的得意。果然等她咬到嘴里后,幼安眼睛都在发光。
珠珠酸到打了个冷颤,真刺激!
笑过之后,似乎怕珠珠生气,幼安讨好地把茶盅递给她:“快喝一口!”
她还强调了一句,“不是我的橘子茶。”
珠珠心都软了,喝着她亲手递过来的茶,又在发愁。
皇宫就是一座大染缸,豺狼虎豹数不胜数,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而她们娘娘就像只误入其中的刚出生的小狐狸幼崽,生得上苍偏爱的美貌,却又手无缚鸡之力,真不知幸运还是厄运。
想必随着日子越长,幼安的美好就越发招眼,不知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珠珠胡思乱想中,幼安又忍不住吃了一瓣酸橘子,把自己酸得龇牙咧嘴的。
珠珠嗔道:“娘娘这是做什么呢!”
“好爽!”幼安眼角闪着水光,灌了一大口她的橘子茶。
真是……
珠珠深怕迟早有一日,她会把自己玩坏。
“这又甜又酸的,您可受不了刺激。”
幼安乖乖受训,不管珠珠说什么,她都点头。
*****
王银回到内府时,正堂刚散场。
周津延今日特地来内府,就是为了安排大年节的事务,与众多掌印们在堂内坐了两个多时辰。
王德安萎靡不振地出了正堂的门,巧好看见王银鬼鬼祟祟朝他们这边望,瞬间精神了,心中一喜,窜到边上拎着王银的领子到一旁,迫不及待地问:“如何?长得怎么样?”
王银头点得飞快,竖起了大拇指:“小的没见识,还没见过比容太妃还漂亮的。”
周津延冷着一张脸快步往外走,忽然听到一个名号,脚步微顿,转头看看声音的源头。
王德安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心中不满,满脸的不高兴,抬头却看到了一双骇人的凤目。
一个激灵,瞬间变换了脸色,浮肿肥胖的身躯抖动,给他行了一礼:“督公慢走。”
周津延回头,给孟春使了个眼色。
孟春颔首。
等周津延的背影消失了,王德安才收起谄媚的笑容,一巴掌拍向王银的脑袋:“有什么话不能过会儿再说!”
王银连连称是:“您说的是,是小的没有眼色。”
王德安正了正衣帽,大摇大摆地回了惜薪司:“进屋给你爹我捶捶背。”
*****
夜深人静,英华殿佛台烛光闪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位身形丰满的女子,忽然大殿殿门被人推开,一道敦厚的身影闪进来,蹑手蹑脚地朝蒲团走去。
女子似乎没有一丝察觉,任由来人走到她身后将她抱到怀里。
这时女子才有了反应,不过也只是配合地倒在来人怀里,在烛光的照耀下,看清女子的面庞,这人分明就是康太嫔。
康太嫔勾着赵亮的脖子,笑得风情万种:“这几日印绶监事情很多啊!”
赵亮搂着她,急不可耐地亲上她的脖子,粗喘着气:“这是自然!”
“想必等皇帝,封宝之后,你就空闲了。”康太嫔仰着脖子,脸色冷淡,却故意做出难耐地声音,说话断断续续的。
“到时候臣就多陪陪娘娘。”赵亮猴急似地拉开她的衣服。
康太嫔拦住他的手:“这可是佛堂!”
赵亮捏着康太嫔的脸:“娘娘既然不想,叫臣来做什么?”
康太嫔脸色变了变,想到一会儿要他帮忙的事情,娇笑着指指佛像,说:“这不是担心嘛!”
赵亮毫不在意,动作越发张狂:“何必管那么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们这些人便是没了根,脑子里的那些龌龊事儿也不会少,更何况怀里的人是皇帝的女人,是平时高高在上的主子,现在还不是要匍匐在他身上,哄着他这样的阉人!
赵亮只要一想,浑身就开始发烫激动,即便是无法做全乎,过过手瘾也是好的。
康太嫔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咽下作呕的冲动,由着他肆意妄为,眼里一片死寂。
半刻钟后,康太嫔拢好身上的衣服,看着赵亮。
赵亮满脸春风得意,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这可是内府新供的上等胭脂,我特地给娘娘要了一盒。”
康太嫔满意地收下,把玩着胭脂盒,装作闲聊似的,不经意提到了周津延。
那赵亮瞬间变了脸色,谨慎地抬头看了看殿外,低声说:“你打听这些作甚?还是你看到什么了?”
