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亭子里坐着的四人, 徐幼宁不禁想起上回在燃灯镇夺花灯的情景。
那一次,也是他们四个人在一块儿。
庄敬自饮了一杯酒,正好看见徐幼宁垂眸微笑的模样。
“什么事这么高兴?”
徐幼宁收敛了笑意, 端起杯子与庄敬虚碰了一下:“姐姐还记得燃灯镇吗?”
“记得啊,那个镇子很美, ”庄敬公主眉梢一挑,朝李深揶揄道, “秦羽为了你那盏吉祥如意大水灯, 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劲儿呢。”
李深纠正道:“是龙凤呈祥四方灯。”
“哟, 记得这么清楚, 看样子那一晚令你难忘啊。”
徐幼宁不甘示弱,立马道:“傅大人跟姐姐也很厉害啊, 若是最后一局你们不让,许是你们拔得头筹呢!”
彼时李深化名秦羽,傅成奚化名徐风, 两人伴在她们左右, 做她们的侍卫, 陪她们满镇子找花灯。
当时徐幼宁只觉得气恼, 如今回忆起来, 倒是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你的灯呢?”庄敬岔开了话题。
“一直放在我寝宫前的水池里。”想起那盏灯, 徐幼宁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些不舍。
北梁于她,不舍的又何止是一盏灯。
李深似看穿了她的心思, 轻声道:“等迟些日子,燕渟会把公主府的东西送过来的。你若是想要灯,我传信过去特意说明一下。”
徐幼宁眸光一动,没有说话。
他这人,倒是细心地紧。
庄敬在一旁叹道:“成奚, 我们似乎有些多余。”
傅成奚只是笑,并未言语。
李深倒是点头附和,给徐幼宁使了个眼色:“的确是多余,幼宁,要不咱们回去了。”
“啊?”徐幼宁初时诧异,旋即会过意来,点头笑道,“好啊,我们回去,不理姐姐了。”
“说要喝酒,这才喝了一杯就要走?”
“我们夫妻重逢,还有许多话要说,皇姐想喝,叫傅成奚陪你喝,他酒量好。”
说着,李深跟徐幼宁便起了身,两个人也不再多言,便携手翩然离开了。
走出老远了,徐幼宁才悄悄回头看一眼。
“庄敬姐姐没走。”她欣喜道。
李深拿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别看了,回头皇姐一害羞,索性走了。”
徐幼宁赶忙收回目光,抬眼朝李深看去:“知道了,知道了。”
又走了几步,徐幼宁忍不住担忧道:“你说,庄敬姐姐会不会跟傅大人道别?”
“谁知道呢?”李深见徐幼宁发愁的模样,只得将她搂住,打趣道,“傅大人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么?怎么叫你这么放心不下?”
“我只是说他破案厉害,又不是什么都厉害。”
“哦?只是破案厉害?”听着这句话,李深心里舒服了许多。
徐幼宁对傅成奚的夸赞,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
“你说,”徐幼宁只顾往前走,没留意身边这个人的神色,继续道:“傅大人但凡有你六七分的厚脸皮,庄敬姐姐早就是他的妻子了。”
“我脸皮厚?”
“不然呢?”徐幼宁就没见过比李深更厚颜无耻的人。
李深想了想,认下了这句夸赞:“与其做一个脸皮薄的孤家寡人,的确是做一个脸皮厚的人更好,至少我现在有妻有子,不像傅成奚那样孤单凄凉。”
徐幼宁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好笑又发愁。
“你放心,成奚学不了我的方法,可他有自己的办法,不一定没用。”
“什么办法?”徐幼宁追问。
“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办法啊。”
一直以来的办法?
徐幼宁想了想,傅成奚一直以来,就是在庄敬公主身边默默守护着,为她保驾护航,为她排忧解难,甚至连庄敬公主去北梁找燕渟,他都默默跟随,护卫在旁。
从徐幼宁的角度来看,这么多事足够令她动容。
可是傅成奚一直默默守护,他做的那些事,或许庄敬公主压根都没意识到。
没有被看到,又谈何被打动呢?
徐幼宁的忧心在五日后终于得到了答案。
傅成奚上奏吏部,辞去大理寺卿一职,在雁行镇所属的固安县任县令。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徐幼宁正在镜子前梳妆。
“什么?傅大人要留在这里做县令?”
李深上前,替她挑了一支簪子,“嗯,你没听错,是要留在这里做县令。”
徐幼宁感慨万千:“傅大人做县令,岂不是大材小用?”
李深替她插好簪子,对着镜子里的徐幼宁蹙眉道:“我做侍卫就不是大材小用了?”
“那是你自找的。”徐幼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也是他自找的。”
徐幼宁不说话了,转过脸,看向李深:“那你就舍得让傅大人留在这里?”
傅成奚一直是李深的左膀右臂,两人既是君臣,又是知己,若是傅成奚留在这里做县令,少说一年半载回不了京城,以庄敬公主的偏执,三年五载打动不了她也是有可能的。
李深脸上一直带着戏谑,在徐幼宁这句话说出来之后,终究黯然了几分。
“不管成与不成,他会回来的。”
“你就那么确信?”
“当然了,我给了他一个期限,他答应了,所以我才让吏部给他下了批文。”
这下徐幼宁真要笑了。
到底是李深。
不得不说,他这一手玩得高。
“怎么了?”见徐幼宁笑,李深追问道。
“没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傅大人要是有你这么老奸巨猾,早把庄敬姐姐娶回家了。”
徐幼宁话音一落,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嗽。
两人回过头,这才看见庄敬牵着珣儿站在门口。
徐幼宁在背后说人闲话,被当场抓包,顿时羞愧难当,恨不得找块布把自己的脸挡起来。
好在身边的李深厚颜无耻,坦然地看着庄敬公主:“皇姐,外头的车驾备好了吗?”
“早备好了,珣儿等了你们许久,也不见你们出来,我只好带他进来找你们。”
李深走过去,将珣儿抱起来,回过头去满脸通红的徐幼宁道:“走吧,今天得赶一天的路,赶着日落前到投宿的地方才行。”
说着,他抱着珣儿先出去了。
徐幼宁赶忙起身,可已经落后了几步,只能跟庄敬公主一块儿往外走。
“庄敬姐姐,我……”徐幼宁不知道要不要为方才的事解释几句。
庄敬一向聪明,此刻却恍若什么都不知道,茫然看向徐幼宁:“想说什么呀?”
徐幼宁识趣地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笑道:“辛苦姐姐为我们张罗了。”
“这有什么的,我左右无事。”
“姐姐,你真打算就在雁行镇住下去?”
“这里风光虽然不比江南秀丽,却别有一番风情。置了宅子,多住些日子才不算辜负。”庄敬说完,见徐幼宁眸光黯淡下去,握住她的手,劝慰道,“你不必替我难过,我在这里住着,且清净舒适着呢。”
清净?
徐幼宁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莫非,傅大人要在此处做县令的事,庄敬姐姐还不知道?
应当是了。
李深准了,朝堂正式的批文只怕还得有十天半月的才下。
徐幼宁到底沉住气,顺着庄敬的话点了点头:“即便姐姐喜欢这里,到底还得回京城瞧瞧,如今我是个妖女,等回了京城,姐姐不在,怕是无人肯搭理我。”
庄敬一下笑了出来:“怕什么,还有妖妃陪着你呢!”
她说的是慧贵妃。
虽然慧贵妃在宫中跋扈,无人敢惹,在民间却一直有妖妃之名。
“妖妃对上妖女,也不知哪个更妖呢!”
看着庄敬肆意嘲笑的样子,徐幼宁在心里哼了一声。
现在就得意吧,等到以后傅大人把她带回京城的时候,有的是嘲笑她的时候。
一路闲说着话,很快走出了宅子。
门口停着三辆马车,李深已经把珣儿抱上了第一辆马车,正站在车前跟傅成奚说话。
“有李深带着你游山玩水,我也没什么好嘱咐,好吃好玩的就成。”
“我也没什么好嘱咐姐姐的,姐姐就……好好在这里住下吧。”傅大人那么细心,必能把庄敬姐姐照顾得妥帖。
庄敬收到徐幼宁的眸光,顿时有些疑惑,不过没再说什么。
松开手的时候,徐幼宁又生出了不舍。
“我还是盼着姐姐能回京过年的。”
“听说这里冬天格外冷,说不准,过完秋天我就往南走了。”
“那样最好。”
“幼宁,时辰差不多了。”李深同傅成奚说完话,转过头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快去吧。”庄敬笑道。
徐幼宁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朝庄敬道:“姐姐珍重。”
“珍重。”
徐幼宁这才跑到马车边,正想对傅成奚说什么,傅成奚抢先道:“别急着道别,我送你们出城。”
“啊?好吧。”
徐幼宁上了马车,挑起车帘,朝外头的庄敬挥了挥手。
李深和傅成奚翻身上马,马车便缓缓行驶了。
“娘亲,你刚刚跟姑姑说什么呀?”