赵亮一反刚才的作态,十分严肃:“娘娘还是少打听那位的事情,仔细引火烧身,那位可不好惹。”
见他避之不及的怂包样子,康太嫔心里一阵儿厌烦:“人家只不过好奇嘛!不过我的确是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康太嫔讨好地摸着他的手,眼里充满着向往,看着他:“我就是想帮帮你,若是真的,你或许可以通过这条线,搭上督公,你想想他手下的孟春不过和你一样都只是掌司,可他瞧着多风光,哪像有你三分辛苦。”
赵亮哼笑一声:“臣岂敢与孟春公公相提并论。”不过他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心思却活络开。
等周津延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那孟春保不准能混个秉笔太监,这日后相见,可大有不同了。
“娘娘仔细说说。”赵亮思前想后,还是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
康太嫔放心了,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也没有枉费她这一番“牺牲”,她用手抵开赵亮又凑过来的头,轻声说:“时辰不早了,宫门要落钥了,下回再来嘛!”
赵亮闻言心存顾忌,不甘心地放过了她。
片刻之后,康太嫔从大佛殿出来,与在门口帮她们望风的宫女一起回了咸安宫。
回屋前特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温肃斋,温肃斋的窗户上只透出一丝暗淡的光芒,康太嫔不屑地哼了一声。
温肃斋内安静沉谧,只有外殿还上着一盏落地烛台。
烛台旁摆了一张长榻,上面卧着珠珠。
往里走,床幔低垂,架子床上棉被轻轻地起伏着,被棉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幼安眉目舒展,烧尽炭火的精致袖炉被她摆在方枕旁边。
窗外风雪交加,她酣睡入梦。
*****
而此时周津延刚从宫中回到灵境胡同,等沐浴过后,已是半夜三更,但是他还是披着狐皮大氅去了一趟书房。
“……申时三刻,惜薪司的王银带着两个长随去了一趟温肃斋,送容太妃的份例,大概两刻钟后便回去了,中途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孟春说道。
周津延食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继续盯着,有什么事,立刻来禀。”
孟春应声。
“回去歇着吧!”周津延缓了语气。
“这就回,”孟春点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说道,“抚州知府送来节礼,有一筐南丰甜橘,可要给您留点。”
下头各州知府年年都会准时送上节礼,周津延每次都让他拿去给底下的兄弟们分了,这会儿孟春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白日里的那只烂橘子。
周津延抬手抄起案上的一份暗报,往他身上丢去,冷声道:“把这封处理完了再回去。”
孟春绝望地抱着暗报,看着周津延氅衣翻滚,潇洒离开的背影,哀嚎一声。
他想不通那只橘子到底是哪里来的,孟春苦兮兮地翻着暗报,励志要改变自己多嘴的毛病。
周津延回到卧房,手指搭上大氅的系带,顿了顿,轻啧一声,又开门走出去,回到书房。
孟春大惊,以为他还不愿意放过自己,刚准备求饶,就听周津延低声嘱咐。
孟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周津延烦躁地问:“听见了!”
孟春从中听出了一丝难得的老羞成怒,蓦地高兴起来:“您放心,事情保证帮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周津延变扭的“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孟春兴奋地搓搓手,心里有个猜想,那只橘子怕是大有来历,说不准就是与她相关。
第二日,幼安醒来,正坐在被窝里发呆醒神,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从门口逐渐传来。
珠珠一脸惊慌地走到床前,看着幼安,不知从那儿开口。
幼安被她吓住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们的木炭被人盗了!”珠珠的话,把幼安的心脏砸得稀碎。
“啊!?”幼安觉得天都塌了。
“不是,不是!”珠珠发现她的话有太大的歧意,改口道,“是黑炭被盗了!”
幼安高高悬起的心随着她的话平安降落,不是红箩炭就好!只不过那个贼是不是有点儿傻。
珠珠又皱眉摇头,一脸说错话的模样。
幼安深吸一口气,捂着心脏:“珠珠,你别吓我,你知道的,我经不起吓。”
珠珠歉疚地点点头,坐到床边拉着幼安的手,小声说:“黑炭全部被人盗走了是不错,但又多了一堆红箩炭,我粗粗估量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斤,和昨日新送来的红箩炭堆差不多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必定有什么阴谋,珠珠愁死了:“娘娘,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淑贵太妃,或者太后。”
幼安听完这一切,轻咳一声,她大抵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她不好意思看珠珠,讪讪地说:“我可能知道是谁做的。”
“嗯?”珠珠惊了。
幼安尴尬地笑了笑,满眼复杂:“应当不是小偷,是,是周督公换的。”
她也很迷茫,那时周津延都说不同意和她换了,怎么今早又和她换了?他怎么这般反复无常啊!
幼安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珠珠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感叹一声,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