“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想说的话好多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说不出口?”珣儿不解的问,“娘亲跟姑姑不是很要好么?”
“就是因为要好,所以不好说什么呀!”徐幼宁摸摸珣儿的脑袋,“娘亲希望姑姑可以幸福,但是最终是要姑姑拿主意的。”
珣儿眨了眨眼睛,“姑姑拿不定主意,让傅叔叔拿主意不就好了?”
“你这小东西,”徐幼宁一下就被珣儿逗笑了,“姑姑的事,为什么要傅叔叔拿主意?”
“娘亲不知道吗?”珣儿听见徐幼宁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知道什么?”
“傅叔叔喜欢姑姑,想做我的姑父呢!”
“谁告诉你的?你父王?”
珣儿叹了口气,“哪里用得着父王告诉,这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
说到这里,珣儿忽然从徐幼宁怀里站起来,几步跑到马车门口,拉起车帘朝外头喊道:“傅叔叔,傅叔叔。”
“珣儿,当心。”徐幼宁赶忙过去扶住珣儿,跟他一块儿蹲在车门前。
外头的李深和傅成奚听到声音,打马转过头来。
“怎么了?”李深问。
徐幼宁摇摇头,指了指怀里的珣儿,她可不知道珣儿舀做什么。
“珣儿有话跟我说?”傅成奚问。
珣儿点头:“傅叔叔,我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娶姑姑呀?姑姑都被你气得不想回京城了!”
这话一出,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连旁边赶车的王吉都忍俊不禁。
傅成奚没想到珣儿是说这个,一时有些抬不起头。
李深更是不客气地出言嘲讽:“傅成奚,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连三岁小儿都看不下去了。快别跟着我们,回去吧。”
因着李深这话太过分,傅成奚反唇相讥:“殿下一家团圆了,就嫌我碍事了?”
“那可不?什么时候你也有妻有子了,我就不嫌你碍事了。”
有妻有子……
傅成奚向来风轻云淡的脸庞忽然红了。
珣儿也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朗声说道:“傅叔叔,我想要个弟弟,等父王给我修好了滑梯,我可以带着弟弟一起玩。”
听到此处,傅成奚再也绷不住了。
“我走,我走,成吗?”
说罢,他打马便要离开。
李深看着他骑马掉头,忽然说了一句:“别耽搁太久。”
傅成奚眸光一亮,露出个淡淡的笑意:“我尽量。”
……
虽说是分别,但李深和徐幼宁都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他们深信傅成奚很快就会回京城,而且是带着庄敬一块儿回来。
因此他们欢欢喜喜地上路,对回程充满了期待。
时值盛夏,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繁盛的时候。
天气炎热了些,但他们一家人的游兴丝毫不减。每到一处城镇,先在闹市之处吃住几日,若是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亦或是名山大川,再前去游玩。
如此悠闲地从雁行镇往京城去,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候。
进京的时候,已经入秋了。
东宫的下人向来勤勉,即便主子离宫几个月,依旧将东宫里里外外打理得十分妥当,如同主子未曾离开一般。
徐幼宁坐在浴桶里,看着素心捧过来秋衣,微微一愣。
“主子不喜欢这服色吗?”
王吉许是跟东宫的下人们说了什么,底下人都刻意不叫徐幼宁“良娣”,而是称呼她为主子。
徐幼宁没有接话,伸手摸了摸衣裳。
“是宫里新制的么?”
“是,比着主子的尺寸做的,只是……”知道他们要回来,所有的衣裳全都做了新的备着。
“只是你们许久没见我了,不知道我如今变样了没有。”
素心低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徐幼宁的身形跟从前自然是有些变化的,这三年她学了骑射,又时常出门,不似从前那般纤弱。
她从浴桶中起来,穿好衣裳一试,果然,腰身和肩膀都略紧了些。
“我比从前胖了不少。”
素心道:“主子一点也不胖,从前太瘦了些,如今这样刚好。今日只得委屈主子穿旧衣裳,奴婢这就命人去改,下午就能拿过来了。”
“其余的拿去改了,这件先将就着。”
今日要进宫拜见皇帝和慧贵妃,李深说只穿便服,可再怎么样穿着旧衣服也不像话,一点点不合身将就了。
徐幼宁梳妆完毕,走出承乾宫,便见李深跟珣儿站在前头的园子里指来指去。
“你们在说什么?”
“娘亲。”珣儿扑到徐幼宁怀里,兴致高昂的指着两个地方,“父王说要在承乾宫前头搭滑梯,你说是搭在这边好,还是搭在那边好?”
徐幼宁认真地想了想,“搭在这里,这边有树荫,白天你出来玩也不担心太晒。”
“好,父王,就搭在这边。”
“知道了,走吧,去宫里看皇爷爷。”
“嗯嗯。”
珣儿一只手拉着李深,一只手拉着徐幼宁,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去。
马车早已备好了。
上了马车,徐幼宁道:“咱们是去宫里见陛下还是去北苑?”
“为了见你,父皇今日没有去北苑,特意留在宫里。”
“陛下是为了见你和珣儿。”在陛下心里,她算哪根葱?
“真是为了见你,指不定,还会把我和珣儿都赶出去,单独跟你说几句。”
“你是认真的还是逗我的?”徐幼宁一下就紧张起来,攥住李深的袖子,“我不想跟陛下单独说话,你帮我想想办法。”
李深一脸无奈道:“我能想什么办法。”
“娘亲,没事的,要是皇爷爷想留你说话,我会留下来陪着你的,皇爷爷最疼我,什么都听我的。”
“还是珣儿好。”徐幼宁在儿子的脑门上吧唧了一口,珣儿顿时得意起来。
没多时便到了神武门。
因怕一路走出汗水,在御前失仪,三人没有再步行,而是坐着步撵前往养心殿。
见他们到了,值守的宫人道:“万岁爷说了,殿下直接推门进去就成。”
李深走在前头,徐幼宁牵着珣儿走在后头。
一推开殿门,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来了?”龙椅上的皇帝先开了口。
李深领着徐幼宁和珣儿跪下。
“儿臣恭请父皇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是自家人,叫你们过来,只是陪朕喝盏茶,坐下吧。”
徐幼宁还没抬头,只听着皇帝的声音,便觉得他比从前苍老了许多。
“娘亲,喝茶了。”珣儿见徐幼宁微微出神,伸出小手拉着徐幼宁去桌子边坐下。
皇帝一袭素色道袍,坐在正中间,李深和珣儿分别坐在两旁,徐幼宁与他对坐着。
“幼宁,几年不见,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啊。”
“陛下龙颜亦是一如从前。”方才只是觉得声音苍老了不少,这会儿坐得近了,惊觉皇帝不止是声音苍老,脸上更是老态毕露。
想想皇帝一直醉心修道,服食了那么多丹药,到底不能长生不老。
“老了,老了。便是你们所有人骗朕,朕也没办法自欺欺人。”
身体是说不了谎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衰老。
即便他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精力与体力一日不如一日。
“皇爷爷,珣儿没有骗你,你在珣儿心里就是最英明神武的,比父王还英明神武。”
听着珣儿的话,皇帝总是露出了几分笑容,他伸手拍了拍珣儿的脑袋:“出去那么久,有没有想皇爷爷。”
“想啊,珣儿每天都想皇爷爷,没有皇爷爷给珣儿撑腰,父王对珣儿可凶了。”
“哈哈,”皇帝听得更高兴了,“放心,现在回来了,皇爷爷会给你撑腰,李深再敢凶你,皇爷爷就凶他。”
“珣儿最喜欢皇爷爷了。”
“朕让御膳房给你新制了几种糕点,快尝尝吧。”
趁着珣儿吃糕点的功夫,皇帝的眸光重新扫向李深和徐幼宁。
“说罢,你们是怎么打算的。”